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還好,鄒磐沒有將牙兵全部帶走,留在土屋的是鄒磐的副手,名叫劉樹新。他也是在鄒磐走了之後,再帶人來到鐵做,知會此事,他見王延興一臉憂色,忙勸道:“都頭帶了八個什,即便不能猝然獲勝,也不會打敗!”
這倒是句實話,王延興點了點頭,拱了拱手,對劉樹新說道:“嗯!鄒都頭身經百戰,應該是能應付此事!鐵做的防衛,就要先麻煩劉都頭了!”
“此乃分內之事!衙內勿憂!”劉樹新連忙回禮道,“臨行前,刺史還有交代,如衙內編練軍戶時,遇有需要,均可差遣!”
刺史有交代?王延興一聽這幾個字,瞬間來了精神!難道這又是王潮布的子?算是安排在鄒磐身邊的監軍?難怪鄒磐昨日會有那般的舉動!而今天一早就進山剿匪去了!登時,喜色就上了眉梢:“若是如此,那就要多多地倚靠劉都頭了!”
“不敢當!這些都是分內之事!”劉樹新滿臉謙和地答道。
交代完這些事情,劉樹新又留下胡老二帶着胡茂和朱彤,專職護衛王延興的安全。既然劉樹新是老爹安排過的可信之人,王延興可是大大地送了一口氣。比起他奶奶亂點兵指派的鄒磐來,王潮親自派過來的劉樹新,肯定要靠譜一些。也好,暫且將編練軍戶的事情壓下,當務之急,還是鍊鐵的事。
留下羅二領着一干雜工繼續清理殘破的鐵做,又讓羅大牛等人,繼續採辦礦石、石灰石和木炭:山賊劫掠一番之後,倒是沒把高爐砸了,只需礦石原料夠了,還可以繼續生產!
自己則招呼上幾個主事的人,任由胡老二、胡茂和朱彤三人,跟在自己身後不遠處。一起到選中的新址查看,步測好位置,再用木樁打界點,便看到有人跑來說,南安過來了兩名吏員,還帶着二十來個民夫。
見了那兩名吏員,才知道這是第一批的民夫,人數爲二十人。這些人家都住在離鐵做只有十來裡的黃坡村,爲首的是一個叫黃三的老漢。
黃三上前見過王延興,誠惶誠恐地等着王延興下命令。
看了看黃三的恭順的模樣,王延興心裡微微地嘆了一口氣!像這種官府徵發的徭役,是沒有報酬的!自帶口糧工具不說,幹得不好,還要受罰!可偏偏這樣了,他們竟然沒反抗。而是選擇默默地忍受……這便是中國人啊!勤勞、承重的中國人!受苦受難的中國人!
這種感慨在心中只是一閃而過,歷史就是歷史,如果沒能力去改變它,做一副悲天憫人的姿態又有何益?收起廉價的同情,王延興拿出了自己的文案,問黃三:“認字嗎?”
黃三搖了搖頭,不敢大聲回答。
看樣子也不像是識字的。
王延興只好將文案收好,帶着黃三走到一個木樁前,吩咐道:“將這兩個木樁之間這片斜坡,上的草木全部挖去,然後開始往下挖土……”
黃三看了看那片斜坡的面積,估計了一下工作量,心頭有些發苦。不過他沒有出聲反對,默默地點頭認可。
他的表情自然也看在王延興眼中,他笑了笑:“老丈寬心!某不會讓你們白乾的,某給你們提供一批鐵器!若是你們能按時將這片土方挖好了,這些鐵器,便都是你們的了!”
“官人可莫要戲弄某等……”黃三滿臉不相信地問道。
“每人兩把鋤頭,四把鐮刀,至少是十幾斤的鐵料,應該不會虧了你們吧?”王延興笑着說道。
“不虧!不虧!若是有這麼鐵器,便是再挖多一些也值了!”黃三不可置信地答道,在鐵匠鋪子裡,一把鋤頭要價兩百、三百錢,鐮刀要便宜一些,那也要三、五十錢,若是每人能得兩把鋤頭、四把鐮刀,那……那一年攢不了這麼多家當啊!這若是真的,黃三便是磕頭謝恩也值得了。
王延興連忙扶起感激涕零的老頭:“不過,這些鐵器不能現在就給你們!你們也知道,某那鐵做,前幾日被銅鑼寨的賊人給劫了,原本預備着要發給你們的鐵器,也被這些匪徒搶走了。不過,明日,某會先從泉州運一批鐵器過來,先給你們一人一把鋤頭和一把鐮刀,好好幹活!等活計幹完了,再給你剩下的鋤頭和鐮刀,如何?”
