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梅端着一盆熱水走來,雍和趕緊接過,道了一聲謝,端回房間,放在架上。
忽覺一道人影從門外閃起,雍和吃了一驚,就要探手抓刀。石梅笑道:“雍爺不要擔心,那是來福在點燈呢。”
雍和走出門去,果然看天板上吊着一人,四肢扣在天花板上,如同一隻蜘蛛一般,正是來福。他一隻手攀住燈盞的細鏈子,另一隻手懸在空中,站在樓下的張三兒手裡拿着一捧大紅蠟燭,揚手擲出蠟燭,來福伸手抓住,湊到嘴邊。
他的嘴裡叼着一截火絨,細細的火苗點燃蠟燭之後,來福探手置於黃銅做成的燈盞之中,身子微微一晃,抓住另一跟細鏈子,接住張三兒扔上來的蠟燭,點燃放好。
天頂板離地面約有二十丈,雍和看見來福的時候,他還是在地下站着,自己接過臉盆,走進房中,短短功夫,來福竟然已經竄到了天頂板上,這等輕身功夫,雍和也只在還珠樓主的玄怪小說裡讀過了。
來福忽然咳嗽一聲,應該是被瀰漫在頭頂上的煙霧嗆了喉嚨,那枚火絨被咳出嘴裡,悠悠飄落在地。來福低聲用四川口音的家鄉話罵了一句,鬆開抓着的吊鏈,身子向下墜去。雍和長大了嘴巴,幾乎就要叫出聲來。
來福兩臂平舉,雙手同時一彈,兩條極難看見的絲繩揮出,繞住東西二樓的欄杆,漸漸加速的墜勢頭由此減弱,他食中二指捏住絲線,不時鬆開復又捏住,身子一頓一頓的向下降去。
十來個呼吸的功夫,來福已經腳踏實地,雙臂一振,空氣中只聽有微微的嗤嗤聲響,兩團絲線被他收在手中,塞回袖子裡。
張三兒嬉皮笑臉的低聲嘲弄來福,來福初時瞪眼咒罵,不一會兒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彎腰撿起火絨,叼在嘴裡,朝天彈指抖出一條絲線,繞在天頂板的一盞滅了的燈盞的鏈條上,左右手不住交替,眨眼間已經攀到頂板,輕輕嗯了一聲,張三兒會意,揮動粗壯的臂膀,拋擲紅燭。
雍和連聲讚歎,退回房裡,坐在桌前喝粥。石梅退出房間,閉上了門。
雍和心道:“當真是真人不露相。我只當來福是李貞卿的管家,想不到有這麼漂亮的功夫?”又想,“那張三兒的手法也硬氣的很。那蠟燭沉甸甸的,一拋十丈,尋常人,即使力氣強壯,也不可能做到啊。”越來越覺得,這南宗實在不簡單,連兩名打雜養馬的僕人,都有這麼高明的功夫,那就更不用說是向劉東昇和李貞卿這樣的貴司長老了。
用過米粥,洗臉沐發。打點乾淨,戴好頭巾,把倭刀掛在腰間,下樓而去。
來到廳堂,李貞卿坐在上首,和坐在身邊的劉東昇低聲說話,李凝穿着男裝,端着一隻蓋碗喝茶。那藍衣女孩站在她身後侍立。
雍和微微感覺意外的是,換了一身白色衣服的楚光明坐在左邊下首,手裡握着一個蓋碗,不言不語,盯着地板發呆。
見雍和進來,李貞卿站起身來,笑道:“雍爺,你早。”吩咐藍衣女孩上茶。李老三沒有起身,只是朝着雍和拱手而已,雍和也還了一禮。李凝朝雍和微微一笑,沒有說話,繼續低頭喝茶。
雍和拱手道謝,挨着楚光明,在下首坐了,接下倭刀,擱在桌上,對楚光明道:“楚兄,你好。”楚光明轉過頭,冷冷看了他一眼,鼻子皺了皺,白了一眼,扭過頭去。雍和老大沒趣,暗自苦笑。
那藍衣女孩把一隻蓋碗放在雍和身邊的桌上,輕聲說:“茶水好燙,你慢些喝。”蓮步款款,走到對面的李凝身邊。
劉東昇喝了一口茶,嘆了口氣,對李貞卿道:“北宗南宗雖是同門,世代爲敵,也有幾百年了。你我私交是好,要你你本人有什麼大忙,我當然非幫不可,只是鐵央典他……這事兒……是你們南宗門牆之內的私事,我就算是北宗棄徒,也不好橫加干涉。”李貞卿微微一笑,道:“沒什麼的,還是謝謝你。”
楚光明鼻子裡忽然哼了一聲,冷冷道:“劉東昇,你和這些南宗的畜生稱兄道弟,可當真是不要臉的很。他要死要活,關你屁事。”
劉東昇臉色微紅,也不說話,只是微微冷笑,低頭喝茶。李凝瞪大杏眼,一臉嗔態,把手裡的蓋碗重重的頓在身邊桌上,瞪着楚光明。
李貞卿皺眉道:“楚弟兄,你說話少些鋒芒。南北兩宗教義信念是有差別,卻也大同小異。兩宗爭鬥了幾百年,死傷多少英才。兩宗教旨,無非在於把神念傳遍神州,實在是殊途同歸。我輩重任,當是要破冰融仇,化敵爲友。”
楚光明冷笑道:“你們南宗近年式微,這才說什麼兩相和好,化敵爲友。實在是你們自覺無能,抵不過我們。要是擱在五十年前,還不是對我們北宗大舉攻伐?莫要在這裡假惺惺的,讓人心惡。”轉頭看着雍和,道:“你這南宗的雜種,恨當初沒有一刀子砍死你。”
李貞卿臉色鐵青,道:“楚兄弟,你再說一句對雍爺不敬的話,老夫這就斃了你。”
雍和皺眉道:“你要是當初一刀子砍死了我,這會子恐怕你也不會好端端的坐在這裡喝茶吧。”
楚光明一時無語,冷笑轉頭。
李貞卿道:“我姓李的就算被你楚老弟瞧不起,可是小劉總曾是北宗的貴司,你怎麼敢惡語相向。哈哈,難不成景教尊長愛老的風氣,到了北宗,就消失殆盡嗎?”
