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深意,尋常士卒們揣測不到,張紅偉或許也揣測不到,但聰明如劉諸溫又豈會揣測不到?
民,是大理的民。皇上爲何要惜?
這無疑是皇上心裡頭已經將大理百姓當成是大宋的百姓了。
而這意味着什麼,還不夠明顯?
皇上鐵定是準備要拿下大理唄!
整個鎮南軍區傾巢而動,怎麼可能只會是光發泄邕州的憋屈?
只是這種事,在趙洞庭沒有徹底表露意圖之前,卻是不便與別人說。
這也是爲何之前張紅偉和劉諸溫討論“不殺百姓……”之事時,張紅偉只說不願引起大理民憤,卻沒有將話說透的原因。
帝王心術,可以看破,但不能說破。
自古以外,能將帝王心術看破的人並不少,但最終說破的,卻鮮少有人能夠得到好下場。
張紅偉不知內情,只會覺得皇上仁愛。或許也會覺得皇上有些柔弱,但這無傷大雅。
而要是他劉諸溫將話說明白了,張紅偉只怕就會覺得皇上心機很是可怕了。
那他劉諸溫算不算是霍亂軍心呢?
而這場仗,張珏有意不留俘虜,無疑也是有其深意。
接近年關了,等打穿這善闡府,大宋禁軍不會再向西進。這是攻理之戰的最後一戰。
留下降卒,千里迢迢帶回大宋去不現實。將他們留在大理,又等於是放虎歸山。
如此,當然不如不留。
這場仗打到現在這麼慘烈的程度,能逃的大理軍都逃了。剩下想要乞降的不多,殺了,無傷大雅。
民心,是要匯聚起來纔有力量的。這點小小瑕疵,不至於影響到整個大理民心。
只要大宋禁軍不在善闡府內大開殺戒,便絕不會在大理百姓們心中留下太過殘忍的印象。
隨着安東南、楊康龍兩人率軍殺到前陣。
前陣的大理禁軍便也很快潰敗起來。
這可是兩支特種部隊,而不是兩支尋常禁軍。且他們軍中還彈藥充足。
一顆顆轟天雷炸響的聲音,已然足以將軍心本就潰散的大理國都禁軍嚇得潰不成軍了。
大宋禁軍現在都有人壓上來了,顯然是那邊的袍澤們已經落敗,這還打個屁?
此次率領大軍趕來的將領自然也知道敗局已定,興許是抱着能多帶點人回去就多帶點人回去的心思,傳令鳴金收兵。
善闡府大敗,他當要擔負首要責任。回到國都肯定是免不得要受到責難。
但能夠作爲率半數禁軍出國都的將領,他在大理國朝中地位鐵定不低。縱是大敗,也未必會死。
在這樣的情況下,便也很難升起和宋軍決死的心思了。
蒼涼的號角聲忽然在大理禁軍中響徹起來。
夜風,也是那般淒涼。
起碼對於大理禁軍而言是如此。
士卒們更是惶惶向着後邊退去,如同洶涌洪水,一發不可收拾。
高興本就驍勇善戰,見得大理禁軍撤退,哪裡有絲毫猶豫,當即就率着大軍向前追殺而去。
途中自是又要留下不少大理禁軍的屍體。
這一仗,當真是屍橫遍野了。
算起來,大宋也有很長時間沒有再展開這樣的大仗了。
地面都被浸紅,說是血流成河,絲毫不過。
只是高興和苗成等人率着大軍追殺出去不遠,便就聽得後頭有鳴金聲響。
是張珏下令鳴金收兵。
高興、苗成等人雖然正是興起,但還是不得不率着大軍返回。
軍令如山。
他們個個都是大宋名將,但也沒有去違抗軍令的膽量。張珏的鎮南軍區,軍紀向來都是出名的嚴格。
軍長之中,也不是沒人曾捱過板子。
只是率着麾下回到原地和大軍匯合以後,高興還是有些不甘心問道:“元帥,怎的這就鳴金讓我等撤軍了?”
他顯然很是意猶未盡。
這傢伙驍勇得很,現在滿臉是血,看起來和魔王沒什麼兩樣。
而此時,這邊的廝殺已然是徹底塵埃落定。
再也看不到什麼大理國都、善闡府的禁軍了。除去跑掉的那小措人,再沒有幾個還站着的。
地面上盡是屍首。
而即便是如此,仍舊有大宋禁軍在荒野上走動。不管是死是活,只要是穿着大理軍服的,少不得要往其身手補上兩刀。
這樣當然殘忍,但在這個年代卻很是常見。因爲敗軍士卒裝死,並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情。
大理禁軍數萬人躺在這裡,說不定其中裝死的都有上千人。而受傷未死的,定然更多。
再補兩刀解決他們,對於這些傷卒而言,未免不是種解脫。
就算是大宋禁軍之中,也不乏有身受重創,讓過來檢查漏網之魚的袍澤殺死自己的。
他們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就算軍中有軍醫,也不可能忙活得過來。而就算忙活得過來,以他們的傷勢,也難以救得活。
救活了,也未必能撐着回到大宋去。
如此,倒不如早些死。免得繼續承受這種難以忍受的痛楚。
不知道多少人落淚。
求死的士卒在落淚,下手的士卒亦在落淚。
斬殺自己的袍澤、戰友,心中揹負的壓力是難以想象的。或許這輩子都將會有心理陰影,處於深深的自責之中。
大宋以往上過戰場的退伍老卒,有幾人不曾在睡夢中驚醒?
有幾人不在驚醒之後狀若癲狂,或是嚎啕大哭?
他們是最值得敬佩的人,同時,也是最可悲的人。
可誰,又能眼睜睜看着袍澤繼續承受那種劇痛?
能自殺的,基本上都自己動手了。
剩下的這些請求袍澤幫忙的,都已經虛弱到連自殺都做不到。有的人,甚至連四肢都全沒了。
這樣的慘狀,是足以讓人崩潰的。
能說話的還要稍好些,在求袍澤殺他之前,興許還能安慰袍澤幾句,讓他不要自責。
真正讓人默默垂淚的,是那些已經連說話力氣都沒有的傷卒。
那眼神裡的渴求……
直透心靈。
能讓人不由自主的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