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跟着他進了書房,只見他負手於背,看着牆上的一副草書,呆呆出神。
雍和書法不佳,端正的楷字還認得,龍飛鳳舞的草字卻不認得了,只覺得那似乎是一首詩,但是寫的什麼,一字不識。
哥舒輕侯看了半晌,忽然轉過身來,笑道:“這字寫的好麼?”
雍和不願給他知道自己不學無術,不懂書法,妝模作樣地看了一會兒,緩緩點頭道:“不算好吧,也就那樣。”
哥舒輕侯一愣,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展演笑道:“嗯嗯。是啊,他的字雖然有氣度,有神彩,但是究其根本,不算是什麼好字,只不過工整而已。”
雍和見那幅草書龍形蛇竄,不拘規格,心道:“這工整嗎?幾乎像是鬼畫符一般。”
哥舒輕侯又指着一幅大字道:“這張寫的怎麼樣?”
雍和認得是“神龍片甲”四個楷字,字體似乎和中堂之中懸掛的那副“帝象綿億”有些相似,道:“算是工整吧。”
哥舒輕侯道:“是,是。只是工整而已。這是平心而論。他從前是窮人家的孩子,沒讀過什麼書,後來又做和尚唸經,又當將軍打仗,所學終究膚淺。後來……後來的得了天下,這纔有功夫兒好好兒的練字看書,那時候已經多少歲了。最後能寫出這樣的字來,也算是不容易了。”
雍和聽他說這些書法的作者當過和尚,做過將軍,又得了天下,腦中靈光一閃,脫口而出:“朱元璋!”
哥舒輕侯驀地臉色大變,麪皮上蒙了一層紫氣,怒道:“小子爾敢!竟然直呼本朝開國聖太祖的尊諱!”
雍和吐了吐舌頭,捂住了嘴。
隔了一會兒,哥舒輕侯似乎怒氣平息,坐在椅中,嘆了口氣,道:“小子,你可知我是誰麼?”
雍和本來覺得,這哥舒輕侯不過就是一個會功夫的落魄書生,後來發現他家裡居然藏着兩位公主,中堂書房之中,藏有朱元璋的親筆墨寶,漸覺此人身份很不簡單,道:“我怎麼知道你是誰?”
哥舒輕侯道:“我姓朱,名叫朱鑑椴。是太祖皇帝的嫡孫。哥舒輕侯是我闖江湖用的假名字。”
這句話一出口,雍和吃了一驚,道:“嫡孫?哎呦!你是個王爺麼!”
哥舒輕侯呵呵一笑,攤開雙手,道:“你看我那裡像個王爺?”
雍和見他衣着簡單,住在山間野地茅屋之中,的確不太像個王爺皇宗。
哥舒輕侯道:“太祖皇帝長子早薨,立太孫允炆爲太子。即位後,年號建文。成祖皇帝……嘿嘿,朱棣那老傢伙犯上作亂,打着清君側的旗號殺到南京,趕走了建文帝,自己做了皇帝。他這人心狠手辣,本來要殺了建文帝。可是建文帝受北宗一位高人相助,逃到了金陵城外,隱姓埋名,保留支脈。我就是建文帝一脈的後人嫡孫,也就是太祖皇帝的嫡孫。”語氣寡淡,但卻隱藏不住其中的驕傲。
雍和道:“原來如此。” 心下驚訝。心想這幾天所遇之事,實在是一件比一件離奇。
雍和道:“小是小否,怎麼會在你的身邊?她們是你女兒嗎?我看不像。”
哥舒輕侯站起身來,踱步到窗口,緩緩道:“我年輕的時候,一心想着殺了崇禎帝,復位立國。自己初出茅廬,在北宗各位叔伯兄長那裡學了一點粗淺武功,便覺得天下無敵,妄自託大,居然潛入北京皇宮,要去刺殺朱由檢。唉,哪知道大內之中高手衆多,禁衛重重,在皇宮裡盤桓了三四天,卻無從下手,整日家躲在房頂樑上,連皇帝的影子也沒見到。正好兒他的一個妃子生了孩子,我想此番可不能白來,臨走之時,就將這一對孿生女也偷了,本擬將她兩個殺了泄恨,可我,可我終究是景教北宗弟子,胡亂殺人犯了教規,兼之心裡又起了善念,覺得這兩個女孩兒總是朱家血脈,我和她們同源同宗,於是就將這兩個孩子帶在身邊撫養。”
雍和道:“她們原來真的是一對兒公主!”
