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悄悄鬆口氣。
他很清楚,在他抵達的那一刻,虎頭就在天的指示下帶領一隊獵人四處排查。
對方對他的不信任絲毫不加掩飾。
這位年輕的天空祭司看似在不斷追問他,其實是在等虎頭歸來,確認附近沒有埋伏。
虎頭一回來,天空祭司立刻兌現了他的承諾。
從這一點看,自己費盡脣舌講述的故事,對方會相信幾分呢?
真謹慎呢,明明還這麼年輕……豹皮如果有他一半的謹慎,也不至於……
烏鴉忽然有些後悔,早知如此,他就不該說得這麼具體,那些恥辱的經歷完全沒必要說,這不是自揭傷疤麼?
不過,都無所謂了。
講得栩栩如生些也沒毛病,可以讓他的“情報”聽起來更真實更有價值,從而換取到更多的食物。
此後,他們將繼續南遷,離開這片廣闊的草原,不會和他再有什麼瓜葛。
虎頭拎來一個用獸皮布罩住的簍子,放到烏鴉跟前。
烏鴉揭開布看了眼,皺眉道:“才這麼點嗎?那面鏡子,用的是最上等的聖石,由最出色的石器師,也就是本人,打磨了整整一個冷天製成。即便在山上部落,也是非常珍貴的東西……得加價。”
說到最後,烏鴉纔想起來他面對的是老鄉,生長在河谷營地的人喜歡打開天窗說亮話,於是話鋒一轉,直截了當地提出請求。
“那面鏡子對我們沒有用處。”
鏡子又不是什麼高科技,以後多的是機會自己生產,用高價交換,那不是冤大頭嗎?
張天微笑道:“你可以把鏡子拿回去,相應的,我們會從取出一半的食物。”
“一半?!”烏鴉險些跳起來,“我爲你們帶來這麼多消息,竟然只值這麼點食物嗎?”
奸商!專坑老鄉的奸商!
烏鴉憤憤不平。
讓他更加跳腳的話還在後面。
“不,你的故事一個雞屁股也不值。”
張天正色說:“如果不是碰到伱,我們早就出發了,現在說不定已經走出山下部落的地盤,不用你提醒,我們也不會靠近那座山脈,那不是我們行進的路線。這些食物,是我念在同鄉的情分,免費送給你的。”
“啊……”
烏鴉想要辯駁,然而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知道天的話在理,但還是很鬱悶,敢情他叨叨半天,純屬白費口舌,最後得到一簍食物,還要謝謝對方的慷慨。
越想越氣。
張天接着說:“這一簍食物,足夠你吃許多天了。你是獵人,難道挖了一個冷天的石頭,就把狩獵的技巧徹底忘了嗎?”
這下,烏鴉連啊都啊不出來了,一聲不吭地背起簍子,告辭而去。
天色黯淡,日已黃昏,衆人就地紮營,生火煮飯。
蘭花本打算留烏鴉在營地裡過夜,張天卻搖搖頭,制止了蘭花的好意。
等烏鴉去得遠了,張天叫來虎爪和松針,他倆一個使砍刀,一個用弓箭,都擅長潛行追蹤,張天讓他們尾隨烏鴉。
虎爪和松針有些詫異,但沒有多問,領命而去。
回過頭,瞧見林鬱對着那面石鏡旁若無人地整理儀容,那專注的模樣,和她爲族人治病療傷時有得一拼,張天不禁啞然失笑。
若說誰最想要這面鏡子,非林博士莫屬了。
張天走過去,隨口問:“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麼石料吧?”
“黑曜石啊,這我要是不知道,以後別在考古圈子混了。和龍大洞遺址你聽說過吧,很有名的舊石器遺址,其中出土的石制工具,幾乎都是用黑曜石製成。在地中海和西亞就更常見了。”
林鬱終於捋順了劉海,這一路風塵僕僕,她的髮型早已亂得不成樣子,沒有鏡子的時候,她可以裝不知道,現在瞅見了鏡子裡自己的挫樣,想不愛美都不行了。
她看着鏡中的倩影,指尖摩挲光滑平整的鏡面,越看越喜歡。
以黑曜石製成的鏡子,她以前也見過,但畢竟都是沉寂了數千上萬年的文物,哪有一手貨香?而且確如烏鴉所說,製造者花了很多的心思打磨,當真是光可鑑人!
