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銅鑼寨的賊人!他們夜裡過來,劫了鐵做!”王延路紅着眼睛說道,“延路愧對大兄的信任,沒能守住鐵做……”
“先不要管鐵做!人怎麼樣了?”王延興心裡一緊,不過,他最關心的,還是人的問題,“傷亡如何?你身上礙不礙事?呂奇、羅大牛、羅二、章大爐還有羅杆子這些怎麼樣?”
“謝大兄關心,延路身上只是點磕碰印子,無礙;鐵做裡的雜工、匠人和軍戶大都逃散了,來不及逃的,也只是捱了些棍棒傷,性命倒是無礙!”王延路答道。
聽到人員沒有損失,王延興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放下來了稍許,才讓王延路將遇襲的事情細細說來。
原來,就在王延興載了鐵料回泉州的第二天夜裡,銅鑼寨的山賊,乘夜深之時,突襲了鐵做!鐵做周圍也就一截矮矮的土坯牆,根本沒有起到一點防禦作用。呂奇跟王延路共用一個帳篷,呂奇聽到外面聲音不對,牽起王延路就往外走。
將王延路帶遠了,再回頭看去,鐵做裡面那些雜工居住的茅草房已經被點着了,熊熊大火之下,四處都是奔走的人……
慌亂過後,看那些賊人沒有追過來,兩人才定了心神。又慢慢朝鐵做靠過去。遠遠地聽到,在那裡大聲地逼問,鐵器都放在哪裡了!
那日,煉的五千多斤鐵,除了運回泉州的,還有一部分就留在鐵做,除了要給鐵做添置一批工具之外,還準備實行鐵器抵工錢的計劃,用一部分鐵折抵礦工的費用,加起來,大約有大幾百斤,全都放在了王延路的帳篷裡……
在賊人的棍棒之下,很快就有人指出了王延路的帳篷的位置。幾條漢子便一擁而入,將帳篷裡的東西盡數拖了出來。在這個帳篷中,除了鐵器,還有三石多一點的糧食,和兩貫銅錢,自然也是一併被搜走了。
王延路看得心頭直痛,情急之下,在黑夜裡,踩空了,倒載在地上,成了現在這個模樣……
那些賊人得了最大的好處後,還不放手,又是四處翻檢,但凡是值點錢的東西,都搜走了!
聽到這裡,王延興突然冷冷地問一聲:“那些牙兵呢?”
“牙兵?牙兵在土屋裡呀?還能指望他們不成?”王延路恨恨地說道,從頭到尾,他都沒指望過牙兵會從土屋裡出來相助,事實上,也是直到那些賊人實在翻不出什麼好搶的了,從鐵做從從容容地離開,也沒有一兵一卒從土屋中出來……
“混蛋!”王延興咬着牙罵了一聲,他是將鄒磐叫回泉州了,可鄒磐只帶了一個長隨,兩個什的牙兵可沒動!這可是牙兵!泉州軍的精銳之兵,全員帶甲不說,所裝備的橫刀、歩槊都是上好的武器,還有兩名陌刀手,可以說是這個時代的重兵器了,另外還有四人是弓手,能開硬弓!在黑夜中,射打着火把的目標,莫說是百發百中,也是能中個十之八九了。
而對手是什麼?土匪、山賊,連兵器都是棍棒爲主,還處於亂糟糟的哄搶狀態!只要牙兵以衝擊陣型插進去,不說以一當十,也絕對是虎入羊羣。可結局,竟然是這樣?
王延興氣上心頭,怒道,“隨某去問問鄒磐!”
氣沖沖起跑過去找鄒磐,卻被告知,鄒磐已經被王潮找去了,王潮應該也是知道消息了:就在昨天,王潮還以護衛有功獎賞了一番,今天就得到這樣的消息,算是一巴掌pia在臉上了。他的反應可想而知。
便也掉頭趕去王潮那裡,他到的時候,州中幾個主事之人都在,而王潮跟鄒磐的對話已經結束了。王潮一臉鐵色,難看得很,而鄒磐那張大圓盤字黑臉,也是黑得跟墨似得,一顆碩大的腦袋,不服地挺着。
應該是老爹已經訓過鄒磐了,王延興便把到嘴巴邊上的質問鄒磐的話嚥了回去,就不再火上澆油了。
可王潮見王延興進來,竟然兩眼一瞪過來,嚴厲地說道:“王延興!你可知錯!”
