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的學堂和現代的學校正好反過來,春秋休假,寒暑開學。
冬季學期的第一堂課,林鬱例行檢查孩子們的秋假作業。
語言的學習沒有捷徑,惟有勤寫勤練,以形成長期記憶。業精於勤荒於嬉,知識若不溫習不使用,哪怕受過良好的教育,也容易提筆忘字。
經過這些年的教學,林鬱已經將生活中常用常見的事物、動作和情緒全部抽象爲簡單的符號,進階班的學生的詞彙量普遍在300到500之間,當然了,能升入進階班的孩子在整個氏族都是鳳毛麟角的存在,屬於重點培養的對象。
光有詞彙量不夠,還要學會連詞成句,通過語句傳遞完整的信息。
林鬱要求他們每天寫日記,字數沒有要求,可以是簡單的一句話,記錄讓人印象深刻的事,也可以是一句感慨,比如今天真熱之類。
關鍵不在於寫什麼,而在於養成書寫和記錄的習慣。
孩子們以竹片爲作業本,在上面刻字,取材方便又環保,用完了可以當柴燒。
開學第一堂課,林鬱讓他們互相交換作業,當衆朗讀對方的日記。
她的要求不高,只要寫出來的東西別人能理解就行。
星月和紫煙這兩個超齡“兒童”被特許在初級班旁聽,星塵心繫祭司大人的安危,自然要寸步不離地跟在她的身旁,當她的陪讀。
初次接觸桃源的符號,星月就敏銳地意識到這種方法的便利性和優越性。
星星部落仍然在使用結繩記事,通過繩結的顏色、大小,以及其上繫着的東西來記錄事件和想要傳達的信息,這種方法的效率很低,而且極易混淆。
相比之下,符號都有明確的指代性,只要在族人之間達成共識,就可以大大提高準確性,簡化交流的成本!
星月生出了借鑑之意,心想等自己回到部落,要把這些知識也帶回去,改善族人的生活。
因此學得更加刻苦,從來沒有這麼刻苦過,由於語言不通,起初非常吃力,好在她的語伴十分耐心,天空祭司也不厭其煩地解答她的疑問,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桃源語也日漸熟練。
星塵也在這個過程中投入了天空的懷抱,做過指引夢後,從此對天空的偉力深信不疑。
他很快和虎頭等獵人們打成一片,男人之間的交流不必通過語言,摔摔跤,掰掰腕子,一起去山裡砍砍柴、打打獵,便足以發展出惺惺相惜的友誼。
他最開始還對營地裡的狼抱有敵意,後來驚奇地發現,天空氏族的狼一點兒也不兇惡,非常順從,幾乎到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地步。
即便在寒冷的冬天,獵人們也經常帶着自家的狼狗外出巡弋,威風凜凜,相當吸睛,搞得星塵心癢難耐,心想自己若是也能養這麼一條大狼,一定如虎添翼。
冬季本該是漫長難捱的季節,這個冬天卻彷彿一眨眼間就溜走了,在星月和星塵尚未察覺的時候,冰雪悄然融化。
衆人再次忙碌起來,殺豬宰鵝,張燈結綵,載歌載舞,喜迎新春。
節日對兩人來說也是全新的體驗,星星部落除了一年一度的祭祀儀式外,再沒有別的慶典活動。
當噼裡啪啦的爆竹聲忽然炸響,兩人被結結實實嚇一大跳!
什麼逼動靜!
得知是天空祭司藉助雷獸的力量驅趕傳說中極度兇殘的“年獸”,迎接新的一年到來,兩人不禁對視一眼,均看到彼此眼中的驚駭。
天空祭司能夠御使雷獸的力量,這件事他們早已從虎子嘴裡知曉,但道聽途說哪裡有親眼目睹來得震撼!
熱熱鬧鬧地過完春節,張天不再耽擱,召集族人,就目前的情況進行說明。
爲了使所有人都明白此次行動的必要性,他將隕石滅世描述成邪惡的星星入侵,這些星星被天空放逐,無處可去,於是來大地上搶奪地盤。
自然界裡的許多現象以族人現有的認知尚且無法理解,將之賦予人格化的特徵,解釋起來最爲通俗易懂。
人死後變成星星,這一觀點早已深入人心。人活着的時候有好壞之分,死後變成星星,當然也有好星星和壞星星之別。
一聽天上的壞星星要來搶地盤,衆人頓時義憤填膺,當即斬釘截鐵地表態,誓要保衛家園,趕走侵略者!