“好!好!理當如此!”對這種先付定金的做法,黃三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接着又說道,“這些遭天煞的賊人!着實可惡!可盼着官兵早日將他們平了就好!”話雖這麼說,不過,在大多數山民眼中,官兵和山賊區別只怕不大,這麼說有幾分是誠心的,就不要去較真了。
王延興無意過多地去揣測黃三的心裡活動,對他來說,黃三能把活幹成什麼樣,纔是最重要的。
而對申定平來說,如何及時地將衙內所需的鐵器送到鐵做,纔是他當下最重要的……
夏日,午後的陽光曬在人身上,就跟下火一樣,即便是在水上,依舊能感受到那份炙熱。熱騰騰的,蒸得讓人心煩。
然而,讓申定平滿腹不滿的,卻是這烏龜爬一般的船速:從泉州出發的時候,藉着風力,這船跑起來還很暢快,可越往上游走,就明顯地慢了下來。尤其是過了小溪場後,河水的流速陡然加快,單憑風力,幾乎無法逆水上行,須得船伕用竿子一杆一杆地往前撐。
這速度……怕是在天黑之前到不了鐵做啊!
得分一部分人走陸路才行!申定平心裡盤算着。船上裝着的是重貨:王延興要求從泉州回運的鋤頭和鐮刀各三百件,總重超過千斤!
此外,還有前兩天從草市買回來的奴婢。而且,不單是那二十六名小孩,連那越娘與她不滿週歲的小兒子,也在船上。這些人,即便是每人四、五十斤重,合起來也不輕了!
鋤頭、鐮刀沒有腳,只能坐船,這些奴婢就沒必要一直坐着了!
申定平起身與一起押船的伴當還有采兒商量了一聲,便招呼船伕靠了岸,自己領着那羣奴婢上岸步行!
被奴隸販子打怕了的小孩,特別聽話:當然,調皮的,也活不到現在。一個個乖乖巧巧地任由申定平擺佈。再加上有秀兒姐弟協助,很快就點清了人數,便要出發,卻看到越娘也要跟着上岸。
“你坐船罷!帶着個小孩,哪能走得快?”申定平揮了揮手,嫌棄越娘是個累贅:事實上,王延興就沒打算讓越娘過來,而是請老太太幫忙安置在刺史府。可也不知道老太太是怎麼想的,非讓她跟着一起去鐵做。
對老太太的用意,申定平無法揣度,只能讓她一起上了船。還好,這小孩還算乖巧,不怎麼哭鬧,不讓人覺得心煩。可若是跟着一起步行去鐵做,那未免太扯了些!
那越娘卻堅持道:“奴家能走得快的……申哥兒!就讓奴家跟你一起走路罷……奴家不能耽擱了阿郎的船速……”
“那隨你罷!”申定平想想也是,少個人便少份重量,船也能早點到鐵做,便答應了,“若是走慢了,沒跟上,你自己尋着路過來,鐵做就在大路旁,不難找!”
說是這麼說,可從小溪場到鐵做距離有五十里,在船上,只走了十多裡,還有將近四十里地要走,這可不是個輕鬆的活。再帶個嬰兒,難度幾乎就要加倍,看着她細皮嫩肉的模樣,不拿包裹行禮都只怕走不了那麼遠,還帶個小孩?
唉!實在是走不到,那也便算了,多了她也是個累贅,想來衙內也沒有非留她不可的心思。若是在路上走丟了,那也只能怨命!