哥舒輕侯:“嗯。小是的封號是宣琳公主,小否的封號是淑琳公主。本來我帶着她們倆在北邊兒住着,後來……後來我在北邊兒惹了事兒,逃到了南方來,住在了福建。那是她們五歲時候的事情。我們三人在這山上已經住了十年啦。”
雍和問道:“你惹的是北宗的事兒麼?”那日他聽那漢子說,哥舒輕侯脫離北宗,南逃福建。
哥舒輕侯嗯了一聲,不做解釋。他連自己是民間皇胄這種隱秘大事兒都對雍和說了,對於北宗之事,卻是一字不提。
雍和道:“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麼?”
哥舒輕侯道:“是要教你爲我辦一件事兒。”
雍和道:“什麼事兒?”
哥舒輕侯道:“我要你去一趟南京,取一樣東西。”
雍和不問是什麼東西,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願意爲你跑腿。憑你是皇帝的什麼什麼嫡孫嗎?”
哥舒輕侯微微一笑,道:“你當然願意。”
忽聽中堂一人陰測測的笑道:“要是這位小哥兒不願意呢?”聲音尖細,正是桂公公。
哥舒輕侯臉色一沉,道:“你居然來了。”
一人緩步走進書房,手中提着長劍,青衫黑巾,正是那位桂公公。
小是跟在他身後,低垂着頭,似乎不敢擡頭看哥舒輕侯。
桂公公笑道:“哥舒先生,你好啊。”
哥舒輕侯淡淡的道:“這位公公好。”指了指一把椅子,道:“公公請坐。”
桂公公笑道:“我就不做了,主子還在這裡,怎麼會有我們奴才坐下的份兒?”
哥舒輕侯嗯了一聲,對小是道:“小是啊,小否呢?她在哪裡?”
小否嘻嘻笑着,走了進來,口中含着好大一塊麻花糖,道:“大大,我在這裡!”
哥舒輕侯朝她招手道:“乖孩子,你來這裡。”
小否點了點頭,就要過去,小是一把將她手腕拉住,厲聲道:“你別過去!”
小否奇道:“爲什麼不許我過去?”
小是道:“你那裡那麼多問話?聽姐姐的話就好了。”
小否點了點頭,朝桂公公嘻嘻一笑,道:“你給我的麻花糖真好吃。”
桂公公微笑道:“公主喜歡,奴才心裡更加的喜歡。”
小否搖頭道:“我不叫公主,我叫小否。你以後叫我小否就好了。”
桂公公微微一笑,道:“奴才不敢。公主殿下是金枝玉葉,奴才口頭心裡,都要十分尊敬纔是。再者小否二字,本來不是你的名字。公主殿下的尊號叫做:‘淑琳’。以後奴才就稱呼您爲淑琳公主了。”
小否挑起了眉毛,不懂他這一番說話是什麼意思,乾脆不去理他,對雍和笑道:“雍和,咱們出去玩兒,這裡悶死了。”她故意將“雍和”二字念成了“庸哥兒”,拿他開涮取樂。
雍和心道:“這裡情勢這般危急,你大大說不定馬上就要血濺當場,你居然還有心情玩兒。你這小丫頭,腦袋實在是糊塗。”當下也不理她,眼看桂公公,聽他接下來要說什麼話。
桂公公道:“我原來只當你是一個尋常的賊人漢子,豹子膽炸了,居然擄掠兩位公主,想不到你居然是建文後人,另有天大的圖謀。當年宮變,你們建文一脈,從此淪落凡間,早跟帝勢無緣,你居然膽大包天,想要謀朝篡位,真是該死該死。”說到這裡,眼神一冷,手握劍柄。
哥舒輕侯並不害怕,也不說話,只是冷冷站着。
桂公公道:“我費盡了十幾年的心思,這才查到你這賊人躲到了福建來,真是天可憐見,終於叫我找到了兩位公主。”
雍和見他容貌年輕,不過才二十來歲年紀,十七年前,他不過是一個七八歲的孩童,就算是宮裡的小宦官,也不過剛剛記事而已,又怎麼談得上是費盡十幾年心機?