虎頭昂首道:“我們的祖先連太陽都射得下來,星星算得了什麼!來一個我射一個!”
羣情激奮,族裡的射箭好手都高聲響應,意欲效仿先祖,西北望,射天狼!
族人的勇氣令張天刮目相看,如今的大河部落早已不復當年一遇雷雨天氣就瑟瑟發抖的模樣。
不過,故事是故事,現實是現實,拿這些木弓去射隕石無異於螳臂當車。
張天沒有打擊族人的積極性,只是說:“對付星星是女媧後人的使命,我有更重要的任務交給你們。”
他口中“更重要的任務”,指的是撤離和收容難民。
隕石的降臨極有可能引發大規模的海嘯,爲避免不必要的傷亡,理應先行撤離。
撤到何處是一大問題。
海邊常住人口的具體數量不得而知,據江河估計不比河西、河東少,最大的星星部落規模和桃源差不多,其他部落小一些,林林總總加起來,三五千人應該是有的。
這麼多難民,桃源再富庶,也絕無可能全部接納,因此要靠河西、河東各部落齊心協力,各自分擔一部分。
這便是最困難的地方了。
即便是號稱最重視人權的歐洲,也被難民問題困擾至今,何況是壓根沒有人權觀念的原始人?要他們收容一羣外人,並把他們當作人來對待,談何容易?
莫說河西河東,就連自家氏族都不乏反對的聲音。
張天對此早有預料。
他並非衝動行事,收容難民會帶來新鮮血液和新的生產力,但也可能引發一系列問題,這些他都考慮到了,也都做了預案。
首先要對數量進行限制。
氏族現有的常住人口在1200左右,難民的數額不應超過200,婦孺優先,最好是來自不同的部落,以防這羣外來者抱團。
當然了,仰望天空成爲天空的子民仍然是獲得桃源“綠卡”的先決條件。
除此之外,海邊人所持有的隕鐵製的武器和工具都必須上交,收歸公有。
在掌握語言、擁有一技之長後,才能對宣誓“入籍”桃源,成爲一名光榮的桃源人。接納外來者這種事天空氏族也不是頭一回幹了,最初的巖堡部落,後來的牛頭部落、大魚部落,還有零零星星前來投奔和來了就賴着不走的各族人士,都同本地文化融合得很好。
因此,當天空祭司曉之以理,闡明瞭其中利弊,反對的聲音便漸漸平息。
張天心想,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民族自古就具有很強的包容性,外來的民族無一不被中原的文化所同化。這種包容性文化的形成或許正源自今日。
這件事非常重要,交給其他人去做張天不放心,他決定親自出馬。
換句話說,此次海邊之行,海邊是終點,途中的河西、河東各部落他都打算拜訪,同一衆酋長們敲定收容難民的相關事宜。
在發生這檔子事之前,他原本就有這個計劃,只是之前是打算跟隨江河的船隊前往,如今狼孩回來了,依靠黃石的力量,節省下來的時間完全可以利用起來。
挑選隨行人員的場面比張天預想的要火爆得多,儘管他再三強調,這次旅程歷時很長,風險很高,卻絲毫不妨礙族人高漲的熱情。
誰不想親眼看一看和天空一樣無邊無際的海洋呢?
虎爪尤爲積極,他早在聽精衛填海的故事時就夢想着有朝一日能夠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現在機會來了,豈容錯過!
江河也自告奮勇,再去一次海邊是他的夙願,當初他率領族人前往大河的盡頭,歷經艱險不說,一來一回光是路上就花了近一年的時間!這次由天空祭司和巫師大人率隊,順風車不搭白不搭!
