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張天預想的一樣,這一帶的銅礦埋得不深,經過常年的雨水侵蝕和沖刷,有不少都裸露在外,成色看起來還行,銅的佔比或許能達到20%,甚至更高。
唯有一點不好,這裡離桃源太遠了,想把開採出來的銅礦運輸回去不現實,最好的辦法是就地取材就地加工。
自然資源決定了此地以後會成爲氏族最重要的銅器生產基地,張天的腦海裡頓時浮現出一系列規劃,一幅“史前鍊銅廠”的藍圖逐漸成形。
有許多問題亟待解決,有許多前置技術需要點亮。
首先是人力問題。
葫蘆部落是個小部落,只一百來人,因受到天空氏族的影響,現在正處於由漁獵採集向農耕轉型的初期,受限於人口和低下的生產力,他們能派去挖礦的人手非常有限。
退一步說,即便大娃有意勒緊褲腰帶率領族人搞“大鍊銅運動”,張天也不打算把這個重任交給他。
雖說結了盟,但畢竟相處日短,倒不是說缺乏信任,起碼不夠了解。
鍊銅的技術屬於氏族的核心技術,這種事情理應交由心腹負責。
這個問題可以用後世拆遷那一套來解決,在桃源重新規劃出一塊土地,讓葫蘆部落整個遷徙過去,這裡的土地則由氏族徵收,然後再從桃源調派人手來此地常駐,施工建設、挖礦鍊銅。
食物和物資由氏族提供,爲此需要修建碼頭,保障水路運輸暢通,等第一批青銅器煉成,就可以修路造車輪了,以現有的石器工具很難將木頭加工成形狀大小合適的圓柱形,更不必說複雜的輻式車輪,而且路不平,有車輪也沒用。
作爲人類最古老、最重要的發明之一,車輪對人類文明進程的影響可以和火的使用相提並論,但和超過一百萬年的用火史相比,車輪的普及卻遲在青銅時代之後,不是沒有原因的。
張天的想法是,先用裸露在地表上相對容易開採的銅礦製造出第一批銅製工具,再用這些工具去挖掘更多的礦石原料。
開採只是第一步,之後還有粉碎、冶煉、鍛造等數道難關,族人對此一竅不通,就連張天也需要摸着石頭過河。
冶煉無疑是所有工序裡的重中之重,銅的熔點雖然比鐵低,但也接近1100度,需要修砌高密閉性的爐窯,製造鼓風機、陶製坩堝,澆築模具,還要通過不斷試錯來確定最佳的銅錫配比……很難想象祖先們到底經歷了多少磨難,才創造出如此燦爛的青銅文化。
張天心裡感慨着,在山腳回望亂石堆積的山丘,那些雨後浸出的銅花在夕陽下熠熠生輝,彷彿閃爍着青銅時代的曙光。
大娃亦步亦趨地跟在天空祭司身後,他被弄糊塗了,在看到那些石頭的一瞬,天空祭司分明是欣喜若狂的表情,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就這麼空着手下山了?
“祭司大人,那些石頭……”
“那些石頭是好東西,前提是懂得如何使用。”
“祭司大人無所不知,一定知道該如何使用。”
大娃是個一根腸子通屁眼的爽快人,就連拍馬屁也拍得如此直白。
張天糾正道:“並非我無所不知,而是天空無所不知,我只是得到了天空的指引。”
“那天空有沒有指引我們接下來該怎麼做?”
“有,但不是現在,等時候到了,我會告訴你該怎麼做。”
張天沒有急於實施。
這是一個長期的規劃,不急於一時,等他回桃源把安置葫蘆部落和挑選工匠的事情落實了,再來宣佈天空的指引也不遲。
現在,該去河東參加集會了。
次日一早,張天率領衆人原路返回巨龜部落,再由水路前往大船部落,途中經過陶石部落,正是春耕之時,免不了又要指導一番生產。
等抵達大船部落,距離他們出發時已經過去一個月。
江河熱情地款待了遠道而來的客人們。
大船部落是水上的民族,一年中有半年的時間都待在水上,或許可以稱之爲“水上馬車伕”。
他們習慣了逐水而居,也熱衷於順着河水四處流竄,去從沒去過的地方探索,同各地的土著打交道。
用江河的話說:“水流向哪裡,我們就去往哪裡!”
