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春雨還是沒有停歇,伴着萬家燈火,彷彿一片薄薄的白色霧氣,懸浮在低空中微微的盪漾着。
以錢謙益錢老大人的才情,當此夜雨綿綿之際,少不得要吟詩作賦風雅一番,但是今日錢老大人實在沒有那個雅興,他煩着呢。
雖說錢老大人是士林領袖文壇宗師,可這樣的虛名終究不能當飯吃。
那個“江南學社社首”的身份,乍一聽好像很風光,但所謂的“社首”完全就是自封的,屬於典型的“社會組織”,與真正的官職相比,根本就沒有可比性好不好!
錢謙益錢老大人是個典型的官迷,他那滿腹經綸一身才華都是爲了當官才準備的敲門磚。
作爲前任的禮部尚書,怎麼說也是部堂級別的朝廷大員了,早已經習慣了前呼後擁衆星捧月的排場。
但是,官職一丟,所有的這些就全都沒有了。
剛剛接替葉黥執掌江南學社的時候,還以爲這是重新回到官場的捷徑,乾的很起勁兒也很賣力氣。
但是這麼長久的時間以來,竟然一點兒起色都沒有,還是在做那個所謂的“社首”,整日裡和一些不知所云的年輕後輩討論些狗屁不通的詩詞,雖然每次都可以把文壇宗師的架子拿得十足,收穫不少年輕書生敬仰的目光,但那有什麼用嗎?
時間越久,錢謙益錢老大人就感覺越是無趣,真是好沒有意思。
還是當官好啊,就算不不必刻意的徇私舞弊刮地皮,也有數不清的各種孝敬,白花花的銀子花銷出去從來都不心疼。
最要緊的是,錢老大人喜歡那種前呼後擁的排場和頤氣指使的富貴氣。
尤其是在罷官之後,不能重新當官,總是覺得這日子過的沒有味道。
人這一輩子,無論說的多麼慷慨激昂,其實還不是圖個功名富貴的麼?
原以爲做了這個江南學社的社首,就可以攀上毅勇軍的高枝兒,就可以重新返回官場,昔日的葉黥不就是走的這條路子麼?
想不到的是,這個社首已經當了好幾年,給毅勇軍鼓吹了好幾年,張啓陽那邊卻連一點點的消息都沒有,就好像已經把他給忘記了似的。
不當官就渾身上下不舒服,這是錢老大人的老毛病了,既然張啓陽沒有提拔他的意思,自然不能這麼幹等着。
所以,錢謙益錢老大人就開始給自己跑官了,反正這金陵寧城有的是故舊的同僚,上下活動一番總能找到機會。
託門子走關係,找昔日的同僚,希望他們可以幫着美言幾句,好歹先混個官職再說。
官復原職再做二品朝廷大員,這樣的美夢不敢想,想了沒有用。
作爲一個老牌的官僚,錢謙益深知一個道理:官職的高低其實並沒有那麼要緊,最關鍵是不能離開官場,尤其是不能長時間的離開。
離開是時間一長,以前的關係和人情就會逐漸淡化,逐漸退出衆人的視野,那纔是最可怕的災難。
好歹先弄一個官職,先在官場裡邊混着,總是有機會升遷的嘛。
這個小算盤確實打的很不錯,但現實卻沒有那麼美好!