申定平沒有更多地去同情她,也沒打算去給越娘搭手幫忙,這個世道就是這樣,每個人活着都不容易。每個人都必須面對自己的路!況且,他身上的包裹也不輕,其中,還有老太太攢的,要給王延興帶去的私房錢:一包金銀器。死沉死沉的,背在背上,比背個嬰兒可重了許多!
得了申定平的許可,越娘連聲謝過,然後用布兜將兒子背在背上,再搭上遮陰的涼棚——正如申定平所見,自小生活優裕的她,確實沒幹過重活,也沒受過罪。
然而,戰亂降臨之時,哪怕你是一族豪門,破落之時,並不比那寒門來得慢。從遇襲到棄家南逃,再到翻船落水。竟是不過旬月,便已經是天上人間。
至於之後靠出賣身上的首飾熬了些時日後,再落到要自賣爲奴的地步,再到現在還能毫髮無損地活着,已經是天大的奇蹟,還能奢求什麼?
她快步追上申定平的步伐,堅持着不慢一步。然而,走了不多遠,就覺着包着兒子的布兜的袋子,肋着不舒服,往一旁挪了挪,好了一點。可又走了不多遠,新位置也開始發痛;只得在肩膀上再移動了一個位置……不到五里地,肋在肩上的布袋,就磨得肩膀整個都疼了起來。
她好想停下來歇一會,可不單是申定平沒有絲毫要休息的意思,連那些十歲上下的小孩,竟然也一個一個地沒有要停的意思。她不好意思開口,只能勉強堅持着跟上。
哇……哇……就在這時,背上的兒子突然哭了起來,大概是要吃奶了吧……她彷彿是得到了解脫一般,連忙將布兜從背上取下來,解開布兜,顧不得害羞,就在路邊的樹蔭下給兒子餵奶。而申定平的隊伍,卻好像將她當成了空氣一般,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依舊是毫不停留地向前走去。
等到她給兒子喂好奶,再看去,那隊伍已經走出了老遠。她連忙再把兒子背上,急匆匆地朝前趕去。
可沒走出多遠,勒人的布帶子又開始發作。而且,疼得似乎更厲害了!她咬着牙,不去管肩上的痛,快步地朝前趕。可離隊伍的距離,卻沒有絲毫要拉近的意思。眼見那隻隊伍在前面,轉了個彎,到了土坳的後面去了,可等她也走到那裡時,哪裡還有隊伍的影子?
她掉隊了……
在她的面前,只有一條大路,通向遠方,在她的身後,也是一條,通往她來的方向,左右沒有人家,沒有田地,只有綿延無盡的丘陵、山頭,還有,便是水流滔滔的西溪。
少了差不多一半的負載,那艘船輕快了許多,此刻,只怕也是跑到前頭去了,空餘一江水,嘩啦啦地流淌……
天地之大,此刻,竟然就只剩下一個她,孓然獨立於世間?
驀然,眼淚,無緣無故地滾落了出來,吧嗒、吧嗒地滴落,掉在路面上,卻濺不起一點菸塵。
然而,迷茫在她眼中只停留了一息,片刻之後,她便決然地將淚水擦去,重新邁起步子,朝前走去!她必須到達鐵做!只有到了那裡,兒子才能活下來……
不知道走了多久,連太陽開始漸漸西斜,暑氣終於開始漸漸減弱,而她的體力卻已經被耗得乾乾淨淨了,再加之沒有了隊伍作爲參照,她也不知道到底落後了多久。只知道雙腳已經麻木,只借着一點信念的堅持,讓她還能邁得動步子。
可是,她不知道這種狀態還能堅持多久,五里?三裡?還是一里?然後,就再也擡不起腳了?一想起入夜之後,這上荒山間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跑出一隻財狼、虎豹,心頭一緊,不由得又邁開了步伐……
然而,這樣的刺激,又能持續多久呢?自己,究竟能不能走到那遙遠的鐵做?越娘不再有那麼堅定的信念。可她依舊沒有放棄,一步一步地像前邁……
就在她即將絕望之時,忽然,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回頭看去,看到一個老頭,趕着一輛牛車,從後面過來吧嗒吧嗒地走來。
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她不顧一起地邁步站到路中央,伸開雙臂,攔住牛車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