大船部落是河西各部落中唯一一個沒有嘗試耕種的部落,江河表示,那種在某個地方長久定居的生活方式不適合他們,大船部落的男人永遠不會停下探索的腳步!
但有一種技術大船部落學以致用了,而且用得很徹底:釀酒。
富有冒險精神和浪漫主義色彩的人大抵都難以抵禦酒精的誘惑。
對這個血液裡流淌着不安分基因的族羣來說更是如此,每一個不能外出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但自從有了酒精,困居陸地的日子似乎也沒那麼難熬了。
江河拿出珍藏的美酒招待天空祭司和巫師大人,他還是那麼菜,三杯就微醺了,癮卻一如既往的大,一杯接一杯往肚子裡倒。
他搖搖晃晃地湊到天空祭司跟前,打着酒嗝說:“祭司大人,你知道……知道我爲什麼還想再去一次星星部落嗎?”
張天被對方吐出的酒氣薰得微微皺眉,稍微拉開一點距離,隨口說:“因爲懷念那段冒險的旅程,懷念在星星部落度過的日子?”
“不!不對!”
江河忽然坐直了身體,正色道:“我想去天空湖的盡頭看一看!星星部落的人說天空湖沒有盡頭,我不相信!我一定要去天空湖的盡頭看一看!”
張、林二人有點被他高亢的口吻震住,隨即不禁肅然起敬。
靠現在的造船技術,頂多只能在近海航行,去遠海幾乎和送死沒什麼區別,想必江河自己也知道,在陌生的水域航行風險極高,何況是號稱沒有盡頭的天空湖。
江河卻渾不在意,他老了,他不怕死,不帶遺憾地死去是他唯一的心願,假使沒能成功,死在了無邊無際的天空湖裡,那也不錯,很不錯。
在這個時代,絕大多數人都庸庸碌碌地活着,爲了一日三餐而奔波終生,有理想的人很少,能夠貫徹理想甚至願意爲之付出生命的人更是鳳毛麟角。
然而,正是由於這些鳳毛麟角的人存在,文明才得以發展得以進步。
張天有些動容,沒有拿破壞氣氛的話勸他回頭,只是舉起酒杯,說:“你會如願的,天空祝福你!”……
衆人在大船部落待了一段時間,等由冰消雪融引發的春汛過去,才收拾行囊再次上路。
大船部落的男人早已迫不及待,他們帶上有史以來最爲豐厚的貨物,先沿着南北流向的大河順流而下,再經由東西流向的分流奔赴河東。
這條水路大船部落走過多次了,對沿途的水文就像對自己的右手一樣熟悉。
河東的集會是河東各部落效仿河西的秋季集會辦的,時間選在夏季,同河西的集會錯開。
經過多年的爭鬥,河東各部落好不容易確定了各自地盤的疆界,迎來了和平的時期。
爲了使和平年代長久地持續下來,各部落的有識之人決定效仿一向和睦的河西,舉辦集會,一方面可以交換物資互通有無,另一方面,萬一產生爭端,也可以尋求其他部落的幫助,通過調解來解決,有那麼點後世“聯合國”的意味。
和河西的集會一樣,河東的集會也選在所有部落的中間地帶舉行,以便各部落與會。
但無論是河西的集會還是河東的集會,大船部落都是距離最遠的那個,在桃源人看來,這樣兩頭跑非常辛苦,不過大船部落的男人們都樂在其中。
大船部落有兩種船,一種載人的船,多用木頭、蘆葦製成,另一種是貨船,或者叫皮筏子,將牛、羊掏空內臟後的完整皮張吹脹後相拼,上架木排,再綁以小繩,紮成一個整體。
這種皮筏子的載重量遠比尋常的木筏、葦舟大,安全性也更高,可以運送更多的貨物。
掌舵的船伕們經驗豐富,既浪又穩,撐着皮筏破濁浪,過險灘,愣是把扁舟開出了快艇的感覺,當真是“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
即便早已學會游泳,桃源人仍然嚇得夠嗆。
偶爾也有翻船的時候,但無傷大雅,在場的諸君個個都是浪裡白條,啊不對,是浪裡黑條,泅水的本領比劃船還要更勝一籌呢!