昔日的那些個故舊同僚已經完全把錢謙益當成了要飯的叫花子,態度好一點的或許還會假情假意的客套幾句,說幾句“不要着急,從長計議”的話語。
有些人乾脆就是對他不理不睬,甚至連人家的大門都進不去。
這讓錢謙益愈發的窩火,只能訕訕的去找那個剛剛結識的紅顏知己,吃了幾盞子花酒,聽了幾首新曲兒,將荷包裡的銀子花銷的乾乾淨淨,這才醉醺醺的回到家中。
其實吧,錢老大人很不願意回家,要不是實在沒錢了,他真的不會回來。
只要回到家裡,柳如是就沒完沒了的嘮嘮叨叨,讓他不勝其煩。
尤其讓錢老大人無法忍耐的是,昔日的秦淮第一美人,已明顯的老了,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嫵媚豔麗,再也沒有了昔日的輕歌曼舞,總是說些柴米油鹽的煩心事。
還是剛剛認識的那個紅顏知己更好一些,不僅樣貌眉眼,還唱的一手好評彈,百依百順柔媚無比,最要緊的是年輕啊,纔剛剛十七歲,嫩的都能掐出水來呢,絕對比家裡的那個黃臉婆要鮮嫩百倍。
錢老大人本就已經有了幾分醺醺的醉意,心悶鬱結,見到這面晚了家裡還有客人,愈發的厭煩起來,柳如是隻能在一旁低聲下氣的說着什麼。
“錢老大人,好大的脾氣呀。”
醉眼惺忪的錢謙益看着眼前這個女人,總是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又記不起到底是什麼地方見過,明顯的呆了一下,才猛然記起這個女人是誰。
“顧韻兒?是你麼?”
看着錢謙益這幅醉醺醺的樣子,顧韻兒很是反感,本想說他幾句,奈何當着柳如是的面前有些不好看,也就懶得再說什麼了,直接掏出一封書信給他。
“尊錢者諱謙益臺鑒”,下面的落款則簡單明瞭,只有三個字:張啓陽!
見到張啓陽的名號,那幾分酒意登時就消散到了九霄雲外,立刻就明白了眼前這個女人的身份:她早已不是在秦淮河上賣笑的顧韻兒了,而是毅勇軍人,是張啓陽的信使。
雖說這江南學社是毅勇軍的外圍組織,但是作爲一把手的錢謙益從來都沒有和張啓陽有過任何直接的接觸。
作爲一個官場上的老油條,錢謙益立刻就意識到了點什麼。
他真的很想馬上拆開書信,看看張大帥到底說了些什麼,但他沒有那麼做,而是先把書信放下,然後對柳如是說道:“韻姑娘遠來是客,怎也不多擺幾色點心?去,到九味齋去買些像樣的吃食回來。”
張啓陽的書信雖然要緊,終究遠在天邊,而這位信使卻近在眼前,必須小心仔細的伺候好了才行。
“不必了,”顧韻兒喝住正要出門去買點心的柳如是:“你先看信,然後我有話說。”
“韻姑娘有什麼話,老朽洗耳恭聽。”
“不是我的話,是要代大帥問你幾句的話,你先看信吧。”雷厲風行直接乾脆,果然是張啓陽的作風。
“好,好,好,我這就看。”錢謙益沒口子的答應着,拆開那封書信先是走馬觀花草草的看了一遍,然後有仔仔細細的逐字逐段閱讀。
“張帥之書信,老朽已經看完,不知大帥有什麼要問的?”
“大帥問你,這宣講鼓吹之事,當以何爲要?”
“反覆宣講,話語盈耳,則可。”
張啓陽問的是:如何才能讓自己的宣傳力量開足馬力。
錢謙益回答的是:反反覆覆不停地灌輸同一個聲音,就可以了。
至於說張啓陽到底要宣講什麼,那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宣傳手段,總而言之就是一句話:哪怕是謊言,只要說了千萬遍,也會讓很多人相信。
張啓陽要的就是開足馬力使勁宣傳,不論張啓陽說的話是對還是錯是真還是假,都要讓人們相信。
而錢謙益的回答無疑是最無恥也最正確的,這就是張啓陽想要的答案。
雖然都是江南學社的領導人,但錢謙益和葉黥不一樣。
葉黥是個傳統意義上的文人,是個有風骨有底線的君子,在他看來真理就是真理謊言就是謊言,這兩者就如同冰炭不可同爐一樣,是永遠的對立狀態。
而錢謙益則是唯利是圖之輩,他不在乎什麼是非對錯,心中只有功利二字。
雖然如錢謙益這樣的人,可以歸屬到“勢利小人”的範疇之內,但勢利小人也有勢利小人的用處,很多正人君子做不到的事情,他卻可以做到。
“大帥說,你在江南這些年,雖然沒有什麼功勞,苦勞還是有的,委屈你了。”
“爲國爲民,不敢居功。”錢謙益說的慷慨激昂義正辭嚴:“爲社稷蒼生計,何來委屈之說?”