楚光明笑道:“他劉東昇是北宗的敗類,當年救了袁崇煥那狗漢奸的兒女,老子不殺他,就算好了。”放下茶杯,瞥眼瞧了瞧看着劉東昇,又看着李貞卿,冷笑道:“姓劉的,南宗的狗東西對你倒是禮遇有加。看來你果然是個和袁崇煥一樣喜歡通敵的大漢奸!”
只聽一聲嬌叱,李凝抓起桌上的蓋碗底託,揚手擲出。
楚光明嘿了一聲,兩隻手按住椅子扶手,身子彈起,右足足尖正好踢中底託,那底託驀地變轉方向,更加迅疾的朝着李貞卿飛去。
李貞卿皺着眉頭,伸手輕輕一拂,把底託拈在手裡,輕描淡寫的拋還給瞪着大眼,怒氣衝衝的李凝。
李凝接住底託,怒道:“好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只不過是北宗一一名閒雜教衆,怎麼敢對南宗貴司出言不遜?”杏眼圓睜,怒中含媚。
楚光明瞟了她一眼,鼻子裡哼了一聲,理也不理。
劉東昇放下茶碗,嘆了口氣,道:“當年我脫離北宗的時候說的清楚,我姓劉的這一輩子再和景教沒有瓜葛。北宗也罷,南宗也罷,立下的功勞也罷,造下的罪孽也罷,都和我劉某人沒有關係了。”
楚光明怒道:“你說的倒是輕巧。”一張臉漲得通紅,手捏着太師椅的扶手,嘎嘎作響。
雍和聽他們說本教事情,自己不便插嘴,只是端坐喝茶。
劉東昇手指撫了撫茶碗的蓋子,幽幽道:“你性子魯莽,語言粗俗,想必沒什麼聰明見解。袁督師和朝廷到底孰是孰非,恐怕你還不懂。”
楚光明怒到極點,右手順手抽出雍和放在桌子上的倭刀,身子彈起,踏前一步,刀口朝着劉東昇頸中砍去。
劉東昇不閃不避,抓起手邊的茶碗,揚手飛出,砸中楚光明胸口。那隻茶碗啪的一聲在他的胸前炸開,碎屑四揚。楚光明只感到一股極大的力量在自己胸口上推了一把,由不得身子後仰,腳下打個跌,身子站立不穩,險些跌倒。他身上本來就有傷,這一來身子大動,扯開了傷口,素白色的衣服上好幾處都有鮮血慢慢洇出來。
楚光明臉色蒼白,嘴脣不住的顫抖。
李貞卿臉色陰沉,從桌子上的小碟中捏出一顆小小的花生米,扣在指尖,倏然彈出,嗖的一聲響,打中楚光明右手虎口,後者一聲悶哼,倭刀脫手,砸在地上。
李貞卿道:“你的脾氣倒還是不小!”神色不善,眉宇間隱隱有怒意,“昨天給你清傷的時候,從你腰裡摸出了這個!”從袖裡取出一物,丟在楚光明腳下,“亂臣賊子,你還有臉滿口仁義,攻擊尊長,無法無天,放肆之極!你也配出言侮辱袁督師!”
那東西是一塊手掌大小的銅牌,上面雕着一隻躍起卻回頭的豹子。
楚光明鼻子裡粗重的喘氣,彎腰把那塊銅牌撿起。他把銅牌的繩子拈在手裡的時候,雍和看得分明,另一面是幾個隸書陰文“大順天皇神軍千夫長楚”。
雍和恍然大悟:“管不得那天他說他要到陝西去。李自成不是在陝西稱帝了嗎?他是要去投靠自己的主子。嗯,那天那幾個兇人口裡說的什麼劉爺爺,多半就是闖王軍裡一位姓劉的將軍。大約就是劉宗敏無疑了。”他對於李自成,牛金星,劉宗敏等人的事蹟,不說爛熟,也算粗通。
楚光明不言不語,走到椅子前坐下。把那塊銅牌收在懷裡。
李貞卿道:“那姓李的莽夫不事農桑,不守本業,舞刀弄槍,殺人無數。異想天開,竟然要做龍庭,當皇帝,實我大明之賊。你既然是景教的信徒,就當忠君愛國,怎能生了異心,與那些亂臣賊子一起爲禍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