桂公公又道:“朱鑑椴……哼!還不知道你是哪裡的賊逆,冒充貴胄,我纔不信你真是什麼……”說到這裡,眼神瞥見中堂牆上所掛的額匾字畫,神色一動,不說下去。他想必是識貨之人,見着這幾張書法,便知道這是洪武皇帝的御筆親書,既然如此,這人身份多半不假。
哥舒輕侯道:“你是誰的奴才?”他一直不說話,這時候忽然問出這一句來,既非討饒,也非示威,似乎是句不相干的問話。
桂公公道:“奴才效忠熹妃殿下,一直在甘露殿裡伺候,這兩位公主,就是熹妃娘娘的女兒。”
哥舒輕侯點了點頭,道:“原來是你。我記起你來了。那天我去偷這兩個小女孩兒的時候,還曾和你交過手。你那時候的功夫可不行啊。現在功夫長進了麼?敢隻身前來。”
桂公公笑道:“慚愧慚愧,我這點兒微末的功夫,花拳繡腿的,可比不上夜叉書生的手段。”
哥舒輕侯道:“想不到十幾年過去,你居然還是一點兒都沒有變。駐顏有術,你的內功可真不錯。”
桂公公笑道:“慚愧慚愧。我今年七十多歲了,就算容貌年輕,又有什麼用?過得幾年,也就老死了。我平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將兩位公主尋回,唉,唉,連上天都眷顧我的苦忠,終於叫我得償所願。”
雍和聽他自承已經七十餘歲,心裡又驚又奇:“你老子的,這是個妖怪。七十幾歲的老頭了,居然看起來比我還年輕。”
哥舒輕侯道:“你確實煞費苦心。爲了將我制住,讓小是在我酒菜裡下毒。得到這麼大分量的雲煙瀾,可很不容易吧?”
雍和一聽“下毒”兩字,心裡吃了一驚,尋思:“下毒?要是小是在每天飯菜裡下了毒,那不是……那不是很我也吃到肚子裡了嗎!”大吃一驚,轉眼看了看小是,只見她板着臉,眼睛裡卻閃動着複雜難言的神色。
桂公公臉上露出陰毒的笑意,道:“你身中劇毒,可沒幾天活了。”
雍和嗯了一聲,道:“我知道。”
桂公公道:“你武功很高,我打不過你。不過,你只要答應讓我帶兩位公主走,我自然會把解藥奉上。此後兩不爲難。”
哥舒輕侯道:“解藥?什麼解藥?我說過要和你討解藥了嗎?”
桂公公眉頭一皺,似乎不解其意,只聽哥舒輕侯道:“不過,說起解藥來,我倒是有幾顆解藥。”說着,從袖子裡摸出一個小瓶,晃了一晃,噹噹作響。
桂公公臉色一變,道:“這是什麼解藥?”
哥舒輕侯不去理他,對小否笑道:“那加了蜂蜜的紅燒肉可好吃嗎?白粥加了蜂蜜也好喝吧?”
小否嘻嘻一笑,點了點頭,道:“嗯嗯,不錯哦,好甜好甜的。大大,你以後多采回來一點蜂蜜好不好?”
哥舒輕侯哈哈笑道:“好好,我一定多采幾次回來,叫我的好小否吃個夠。不過,甜的東西未必就是好的,吃多了,肚子會疼。”
小否道:“肚子不疼啊。小否身子可好了,吃什麼也不會吃壞肚子。”
哥舒輕侯道:“那可不一定,要是吃毒藥呢?也不會壞肚子麼?”
小否睜大眼睛,問道:“毒藥,我爲什麼要吃毒藥?嘿嘿,小否又不是傻子,幹什麼找毒藥來吃。”嘻嘻而笑,天真無邪。
聽到這裡,小是臉色大變,尖聲叫道:“你這賊人!你在蜂蜜裡下了毒!你怎麼忍心!”
哥舒輕侯笑道:“你不是也給我下了毒嗎?你忍心,我怎麼有不忍心呢?”
小是啞口無言,看着恬然淡笑的哥舒輕侯,眼睛裡幾乎就要噴出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