林鬱、葵、紫煙、狼孩和星月自然也要前往。
此外還有通曉海洋語的烏鴉、豹肝和星塵,以及毛遂自薦充當護衛的虎頭、谷、松針、大蟒等獵人,不算搭順風車返鄉的留學生,總共三十二人。
梟也嚷嚷着要去,被張天摁住了。
“你要留下來,替我照看族人,帶領大家耕種和收穫。”
張天以爲梟會鬧脾氣,他卻一口答應下來,只是有點悶悶不樂。
張天這才驀然驚覺,梟如今也是年過二八的男子漢了,自己卻總是以看年幼不懂事的弟弟的眼光看待他。
他早已長大成人,不再任性,思想也變得日益成熟。去年他和林鬱去參加河東的集會,族裡的事交由梟代理,他做得很好。
想到這,張天略感寬心,把收容難民的“政策”和未來的一些規劃告訴他。
“該學的知識你都掌握了,唯有一件事我還沒來得及做。還記得在葫蘆部落找到的那種綠色的石頭嗎?那種石頭叫銅,把這種石頭放進燒陶的爐窯裡融化,再鍛造成形,就可以製成比石頭更加鋒利的武器和工具!”
梟越聽眉頭皺得越深,忍不住問:“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這些事等你回來做不行嗎?感覺像在交代後事一樣……”
張天正色道:“我說了,這次出行有很高的風險,身爲天空祭司,我要對族人負責,理應做最壞的打算。”
並非立旗子,張天確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這種不詳的預感一方面來自天空與日俱增的壓迫感,另一方面,他認爲林鬱的話不無道理,五色石已經集齊,這次的事件或許便是他們迴歸現實的契機。
從已知歷史的角度出發,這個時間點也很微妙,正好卡在他們找到銅礦之際。
怎麼看都像是在阻止他把青銅搗鼓出來,以免超出這個時代應有的生產力。
但張天仍然不甘心,所以才把鍊銅的原理告訴梟,所謂功成不必在我,梟夠聰明,慢慢摸索,從實踐中積累經驗,總歸能摸索出一點門道。
“你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我當然也這樣希望,不過,如果我和林沒能回來,你就是下一任天空祭司。下一任巫師,你可以從另外四個女媧後人中挑選。”
“啊!”
梟猝不及防,儘管不少族人都視他爲天空祭司的接班人,他卻從沒有這麼想過。現在連天也這樣說,而且一副託付未來的意味,彷彿事情已經發生,頓時倍感壓力。
“可是,可是我什麼不懂,也聽不到天空的聲音……”
“你已經掌握所有必要的知識,足夠你帶領族人創造更好的生活。至於天空的聲音,那不是靠耳朵聽到的,而是靠頭腦和智慧思考出來的。但你要記住,天空的指引之所以存在,是因爲它爲族人的生活帶來了好的改變。違背族人意願和利益的指引不會被族人接受,不管那是誰的指引。”
梟聽懂了前半段話,感到無比震驚!
天空的指引竟然是天自己琢磨出來的!這怎麼可能呢?那些新奇的創造,那些腦洞大開的故事……若非天空的指引,誰能憑空想出這些東西?
後半段話他卻一知半解,如墜五里霧中。
他尚未真正掌權,也沒有以天空祭司的身份發號施令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對他來說太深奧了。
張天取出一塊巨龜的龜甲交給他。
“這是我用來記錄大事的龜甲,竹簡容易腐壞和被蟲蛀,刻在龜甲上可以保存很長的時間。人的記憶遠不如文字準確,把重大的事件記錄下來,不容易遺忘和錯漏。”
梟鄭重接過,氏族裡屬他掌握的象形符號最多,就算寫不出高級的表達,簡單的事實記錄還是沒問題的。
做完這一切,就該出發了。
將太陽能的手燈充滿電,又帶上望遠鏡、口罩、瓷蒺藜等貴重物資,以備不時之需。
一行數十人全副武裝,在活動廣場中央集合。
所有人都蜂擁而來,聚衆相送,梟心中五味雜陳,忽然走上來緊緊抱了張天一下,有些哽咽地說:“等你回來。”
張天啞然失笑,心說你又不是女主,一副女主的口吻是鬧哪樣!
他的目光從族人的面孔上一一掃過,擺擺手說:“都回去吧,該播種了,不要因爲我和巫師大人不在就有所懈怠,我不在的時候,梟就是天空祭司!”
人羣中傳出一陣騷動,比較敏銳的人已經察覺到,天空祭司此言似乎意味深長。
張天卻不再多說,招呼一聲,林鬱等五名女媧後人同時使用能力。
隨着腳下一陣輕微的震動,大地開始緩緩下陷,最終消失在衆人的眼皮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