“這面鏡子,交給我保管吧?”
“還保管啥呀,你喜歡的話,乾脆給你得了。”
“那不行,這是用大家的食物交換來的,名義上還是屬於大家的。”
林鬱珍而重之地將黑曜石鏡收好,看向張天:“烏鴉的故事,你覺得是真是假?”
“你覺得呢?”
“我先問的。”
“半真半假吧。”張天忽然露出一抹笑容,“至少被蠻子關小黑屋的那段經歷,聽上去不像是編的。”
林鬱也笑了起來:“確實,一般人編不出來。”
“他對山下、山上兩個部落的描述,這期間的所見所聞,細節詳實且合理,應該也都是真的。不過嘛,後面就開始泛泛而談了,一整個冷天,他竟然兩三句話就帶過了。逃跑的過程也說得含糊不清。”
“總之,”張天下論斷道,“他說的不一定是假話,但肯定有所隱瞞。”
林鬱深以爲然。
根據烏鴉的描述,山下、山上兩個部落顯然已經發展出原始牧業,這比林鬱認知中的牧業起源要早一些,但在可接受的範圍內。
文明的進步有時很漫長,需要等待天時地利人和,有時又很迅速,只需要某個人的靈光一現。長期在草原上定居的部落,發展出是牧業是遲早的事。
而且,他們只馴養了羊羣,還未擴及牛、馬等其他物種,還要通過狩獵和採集來補充食物,說明仍然處於很初級的階段。
山下部落的情況烏鴉知之甚少,林鬱無從分析,但山上部落過冬的營地肯定駐紮在火山附近,開採黑曜石的營地就在火山腳下。
烏鴉說他越往山上走,越覺得熱,其實不是,是因爲他在接近火山,接近由火山運動形成的保熱性巖體,這些巖體會不斷地釋放熱能,所以溫度較其他地方更高。
黑曜石就是最好的證據。
黑曜石是一種火山玻璃巖,是酸性火山熔岩快速冷凝的產物。許多現代的狩獵採集者,比如澳大利亞的原住民,都將這種烏黑髮亮的石頭視爲超自然神力的體現,這個時代的先民產生同樣的聯想,再正常不過了。
所以他們在火山腳下的熔岩臺地建立起營地,開採並加工他們奉爲聖石的黑曜石,將之製成各種武器、工具,甚至是生活用品。
“專業!”
聽完林博士的分析,張天不由得豎起大拇指,笑道:“英雄所見略同,我也是這麼想的。既然知道附近有火山,是不是就能分析出我們現在位於何處了?”
“很難講,在內蒙的東部地區,火山是很常見的景觀,這裡有一條火山噴發帶:北起大興安嶺的諾敏河火山羣,南抵烏蘭哈達火山羣,綿延近千公里。而且在我們所處的時代,這些火山羣全都有過噴發記錄,都是活火山。”
林鬱攤攤手,表示她是學考古的,地理和地質學只是略懂,無法做到見微知著。
“話說回來,你爲什麼要派人跟蹤烏鴉?你懷疑他和本地土著勾結,要對我們不利?”
張天搖搖頭:“應該沒有,如果他想對我們不利,應該慫恿我們和本地土著發生衝突,而他卻特意提醒我們不要靠近那座山脈。只不過,有幾件事我比較在意,你不覺得烏鴉的行爲很反常嗎?”
“你是指……”
林鬱歪歪頭,不是很懂。
“你想啊,他可是能夠在寸草不生的冬天長途跋涉到達此地的獵人,現在天氣回暖,萬物復甦了,他竟然會缺少食物,這不很奇怪嗎?”
“唔……有道理。”
“還有啊,按他所說,他是趁機逃出來的,這時候不趕緊逃命,卻向我們索要食物,寧願增加負重,增大風險,也要換取更多的食物,這實在不合情理。最後一點也是最關鍵的一點,你還記得他離開的時候朝什麼方向走的嗎?”
林鬱稍微回憶了下,驚呼道:“北方!”