“大帥還說了,你是個能人,只在學社當個微不足道的社首,就是大材小用,總要放到合適的地方纔好。”顧韻兒說道:“大帥想着爲你謀個差遣,現如今也就只有部堂和法司衙門那邊有空缺,你想到哪邊去只管明說。”
聽了這話,錢謙益頓時心花怒放,通身上下的骨頭都輕了幾兩。
錢謙益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這是要給個正式的官職了。
自從罷官之後,這麼長久的時日當中,錢謙益無時無刻不在想着重返官場,爲此託門子走關係伏低做小的賠笑臉,卻全都徒勞無功。
現如今,這機會終於送到了家門口。
雖然心中狂喜,但錢謙益卻依舊拿捏着沉穩如山的神態,保持着正襟危坐的樣子,似乎對出仕爲官並沒有多大興趣似的:“既是大帥差遣,說不得老朽也得勉爲其難的再次出山,好歹也要奮力一效,將這胸中所學報效朝廷……報效大帥纔是。”
剛剛說了幾句冠冕堂皇的場面話,錢謙益就開始說起自己最關心的事情了。
在這個事情,他一點都不客套,甚至最基本的遮掩都不要了,而是說的非常直接:“現如今的內閣雖已形同虛設,但六部的各司各衙,還是要受內閣轄制,做起事來少不得會有很多牽絆。不如法司衙門更好一些。”
“好,我會把你的話一字不漏的轉達給大帥,你也做一做準備,免得上任之時手忙腳亂。”
朝廷委任官員,早就有一套成熟的制度,就算是皇帝本人,也不能說讓誰當官誰就可以當官,流程還是要走的,規矩還是有守的。
但是到了張啓陽這裡,那就不一樣了。
張啓陽想要舉薦什麼人,那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尤其是在眼下這個局面當中,連當今天子都和張大帥一個鼻孔出氣了,皇帝會反對張大帥的舉薦?
只要是張大帥提出的人員,皇帝就一定會同意,至於其他人,他們的態度到底是反對還是同意,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實際意義,錢謙益一點都不在乎。
其實,錢謙益早就想過這個問題了:到什麼地方去當官。
地方官肯定不去,至於說京官,他原本就是從部堂系統出來的,作爲前任的禮部尚書,他甚至六部堂官的難處。
除了六部的尚書和左右侍郎之外,其他那些個雜七雜八的官吏基本就是個打雜的,有了功勞屬於上司,上司有了過錯還要當替罪羊出來背黑鍋,而且方方面面都是盯着六部,一舉一動都會是萬衆矚目的情形,簡直就是受氣的小媳婦,隨便什麼阿貓阿狗的都可以彈劾他們,稍微有點過錯就會被擼下來。
相對而言,法司衙門可就安穩多了。
風聞奏事的職責,大明朝又有不因言獲罪的傳統,說錯了沒事,若是說對了就是大功一件。
自從崇禎初年魏忠賢完蛋之後,法司衙門幾乎就是一家獨大了,素有“小內閣”之稱。
作爲官場上年老成精的人物,錢謙益很清楚的知道不可能一下子就官復原職重新回到尚書的高位上,需要一步一步的來。
而法司衙門顯然比六部堂官更適合作爲自己在官場上的跳板。
因爲做官的事情已經落實了,就差些時間走馬上任而已,錢謙益的心情頓時大好,顧韻兒的稱呼改爲韻姑娘之後,再一次升格了:“貴使曾受過大帥的勳章,這份忠義天下皆知,老朽雖是文人,亦對貴使崇敬有加。這一番貴使在軍校之內,定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其實,錢謙益並不知道顧韻兒在新華軍校是做什麼工作的,但她能作爲張啓陽的信使,肯定就是張啓陽身邊的紅人兒,那是一定要好好的巴結巴結的。