“孩兒……”我有什麼錯?王延興一愣,就算是說防衛不力,那也是牙兵搶土屋在先,不作爲在後,跟自己又有什麼關係?不過,他跟老爹接觸過幾次了,知道老爹對自己絕對只有一片好心,這麼表示,肯定有他的含義,便趕緊低下頭受教地回答道,“孩兒知錯,平日防衛疏忽,才導致今日遇襲之禍……孩兒此次回去,定然加強防備!”
“哼!知道就好!”王潮哼了一聲,“你那些軍戶,空有軍戶之名,卻毫無戰鬥意志與能力,從今以後,你須加強操練!下次若再出現不戰而逃的現象,拿你是問!”說着說着,話調子又高了上去。
王延興內心直叫冤,這些軍戶本身就被當差役在用,難道王潮不知道?將此次遇襲的責任往軍戶上推,顯然是掙着眼睛說瞎話啊!想來這是鄒磐的抗辯之詞吧。王延興視線朝鄒磐臉上看去,看到他在聽到軍戶二字後,臉上的不自然,側面也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想來老爹也是故意這麼說話的,便一口應承下來:“喏!孩兒定當加緊操練這些軍戶,讓他們守緊門戶,不再有可趁之機!”
聽到王延興的回答,王潮微微地點了點頭,再對鄒磐說““既是如此,你們二人即日便回鐵做!鄒磐聽令!某令你,領你本部一都兵馬,前往剿滅銅鑼寨!你可敢去?”
到了這個時候,鄒磐也不含糊俯身一拜:“末將敢不效死!”
等鄒磐領了令,王潮纔再對王延興說:“王延興聽令!鐵做舊址已破,不要也罷,某令你另選新址,重建鐵做;編練軍戶,守好門戶!你可以做得到?”
“孩兒領命!”王延興朗聲答道。
既然兩個爲頭的人的事情定下來,後勤支援的事,便落在王審邽頭上了,另外,王彥章會另外再派一都軍士進駐小溪場,以爲後援。
而調配民工和軍戶補充鐵做的事,則由刺史府發文酌南安縣來執行。
這件事商議完畢後,王延興和鄒磐便陸續後走了出來,走了十幾步,走在前頭的鄒磐突然迴轉過來,朝王延興拱手道:“鄒某謝過衙內爲某開脫!待某回到鐵做,定然饒不了張四麻子這個賤婢!”
王延興大驚,連忙也躬身回禮:“鄒叔這是何意!折煞小侄了,小侄覺得牙兵未有相救,或許另有隱情?”
“隱情?哼!若不是張四麻子這個賤婢不許牙兵出屋,鄒某將腦袋砍了給你當夜壺!”鄒磐狠狠地說道。
鄒磐跟王延興回泉州前,也是考慮過銅鑼寨可能會下山。可銅鑼寨連老幼婦孺一起,也不過三五百號人,其中青壯男丁,不過百十人,能打、能搶的不會超過幾十人。就他們那裝備、操練水平,若是鄒磐在,他只要有得十個人護住身後,便敢往裡衝殺。鄒磐手下的兵丁當然不如鄒磐勇武,可擊潰區區幾十人的山賊,能費什麼事?
當王潮告訴他鐵做遇襲的消息時,他第一反應是不相信,馬上,他又想到了一種可能,那就是張四麻子搞了鬼!甚至是張四麻子跟土匪串通的,要不然,只消那四名弓手,就可以讓那些土匪無法如此囂張地打劫!
鄒磐在王潮面前卻不願意承認,或者說不願意將自己手裡的兵交給王潮去處置,辯解說牙兵肯定也被攻擊了,軍戶未戰先逃等。可他自己也知道這些理由站不住腳,只是嘴上硬罷了。心裡卻早就將張四麻子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個遍。
王延興也纔想起,去鐵做的第一天,就讓呂奇動手把鄒磐的一個十將打成帕金森的事。那傢伙竟然記恨在心,以這種形式進行報復?不過,既然鄒磐不打算包庇下屬,王延興也就暫時不去幹預:“軍中之事,小侄確實不宜參與,鄒叔一定能處置妥當……而且,銅鑼寨的事,還要勞煩鄒叔了!”
