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太祖洪武年間,曾在泉州設立了第一個海防軍衛所,但卻很快荒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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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嘉靖初年因爲倭寇肆虐,海防事宜重新得到重視,進行過數次修整。
時至今日,那高聳的箭樓、炮臺依舊存在,卻因年久失修的緣故佈滿了青苔,斑斑駁駁彷彿風燭殘年的老人,無聲的訴說着過往的歷史和那段風雲激盪的歲月。
現在的泉州港,已成爲全國第二大貨運港口,停泊着的上百艘形形色色的船隻早已經把港口堵滿,碼頭上的苦哈哈力夫們正在忙碌,彷彿有條不紊的蟻羣將說不清貨物搬上搬下。
近處的街道上行人如織車水馬龍,不時傳出幾聲粗野的喧囂,高聳的提舉機正在滿負荷運轉,但卻始終忙不過來,以至於遠處海面上的貨船根本無法入港。
尤其是那幾艘寬大的出奇的大型帆船,從建造風格就可以看出根本不是中華產物,巨大的讓人望而生畏的船頭上描繪着稀奇古怪的圖案。
“那是英吉利人貨船,看樣子是從天竺那邊過來的,我敢打賭船上裝的一定是棉花。”
一個雖然有些矮小但卻健壯的老頭子笑呵呵的說道:“大姐敢不敢和我打賭?就賭一個銅板?船上肯定是棉花。”
小老頭身旁的那個老婦人從容的很,舉手投足之間透着一股與生俱來的雍容大度的氣息:“二弟曾周遊列國,自然見多識廣,既然你說那船上裝的是棉花,那就肯定是了,也不對呀,我國不是正與英吉利人交戰的麼?緣何他們的船隻還敢如此明目張膽的停靠進來?就不怕我國釦眼了他們的船隻和貨物?”
“大姐久在深宮,不知這商人的精明之處。”小老頭笑呵呵的說道:“這大船和船上的貨物雖是英吉利人的,但卻掛着獅城國的旗,從官樣文書上根本就查不出什麼來,他們當然不怕扣押。”
船主和貨主,只要稍微用些小手段,就可以變更國籍在全世界範圍內通行無阻,這是精明的遠洋貿易商人最常用的手段,一點都不稀奇。
“那就更奇了。”老婦人萬般不解的問道:“英吉利與我國交戰多年,他們卻輸送棉花,這不是資敵的麼?”
資敵?
那個小老頭當即就笑了:“他們的棉花是從天竺那邊販運過來的,販賣到我過之後就可以採買機械、大漆、絲綢等貨物,運送到世界各地可以賺錢更多銀錢。”
貨物在全世界範圍之內流通,到底是虧還是賺,到底是資敵還是愛國,隨着進出口貿易的極大繁榮,這事早就說不清楚了。
最有意思的是,雖然前方的戰事早已經打了這麼多年,但私底下的商貿行爲反而因爲戰爭而得到了極大的發展。
至於交戰雙方國內的禁令,簡直形同虛設,精明如鬼的商人們有的是辦法讓那些禁令變成一張廢紙。
戰爭是戰爭,生意是生意,在打仗的同時一點都不耽誤大家做生意。
若是放在以前,這樣的事情絕對無法想象,但卻是事實。
“如此大規模的貿易,官府不會不知道吧?爲何不禁止?”
“爲什麼要禁止?”小老頭哈哈大笑着說道:“商洲大陸的戰爭就是閩浙的商人資助的,而閩浙又是紡織大省,若是禁止了,他們第一個就會跳起來。大姐在深宮之中待的太久,不知這民間的道道兒也不奇怪。”
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了,很多事務都讓安寧公主無法理解。
在深宮之中的運籌帷幄,和實際上所看到的具體事務,根本就是兩碼事兒。
“幸虧二弟有些見識,要不然呀,我就真的要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了。”
這個老婦人就是安寧公主,而陪伴在她身旁的那個小老頭,則是永王。
四個多月之前,在永王的極力勸說之下,安寧公主終於和永王一起主動辭去了所有的職務,放下了所有權利。
這姐弟二人,除了保留皇室的尊崇身份之外,實際上已經和普通人沒有什麼不同了。
一開始的時候,安寧公主總是有一種深深的擔心,她擔心這個王朝會因爲自己的離開而走上歧途,她甚至覺得如果沒有了自己的掌舵,大明王朝這艘巨輪很有可能會遭遇種種不測。
但事實證明,這個世界離開了誰都可以照常運行。
雖然安寧公主執掌大明朝這麼多年,但她卻從來沒有在事實上深入民間,更沒有治理地方的經驗。
幾十年來,她幾乎一直都待在深宮之內。
前些年,在結束了全國的遊歷之後,永王就揚帆出海遊歷西方諸國,着實增長了不少見識。
回過之後極力勸說安寧公主走出深宮,和他一起去看看外面更加廣闊的世界。
經過長時間的考慮之後,安寧公主終於答應了永王,準備和他一起到地球的另一端去看看,看看大明朝的域外領土傳說中的商洲大陸到底是怎樣的一番景象。
這是安寧公主第一次以私人身份走出深宮,就好像首次走出家門的孩子一樣,對所見到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和新鮮感。
從泉州揚帆出海,在呂宋短暫停留之後乘船去往商洲大陸,這纔是第一站呢。
“船隻擁擠,港口狹小,確確實實應該擴建。”安寧公主有些後悔的說道:“四年前,我否了擴建此港的條陳,看來是錯誤的,當初就應該同意擴建。”
“我的大姐呀,既然你我都已經卸任了所有職務,就不要再操心這些個國家大事了好不好?”永王笑道:“我們就是出來散散心,看看我大明朝的大好河山,順便再張張見識開闊一下眼界,免得成爲井底之蛙。你我都是普通百姓,要記住這一點,咱們都是普通人。”
安寧公主這一生,真真的就是爲了大明朝操碎了心,確實做到了以身許國。
難得的是她終於卸下了肩上的責任,從重重宮闕中走了出來。
雖然她還有那個大長公主的尊貴身份,但那僅僅只是一個身份罷了,而不是職務。
現在的她,確確實實就應該如同永王這樣,做一個悠閒的普通人了,要不然呀就真的要成爲井底之蛙了呢。
“連勇毅公都正式卸任了,你我之輩還操心個什麼勁兒呀?這天下早就屬於年輕的一代了,由着他們去折騰吧。趁着你我的身子骨還算硬朗,遊山玩水逍遙幾天難道不好嗎?”