“沒錯,北方。他爲了逃離雪靈的詛咒而踏上南遷之路,現在卻折返回北方,這根本就自相矛盾了。”
林鬱不得不佩服張天敏銳的觀察力,這些都是她忽略掉的細節,聽了他的分析,她頓時也覺得烏鴉形跡可疑。
“那他究竟想幹什麼呢?”她忍不住問。
“我不知道。”張天聳聳肩,“等虎爪他們回來就知道了。先吃飯吧!”
……
烏鴉多少有些鬱悶。
說實話,在廣闊的草原上乍一下看到如此龐大的人羣,他嚇一大跳,還以爲追兵來了。
當他發現這支隊伍裡全是熟悉的面孔,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隨即欣喜若狂。
運氣太好了!
他們顧着逃命,已經很久沒吃肉了,也不敢貿然狩獵草原上的大型食草動物,以免暴露蹤跡,夜裡連火都不敢生,這些天全靠咀嚼植物根莖撐着,偶爾捕些鳥雀和鼠兔,就算改善伙食了。
他倒沒什麼,怎奈同行的人裡有個傷員,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身體一天比一天燙,精神一天比一天差,昨天甚至開始說胡話了,一邊痛哭流涕地喊着媽媽,一邊嚷嚷着要吃肉,要吃羊肉。
他想,或許是因爲吃得不好,營養不夠,所以才每況愈下,如果有好菜好肉可吃,興許就能好轉呢?
今天他冒險離開藏身之地,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原本是爲了狩獵,豈料天降老鄉!
他當即放棄狩獵,現出身形,打算訛老鄉一筆。
然而老鄉摳摳搜搜的,給他的食物遠遠不如預期,甚至還搭進去一面珍貴的聖石鏡子,這面鏡子,拿到山下或者山上部落,換取七八頭羊毫無問題!
老鄉竟然只給他一簍食物,不,半簍,另外半簍還是友情贈送。
真是有眼無珠!
烏鴉十分肉痛,但想到這簍肉食得來全無風險,而且夠他們吃幾天了,也就稍微好受了些。
一陣風吹來。
風吹草低見牛羊。
羊羣!
烏鴉立刻矮下身體,躲進齊腰高的草甸裡。
在這一帶遊蕩的羊十有八九和山下部落有關,羊在人在,山下部落的人很可能也在附近。
他們怎麼跑這麼遠的地方來放牧了?
是了,一定是收了山上部落的好處,放羊的同時,順便搜尋我們的下落!
烏鴉探出半邊腦袋,小心翼翼張望,這一望之下,心頓時提到嗓子眼!
羊羣所在的方位,正是他們藏身之處所在的方位!
該死!
烏鴉收回運氣真好的感慨,分明倒黴到家了!
怎麼辦?
他看了眼天色,快天黑了,他一個人的話,趁着夜色遠遁,蠻子再怎麼兇悍,也追不上他。
烏鴉望向遠處的羊羣,對方顯然也相中了他們藏身的那片小樹林,正在朝那裡逼近。
就算我現在回去,也已經晚了,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我本來就不該參與進來,這件事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只想活着,對,只要我還活着就行……他心裡想着。
……
“羊日的!”
牧羊人阿土咯一口痰,忒一聲吐草甸裡。
“我們走的夠遠了,以前從沒來過這麼遠的地方,我覺得我們應該回去了。”
遠離了熟悉的生活圈,阿土很有些不安。
“你不想要聖石了?山上人說了,只要發現他們的蹤跡,就給十塊上等聖石,如果能把人抓回去,給一百塊,還有猛獁象皮!”
同行的還有阿牛、阿木和阿大,說這話的是阿牛。
“但我們走了這麼遠,仍然沒有發現他們的蹤跡,說不定已經被其他人找到了,我們還像傻子一樣四處轉悠。”
三人都沉默了。
他們不得不承認,阿土言之有理,山下部落幾乎所有人都被高額的獎勵鼓動,在大草原上展開地毯式搜索,或許獎勵早就被人領走了,只是相隔甚遠,他們無從得知罷了。
阿木想了想,指着不遠處說:“前面有片樹林,今晚在那兒過一夜,明天就往回走吧。”
他的提議得到了一致同意。
四人驅趕羊羣朝小樹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