“這是末將的本分!小小銅鑼寨!竟然打到某的頭上來了,哼!”話語間,已經殺氣四溢,讓人骨子裡的發寒……說罷,也不再多廢話,去往軍營拉隊伍去鐵做。
王延興也不再耽擱,留下申定平給買來的奴婢造冊入籍,然後再一起去鐵做,自己則帶着幾個人先行踏上了去往鐵做的船隻。
到了南安縣,先得去找王貴和陳霸先。刺史府的鈞令是快馬傳遞,在王延興之先就到了王貴和陳霸先手中。兩人也無二話,當即就派了吏員執行,王延興還沒到南安,已經有一艘船裝了一船的物資和一什軍戶在碼頭等了。
謝過兩人之後,不再耽擱,繼續往鐵做趕。天快黑的時候,纔到了鐵做。
一眼看去,原本就有些凌亂的作坊,此刻更加破敗。土坯矮牆之內,那幾間茅草屋的房頂,被燒得乾乾淨淨,徒留下幾面牆,也被薰得黑漆漆的。軍戶們所住的帳篷沒有被點燃,土匪們一開始想將這些帳篷也拖走,可拆了半天,發現這帳篷被用地釘釘得嚴嚴實實不說,而且那種厚麻布就算拿回去,也沒什麼用,便沒有再拆,可也被拽倒在地……土匪走了之後,陸續返回的軍戶們,將其中一個受損相對較小的帳篷重新撐了起來,孤零零地立着。
見王延興回來了,正在驅趕着雜工們收拾院落的羅二和章大爐,拍了拍手上的灰,小跑了過來,表情複雜地躬身道:“見過衙內……”
“快起來吧!”王延興擡起二人的手,“這幾天讓你們受委屈了!”
二人連忙又躬身道:“是某等沒能看好鐵做,請衙內責罰……”
這種話,聽聽就好,王延興自然不會去怪罪他們,又好言撫慰了幾句,再問鐵做具體的損失。
就如王延路在泉州說的那樣,鐵做之中,但凡是值錢的,都被搶走了,這兩日,連吃食都是臨時去收的雜糧米和挖的野菜,鍋也沒有,用盛水的瓦缸子煮成雜糧野菜粥,勉強充飢。至於人,倒是沒多大的事:鐵做的土坯矮牆沒擋住來襲的山賊,也擋不住逃命的人羣。逃得慢的,被山賊抓了一頓打,到也只是拳腿棍棒相加,沒有被害了性命。土匪走了之後,逃走的衆人便又回了鐵做,一起將被打傷的人,擡到帳篷裡去,羅二唏噓地說道:“別人倒是沒事,就是老曾頭傷得最重……五十來歲的人了,被那些山賊把小腿打斷了……”
老曾頭,就是鐵做最先的兩個什的軍戶的十將之一,負責着鐵做的木炭的事。平素裡,這老頭子不怎麼出聲,實際上,卻是很有主見的人。對鐵做的木炭供應,王延興幾乎沒有操過心,他安排得當,功不可沒。卻不曾想,竟然被銅鑼寨的那羣山賊給傷了腿。以這個時代的醫療水平,只怕,這腿要完全康復是不可能了……
一念及此,王延興也是一臉黯然:到了這個年紀了,還要少條腿,今後的生活只怕是要加倍的艱難了。
他再好言跟羅二和章大爐安慰了幾句,便趟開院子裡亂七八糟地散落一地的各種細碎的東西,來到帳篷前,掀起門簾,進了帳篷。
在昏暗的光線中,王延興看到受傷的軍戶和匠人被整齊地排着躺在四周,不時傳來輕聲的呻吟。正中間,鋪了一張長塌,呂奇正在給一名趴在榻上的傷者揉捏:鐵做沒有醫生,自然也不會有正經的傷藥水劑。唯有呂奇知道些跌打損傷的土辦法,便由他在處置這些傷員。
見王延興進來了,在一旁打下手的羅大牛連忙過來見禮,羅杆子的腳也扭傷了,不過沒有大礙,也瘸着過來。
少不得又要好言相慰,再向正在忙碌的呂奇走去,躬身道:“有勞大可了!”
呂奇正在處理老曾頭的腿傷,此刻,注意力都集中在傷者的身上,沒有回頭,低着嗓音道:“繼之於某,還需客氣?某也只能盡力而爲,只是,曾十將的小腿,怕是沒辦法完好如初了……”
王延興連忙湊過去:“那是爲何?”
呂奇還沒接話,那老曾頭卻見王延興走近了,掙扎着要行禮。被呂奇一把按住:“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不可動彈哪怕一分一毫!”又氣氛纔對王延興說,“曾十將的小腿腿骨斷了,某能將其斷骨對準,敷上草藥,可這老頭,總是忍不住動……一動,就又得重新接過!”