“好,好,還是二弟說的在理。”安寧公主淺淺一笑,拋開了所有的煩惱,再也不爲國家大事憂心了。
永王說的很對,連張啓陽張大帥都已經正式卸任了,將所有的權利都交給了年輕的一代。
既然目光如炬的張大帥都放心大膽的頤養天年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足足等了大半天,才終於順利的登上了一艘大船。
這是一艘半官方性質的貨船,剛剛卸下數不清的香料和糧食以及棕油等物,又裝滿了皮革、半成品的糖垛子,往來於呂宋和母國之間。
船主顯然早就通過官方渠道知道了永王和安寧公主的身份,特意給他們這一行人安排了很好的艙房,並且提供規格相當高的待遇。
只是永王和公主殿下素來低調,不事張揚,看起來就好像是個普普通通的有錢人而已。
大船起錨離港,碩大無朋的風帆起來,告別了母國朝着東方駛去。
安寧公主站在船尾,不停的回望着母國的方向,臉上有些不捨的神情,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
“第一次出海吧?”
不知何時,身旁竟然出現了一名水手,正在笑呵呵的與安寧公主打着招呼。
這個水手約莫五十來歲的樣子,因爲風吹日曬的緣故,他的面容顯得比實際年齡更加蒼老,古銅色的肌膚顯得很健康,甚至可以說的強壯。
身材雖然矮小,但舉手投足之間卻很沉穩。
安寧公主報以一個禮貌而又客套的笑容:“是的,第一次出海。”
“是不是開始想家了?”
“你怎麼知道?”
那個水手哈哈大笑着說道:“船隻剛一離港就開始想家,第一次出海的人都犯這個毛病,不奇怪,一點都不奇怪。”
“聽你這口音,好像是京城人氏吧?”對於北京一帶的口音,安寧公主自幼相熟,聽起來格外的親切。
“老家是密雲的,崇禎十七年的時候爲了躲避戰亂就居家搬遷了。”老水手笑呵呵的說道:“那個時候我很小,甚至不記得家鄉是什麼樣子,再也沒有回去過。只是這鄉音卻從未改變,估計是要帶進棺材裡了。”
“我的老家也是京城一帶。”
“那咱們還是老鄉呢。”這個老水手很健談也很貼心:“老姐姐第一次出海,肯定有很多不習慣之處,可以隨時找我,哦,對了,我這裡有暈船粉,若是老姐姐感到胸悶氣短,就用熱水沖服,保管靈驗。”
老水手遞過來一個小小的紙包,他的手上全都是細如蛛網一般的裂痕,還缺了兩根手指。
“我這倆手指頭是二徵呂宋的時候丟掉的。”
“你是軍人?”
“新華軍校出身,駐倭國下等尉,”老水手笑道:“以前確實當過兵,不過現在不是了。”
這艘大船原本就有濃重的官方背景,有幾個老兵水手實在是最正常不過了。
新華軍校只有當年那些早期學生還在使用這個名字,現在已經改稱大明軍校了。
早期的軍校生,那是非常受人尊重的身份,但是在安寧公主看來,他們這一批人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忠勇之士罷了:“原來是從軍校出來的忠勇之士,我兄弟也是從軍校出來的。”
永王走過來,笑呵呵的說道:“你也是軍校生,我也是哦,你是哪一期的?”
“八期。”
兩個昔日的軍校生相見,自然是要用軍禮的。
相互敬禮之後,二人相談甚歡。
“學弟今年多大年紀了?”
“五十整了,知天命。”
昔日的少年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雖然曾經的激情不在,卻更多了歷盡滄桑的厚重,還有一種波瀾不驚的沉穩和幹練:“學長這是要去往呂宋?是探親還是訪友?”