當然了,捕魚也是一把好手,自從學會了更優越的漁網編織方法,大船人捕魚的效率更上一層樓,省了不少力氣!
當衆人經過沿途的部落,便連捕魚也省了,可以混一頓飽飯,睡一個好覺。
河東的住民沒有不知道大船部落的,而且由於離得遠,沒有糾紛,本地土著對待大船部落甚至比對待近鄰更加親切。
尤其是這兩年,大船部落就跟一夜暴富了似的,忽然搞到了許多聞所未聞的新奇玩意兒,都是些非常實用的好東西,令人目不暇接!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在享受過優越的物質生活之後,河東人再也回不去了。開春後,他們每天都盼着大船部落的到來,雖不至於簞食壺漿,但也都夾道歡迎,熱情洋溢。
人們很快發現,船隊中混進了許多陌生的面孔,雖說每次都會來一些新人,但沒有哪次像這次這麼多!而且這些人看着都老大不小了,其中還有個女人長得又高又瘦又平,跟蛇成精了似的,完全不像什麼新人!
江河朗聲道:“他們來自遙遠的桃源,這些貨物都是他們的!”
然後又分別指着張、林二人介紹:
“這是天空祭司!”
“這是巫師大人!”
張天懶得嗶嗶,直接招呼林鬱開大。
古人形容美女走路是步步生蓮,林鬱走路則是步步生林,每走一步,身後便竄起成片的樹木,彷彿在爲她掠陣,要多威風有多威風。
河東人哪裡見過此等場面,當即手麻腿軟,匍匐在地,就差山呼萬歲了。
即便是見識過神蹟的河西人,也都歎爲觀止,這場面無論看多少次,都令人心神俱驚,忍不住想要叩首跪拜。
這套路雖然簡單粗暴但有效。
展示過神蹟後再宣揚天空的教義,事半功倍,幾乎不需要費什麼口舌。
河東人爭相投入天空的懷抱,爲張天一萬信仰值的小目標添磚加瓦。
不過這樣做會導致一個結果:河東人的崇拜之情會投射到林鬱身上,而非張天。
當然了,張天並不在意,他和林鬱早已同氣連枝,不分彼此,崇拜誰都是一樣的。
但卻由此引發了兩人意料之外的一件事。
當天晚上,白天的神蹟便已傳得人盡皆知,同時傳開的還有巫師大人的威名。
河東人顯然認爲光以“巫師大人”相稱不夠,之後再拜見巫師大人,都非常尊敬地一口一個“蛇女大人”,聽得張天和林鬱二臉懵逼。
林鬱忍不住問:“爲什麼蛇女?”
河東人很認真地回答:“是蛇女,不是蛇女。”
“哈?”
一旁的江河趕緊解釋:“是神女,不是蛇女,河東人的口音和咱們不太一樣,在他們的語言裡,蛇和神的發音相近。我剛來的時候也挺懵的,習慣了就好……”
張、林二人恍然,又下意識地對視一眼,知道彼此想到一塊兒去了。
巧合嗎?還是說,這正是女媧人首蛇身的由來?
兩人不知道的是,由口音造成的誤會反而啓發了河東人,他們心裡一琢磨,神女大人長得又高又瘦,豈不正像是蛇的化身,蛇和神的發音又相近,這其中一定有什麼關聯!
消息傳出去後,越傳越歪,到後來,究竟是蛇女還是神女,就連河東人自己都分不清了。
張天按照同樣的方法,將沿途的各部落一一收於天空的麾下,不費一兵一卒,甚至不費吹灰之力。
林鬱自然居功至偉,此外還多虧了江河的引薦,讓河東人打從一開始就放下了戒心,若是他們單獨前來,絕不會這麼順利。
一路走走停停,同行的人越來越多。氣溫與日俱增,當夏季來臨之時,一行人終於抵達河東集會的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