約莫過了一兩個時辰,只覺囚室之內越來越冷,雍和全身熱汗散去,一股陰冷氣息附在脊背之上,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李寧雖是昏迷,卻不自主地全身蜷縮。她嘴脣乾燥,臉上恢復了一點血色,全身瑟瑟發抖。
雍和覺她可憐,將自己的外袍脫下,裹在李寧身上。
李寧牙關咯咯作響,仍是覺得寒冷。
雍和走到鐵柵欄邊,大聲喊道:“喂!有人麼?有人麼?”
連喊兩三次,才聽小門外一個聲音有氣無力地應道:“幹什麼!”
雍和道:“相煩你取一碗熱水來,我的伴當中箭受傷,口渴的很。”
那人哼了一聲,不知道是答應還是拒絕。
過了良久,只聽小門開啓,一名獄卒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熱水進來。
雍和驀地心中一動,看了看方纔脫衣時摘下放在一邊的六輪手槍,想:“我將他打死,揹着李寧逃出去。”但轉念想到槍聲巨大,難免驚動旁人,又見這獄卒腰間並沒有懸掛鑰匙,這纔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獄卒一臉不耐煩的神色,將粗瓷碗狠狠地頓在柵欄外地上,道:“自己拿着喝吧!”轉身便走。
他剛要轉身,忽覺脖子裡一股古怪涼氣襲來,還沒來得及反應,面前已站了一人,身材佝僂,臉上皺紋縱橫交錯,在油燈下看來,十分可怖。
獄卒驚道:“什麼人!”退開兩步。那人是一名六七十歲的老者,穿一身敗絮棉袍,沾滿黑灰,手裡拎着一根燒火棍,腰間插着兩隻一長一短地狹窄紫鞘單刀。
獄卒拔出刀子來,道:“哪裡的老漢?!”
那老人微微一笑,靜靜地看着他。
獄卒脖子裡的涼氣漸漸變得十分強烈,跟着這涼氣轉化爲一種火辣辣地感覺,似乎有人拿着燈燭在烘烤自己頸部。
他心裡覺得慌張,伸手去摸脖子,不料一摸之下,居然將頭顱碰翻,霎時間天旋地轉,自己的頭顱居然掉在了自己腳邊……
那老人蹲下身子,朝他淡淡一笑,伸出兩隻乾枯的手指,將他的眼瞼閉住。
嗤嗤聲響,那衙役兀自站立的身子切口整齊的斷頭處噴出血泉,淅瀝瀝灑落滿地。
雍和瞧清楚那老人面容,又驚又喜,低聲喝道:“是你!老煤頭!”
老煤頭蹲在地下,仰起頭來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黑乎乎的牙齒,跟着站起身來,朝雍和行禮道:“尊主,你好。”顫顫巍巍地走到柵欄門邊,伸手入懷,取出一物。
雍和一看之下吃了一驚,倒吸一口涼氣。
那是一隻人的斷手,手握成拳,緊緊抓着一串鑰匙。
雍和見識過老煤頭的功夫,知道他的快劍殺人於無形,以至死後身體僵直,巋然不動,那隻手的主人臨死前緊握鑰匙,手斷之後依然不鬆手,老煤頭乾脆就將斷手連同鑰匙一起拿來。
老煤頭將劍別在腰間,跟着雙手顫抖地翻動鑰匙,插進鎖孔,一支一支地試着開門。
他這會兒恢復了老人家行動不便的樣子,每一步動作,顫顫巍巍,緩慢到了極致。
雍和瞧得心中焦急,真想一把奪過鑰匙,自己試鑰匙開鎖。
“咔”的一聲,鎖鏈應聲而開,粗粗的鏈條掉落在地下,叮噹作響。
老煤頭抓住柵欄門,似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終於慢慢地將門打開,走了進來。
雍和心想:“他拔劍殺人的時候,身形行動是何等地迅猛,這會兒卻像個撕不爛紙舉不起碗的無力老人一般,是裝樣子嗎?”見他停下,想彎腰將那碗水端起來,忙搶先彎腰,把碗端起,唯恐老人一彎腰,就將腰間骨頭拗斷了。
他端着熱水,走到李寧身邊坐下,將她身子扶起,靠在自己身上,碗沿碰了碰她的嘴脣,李寧迷迷糊糊間張開了嘴,雍和小心地一點點給她飲水,飲了小半碗,將水碗放在牀上,在碗裡將自己的衣袖沾溼,待得冷卻,在李寧額頭眼皮上慢慢擦拭。
擦了七八次,李寧這才眼開一線,慢慢睜開眼睛。