“呂宋是第一站,還要去往商洲。既不探親也不訪友,就是和我家大姐一起出去轉悠轉悠,見見世面而已。”永王下意識的看了看安寧公主,笑呵呵的說道:“我家這位老姐姐,一輩子都沒有出過家門,也該出去看看了。”
老水手微微的點着頭,眼光漸漸變得深邃起來:“是啊,你家老姐姐年紀已經不小了,趁着還能走動,確實應該出去看看,這個世界其實很小。”
世界很小,這句話聽起來好像很普通,卻蘊含着博大的胸懷和廣闊的見識。
“能看小這個世界,足見您家胸襟之寬廣。”不知何時,又有兩人走了過來,加入到這場閒談之中。
這兩人一個身形修長面色白皙,那個身形粗壯的則是滿臉的絡腮鬍子,年紀於長平公主相差彷彿,同樣已經到了鬚髮半白的年紀。
這二人全都穿着西式的那種帶兜帽的長袍。
簡簡單單的隨意交談了幾句,才知道這兩個樣貌迥異的老人竟然是親生兄弟。
這二人就是前清英親王阿濟格的兩個兒子,何杜青與傅勒赫。
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化名爲何杜青的合度就看出了大清國的滅亡根本就是一種必然,早就沒有了恢復大清的雄心壯志,和兄弟傅勒赫一起遠走海外。
大明朝的皇室姐弟已經成了普通人,前清的宗室則成爲了信奉上帝的傳教士。
昔日的永王和何杜青再一次相逢。
和上一回相遇的情形完全相同,彼此之間都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完全是以普通人的身份很隨意的閒談起來。
作爲一名傳教士,何杜青的語氣中充滿了濃重的宗教氣息:“人生苦短轉瞬即逝,趁着身體還算硬朗,走遍千山萬水,何嘗不是人生一大快事?賢姐弟氣度雍容,顯然非比常人,我兄弟二人同樣歷經變故,今日同船而行,必是命運使然。”
命運?
安寧公主和永王已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字眼兒了。
什麼纔是命運?
是不是特指那些註定要發生而且絕對不可改變的事情呢?或許是又或者不是。
安寧公主這一生,始終在命運的漩渦中掙扎,爲了大明王朝的延續辛苦一聲,最終卻放下了所有,終於迴歸了她自己。
不再爲國家大事操心,不再爲大明朝的將來憂慮,在有生之年遊歷一番,單純爲了自己而活,也算的擺脫了命運的糾纏了吧?
何杜青和傅勒赫同樣經歷坎坷,一生大起大落,最終卻成了上帝的信徒,不得不說這是一個誰也沒有想到的結果。
也許,這就是他們的命運,因爲在這四個人的一生當中,無論怎樣的掙扎,始終都在隨波逐流,都在歷史的滾滾大潮推動下走上了各自不同的道路。
“雖然我不知道命運到底是什麼樣子,但我覺得,所謂的命運,不過就是順應潮流,順應大勢。這天地萬物,不以堯存不以桀亡,有些事情終究不可挽回。我輩深處其中,唯有坦然直面,不讓以前的過往之事過往之人成爲縛累,率性而活,也就是了。”
這是典型的東方智慧,是對人生的態度和總結。
而永王的這番話在傅勒赫的心中激起強烈的共鳴,他用洪亮的聲音說道:“能說出這番話,足見這位老哥哥必然閱歷驚人,想必這幾十年的經歷一定非常精彩。”
無論是傅勒赫兄弟,還是永王姐弟,都有着非常豐富的人生經歷,尤其是到了這樣的年紀,對於人生已經有了非常豁達的態度。
或許是因爲深有同感的緣故,四個人和那個老水手竟然全都沉默了,全都矗立在船尾,呼吸着腥鹹的海風,遙望着母國的方向,也不知都在想些什麼。
西方的夕陽通紅如火,洶涌的波濤在航行的尾跡中翻翻滾滾,先是成爲一片白茫茫的浪花,稍微平靜下來就又被夕陽染紅,彷彿不可捉摸的命運。
遼闊無邊的海洋延伸到了目力的盡頭,似乎已經和更加廣闊的天空融爲一體,在讓人心曠神怡的同時,愈發感覺到了生命的渺小。
何杜青取出幾枚白鐵打造的十字架飾品,送給了安寧公主和永王,同時也送給了那個老水手,他在胸前懷着十字,用很平靜的語氣說道:“上帝與我們同在,祝福各位平安喜樂永沐神恩之中。”
雖然大家都不信奉上帝,但是出於禮貌,還是收下了他的小禮物。
和上一次相遇一樣,萍水相逢的情況下雙方甚至沒有相互通報姓名,就好像汪洋大海中偶爾相遇的兩朵小小浪花,在短暫的接觸之後就又很快分離,各自走向了自己的歸宿。
永王和安寧公主永遠都不知道這兩個傳教士的真實身份,而何杜青也不知道自己曾經兩次和永王相遇。
就算是知道了,還能怎麼樣呢?
不論他們的人生如何精彩,這場大戲都已經到了落幕的時刻。
作爲見證了歷史的雙方,他們都要退出歷史的大舞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