老曾頭聽了呂奇的話,眼中已滿是渾濁的老淚:“小老頭的腿,斷了就讓它斷了,實在是不用道長和衙內再費心了……”
呂奇憤憤地打斷他的辯解:“滿口胡言!你既是腿斷了都不怕,又不能忍住不動?”
看着兩人的臉色表情,想來,這樣的對話已經進行過不知道多少次了。老曾頭放棄治療的心思自然是無奈,可只要是個活人,哪有能一天到晚能控制住身體完全一動不動的?呂奇固然是一片好心,可制不住人本能的生理反應,那再好的治療,也是無用啊!
王延興嘆了一口氣,準備勸呂奇不要再堅持,可腦子中突然一想,不知道這種傷,打石膏行不行……便對呂奇說:“大可,某倒是有一法,可以固定住曾十將的小腿,卻不知道可不可行……”
“且說出來一聽?”
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說道:“某知道有一物,名爲石膏,爲白色粉末,藥店或許有賣,遇水後,只需一炷香的功夫,便會變幹……”
聽着這遲疑的語氣,呂奇也猜到了,王延興對這石膏只怕也是隻知不多,可現在還有更好的辦法嗎?他向老曾頭看去:“王衙內的法子未必有用,可若不如此,你的腿,卻是鐵定保不住了,你可願意一試?”
果然是心直口快,把王延興想說而不方便說的話,全無顧忌地倒了出來,不過這樣也好,王延興也看向老曾頭,如果老頭不敢冒險,他也不願意強求。
誰想,老曾頭一聽完,也不多想,當即就答覆道:“小老兒願意一試!”
即使如此,王延興也不遲疑,讓羅大牛再帶了兩個人,拿了錢,即刻往小溪場而去。
這邊安撫了一下的傷者,帳篷外,新運到的糧食也在王延路的安排下,開始了架鍋煮飯。新到的帳篷也在搭建了,比起後世那種幾根繩子一拉就能起來的帳篷,這個時代的帳篷要麻煩得多。可搭建的過程也還算有序。
不管怎麼說,從經歷山賊襲擊的慌亂,到衣食全失的彷徨,現在的這幾十號人,總算是稍稍安定了下來。到了晚餐時分,端着破了沿的碗的雜工和軍戶們,三三兩兩地蹲坐在地上,雖然依舊是一地乞丐模樣,可瀕臨渙散的人心,還是漸漸地又收攏來。
看到王延興也拿着同樣豁了口子的碗,盛了同一個鍋裡的飯,走了過來,衆人不約而同地停了扒飯的動作,將目光齊齊地投了過來。
感覺到有些異樣,王延興盡可能和善地笑了笑:“大火吃飯吧!今天都辛苦了!”環顧一週,卻看到衆人還是停住,朝自己望來,企盼的眼神,讓壓在他心中的情緒,無可避免地迸發了出來,他也將手中的飯碗放下,緩緩地說道,“我知道!這幾天讓大家擔驚受怕了!可這些山賊能搶走我們的鐵器、糧食,能燒燬我們的住所!卻不可能熄滅我們重建鐵做的決心!”說着說着,情緒變得激動起來,嗓門也開始一步一步地加大,“不用幾天!就會有三百民夫過來,與我等一起,新建一個鐵場!到時候,我們有更好的房子!更多的糧食!產更多的鐵!現在這點損失算什麼!等到下個月!也許下下個月,某等能產的鐵是上個月產鐵的十倍!到時候,我們大家都能吃上上好的糧食!住寬敞的屋子!還有每一個人,都給我把身體操練結實了,到時候!只有這樣,才能不用懼怕山賊的侵襲!”
“每一個人!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給我記住了今日山賊帶給我們的傷痛!他日,我們將要讓那些山賊用他們的血來洗刷他們所犯下的罪行!”
“所以!你們每一個人,都必須給我好好吃飯!好好幹活!聽到了嗎!”王延興緊緊地撰着拳頭,喝道。
幾十個聲音,匯成一個字,在夜色下,爆發出巨大的聲音:“喏!”
簡單的一個字,是衆人彙集的心聲!是下定的決心!斬釘截鐵般的迴響之後,衆人又回覆到了安靜,不知是誰,無端端地開始了使勁扒飯,衆人也跟這一起扒飯……王延興不知道該繼續說點什麼,他也像衆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將米飯扒進口中,大口大口地吞嚥!雜糧拌飯的口感十分粗糙,大口的飯糰下嚥十分困難。可王延興不願意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