老煤頭嘿嘿喜道:“好極了好極了,三小姐醒了。”
雍和朝他看了一眼,心道:“你是她家裡的老家人,自然早就知道她是女兒身了。”
李寧**吁吁,黛眉微蹙,環視四周,待得看到自己竟然躺在尊主懷裡,臉羞得通紅,掙扎着要坐起身來,左手在牀上一抻,扯動左肩傷口,“啊”地一聲,又躺回了雍和懷中,喘了幾口氣,有氣無力地道:“你……你推開我,我……我要起來。”
低頭見到一件藍色袍子將自己的身子裹得嚴實,知道是雍和脫下衣服,給自己披上,更是大羞,道:“你……你不冷嗎?快些穿上你自己的衣服。”
她靠在雍和懷裡,聞着他貼身短衣上濃烈的男子氣息,心鹿亂撞,俏臉發燙。忽然心念電閃,想起一件事,低頭瞥了一眼自己左肩,果然不見了插着的羽箭,訝道:“我肩頭的箭呢?是……是……”又瞧見自己原本用裹胸布纏裹平坦的胸膛復又彈出,更是大驚失色,知道肯定是雍和爲自己拔了箭出來,又給自己裹了傷。
她男扮女裝的秘密不僅給他瞧破,自己身上私密所在,說不定也給他瞧見了,一時間急愧難當,淚珠兒奪眶而出,撲簌簌落在披在身上的藍袍上。
老煤頭道:“小姐,尊主,咱們還是快些走吧。一會兒給人發覺了,可就走不脫啦!”
李寧這才猛然想起,自己給左良玉手下的大兵擒住,此刻正在大牢之中,忙掙扎起身,雍和將她扶起。
老煤頭道:“是啦,我先出去瞧瞧情況!”轉身慢慢悠悠地出門。
雍和道:“你起身試一試,看有沒有力氣走路。要是不成,我揹着你走。”
李寧紅着臉道:“沒什麼,我應該還能走的。”勉強站起身來,雙腿虛軟,兩隻腳如同踏在軟塌塌的棉花上一般,渾不着力。忽的眼前一黑,眩暈襲來,幾乎就要暈倒。
雍和搖頭道:“不成,我還是揹着你走吧!”拉起李寧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李寧羞道:“你……你……”轉念一想,現在情況確實緊急,他們三人要逃出守衛森嚴的知府衙門,談何容易,不必在這女兒家的小心腸間糾結,道:“你穿上你的衣服,外面很冷。”
雍和道:“我不冷,這衣服還是你披着吧!”手上用力,將她身子背在身後。
老煤頭回來,道:“外面一對巡邏剛剛過去,咱們趁現在就走。”拍了一拍身上的兩柄倭刀,對雍和道:“您老人家的兵器,我也給您取回來了!”見雍和正揹着李寧,不便交還,是以仍舊掛在自己身上。
三人出得門來,外面一片漆黑,府衙後院只有牆頭插着的幾把火把照明。
天上星河璀璨,一鉤新月當空。
老煤頭看了看高約一丈的牆頭,深吸了一口氣,嘿的一聲,跳上牆頭,走到後門門檐邊,蹲下來,解下腰間一根髒兮兮油膩膩的長腰帶,垂下來,道:“拉住這根腰帶,我縋你們上來。”
雍和看着那根不住晃動的腰帶,心裡頗是猶豫,想:“你走兩步路都要倒,那什麼力氣拽我倆上去?我用勁兒一拉,還不得把你也拉下來了嗎?”
忽聽人語傳來,一人道:“那左夢庚是什麼東西?咱們老爺居然那麼恭謹。”另一人道:“哎,人家有個好爹爹,你有麼?他媽的,你吃不着葡萄,說葡萄酸。”
有兩人從一條小巷中走進後院,一人手中舉着燈籠,燈籠上印着“福州府衙”四字,燈光下隱隱約約皁衣跨刀,是個捕快模樣。另一人垂頭喪氣,穿一件玄色衣服,黑色褲子,似乎是一名家丁。
院中十分黑暗,那捕快和家丁只顧着看腳下的路,一時間還未發覺雍和三人。
雍和心中大急,身子往暗處縮去,忽覺腰間一緊,如同給一條大蟒蛇纏住一般,身子往上急飛,瞬息已在檐頭,老煤頭笑眯眯地收回腰帶,綁在自己腰間,又將自己那柄形同撥火棍的鐵劍和雍和的兩柄倭刀插在腰帶之中。
雍和驚魂未定,低聲道:“是你把我們拉上來的?”老煤頭伸出一根骯髒乾枯的手指,豎在脣上,示意雍和不可說話。雍和回頭去看李寧,卻見她雙目緊閉,又暈了過去。忙把她的雙手緊緊握住,生怕她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