巴結逢迎,也是一門藝術一門學問,不能太過於肉麻,又不能太過於輕忽,一定要入羚羊掛角一般無跡可尋,卻又要對付很清楚的感覺到這一絲巴結的韻味,那纔算是到了火候,纔算是恰到好處了呢。
“巾幗英雄女中丈夫,能稱得起此殊榮者,自從秦忠貞之後,貴使可爲國朝第一人。”
錢謙益說的這個“秦忠貞”,就是大明第一女將秦良玉。
這個秦良玉相當的了不起,兩次帶着川兵北上勤王,平定奢亂,大戰清軍,與張大賊交手爭鋒很多次,是崇禎年間少有的幾個真正能打的將領之一,後來被追封爲忠貞候,是大明朝唯一的一個女性侯爵。
把顧韻兒比作當年的秦忠貞,雖然有點言過其實,但是錢謙益相信顧韻兒聽了之後一定會非常高興。
“我沒有那麼大的功勞,不敢自比忠貞侯,錢文宗也不必如此謬讚。”顧韻兒看了看柳如是,柳如是卻低下了頭去。
顧韻兒知道柳如是性情懦弱,索性就自己主動開口了:“這正事辦完了,還有一樁私事兒,卻是要與錢文忠好好的說道說道。”
“貴使請講。”
“我與柳姐姐早就是閨中密友,你知道的吧?”
“早有耳聞,時常聽她提起貴使的大名。”
“我在軍校,現在大帥身邊任職,你也知道了。”顧韻兒說道:“我想把柳姐姐帶到軍校去,只是怕你錢文宗捨不得。”
柳如是?
去軍校?
這是唱的哪一齣啊?
錢謙益立刻就懵了。
還不等他表示出任何同意或者是反對的意思,顧韻兒就緊接着說道:“軍校中素有女班,且不在少數,絕死勇士之中巾幗菁英更多。當此國家用人之際,當人無分男女,人人皆應爲國出力,錢文宗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道理麼……是沒有錯的,但她……她終究是個女子,且又……且又……”
“且又什麼?”不等錢謙益把話說完,顧韻兒就打斷了他的話頭兒,有些不高興的說道:“你是不是想說她是風塵女子出身不好?我希望錢文宗不要忘了,我與柳姐姐是一樣的出身,莫非錢文宗對柳姐姐有什麼輕賤之意?”
“絕無此意。”
“沒有最好。”顧韻兒和柳如是不同,沒有絲毫柔弱嬌怯之意,反而果斷凌厲不讓鬚眉:“大帥對你的提拔重用之心想必你已經知道了,若是柳姐姐能都軍校那邊,不論能學到多少本事,至少也是一個態度,代表了你錢文宗的態度。”
錢謙益頓時就明白了,這是一個政治態度的問題。
錢謙益和柳如是的風流韻事天下皆知,而新華軍校又是張大帥的心頭肉,若是柳如是能進入軍校,就表示自己對張啓陽的最大支持力度。
雖然這本身沒有什麼實際作用,但卻有着很重要的象徵意義。
在自己馬上就要當官的時候,而且這個官職還是張啓陽張大帥給的,錢謙益當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拂了張大帥的面子。
更何況,喜新厭舊是錢謙益的本性,他早已經厭煩了人老珠黃的柳如是,轉而喜歡那個更加年輕貌美溫柔可人的紅顏知己了。
柳如是遠走北方最好,剛好可以成全自己的另外一段風流佳話。
“既是爲國爲民的好事,當然無分男女,當此大是大非之前,老朽焉敢不從?”錢謙益很小心的追問了一句:“不知貴使和……和她什麼時候北上?老朽也好相送一程!”
錢謙益竟然沒有絲毫要挽留的意思,直接就說出了“相送一程”話語,這讓原本還有些三心二意的柳如是頓時心灰意冷,瞬間就打定了離開江南離開錢謙益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