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夢裡，何杜青才能找到他的大清國和一切輝煌，也只有在夢裡才能得到滿足。
但是夢醒之後，卻是一切如故。
寒冷和飢餓依舊折磨着他，仍然是最大的威脅，不論他在夢裡擁有什麼樣的權勢，夢醒之後頓時化爲泡影，他還是一個飢腸轆轆的叫花子。
因爲飢餓，腹部始終在隱隱作痛，這讓他很難站直了身子，不得不微微的彎下腰身，就好像是個駝背之人那樣。
“舍粥了，舍粥了……”
幾個穿着黑色長袍的人大喊着“舍粥”的口號走過來的時候，何杜青頓時眼前一亮雖然他不認得這些人，卻認得他們的服色：黑色袍服之上的白色十字架，這是天主會的人。
天主會是紅毛人的教派，多是些金髮碧眼的佛郎機和尚遠渡重洋而來，在國內發展了很多信奉西洋天主的信徒。
以前在北京城的時候，就曾經見過很多這樣的信徒。
明末時候的天主會，全名是天主耶穌會，主要是發展一些底層人士，招攬人信教的方式大多是給些小恩小惠，舍粥放飯就是最常用到的手段之一。
連連吃了他們的幾碗粥之後，那些人立刻就拉扯住他不方，一定要他去“聽經”。
何杜青正無去處，半推半就的隨着那些人來到了一處所謂的教堂，聽那些洋和尚們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講述一些稀奇古怪完全不知所云的神奇故事。
這個時代的天主會，發展信徒非常困難，尤其是在道教和佛教等等本土宗教大行其道的江南，這種外來的宗教機會很難立足，信徒少的可憐。
尤其是象何杜青這種識文斷字擁有的一定文化基礎的信徒，對於佈道的“洋和尚”而言，簡直如獲至寶，馬上就把何杜青當做是重點發展對象。
子不語怪力亂神，那是聖人的教誨，當時的讀書人完全就把天主會視爲歪門邪道。
信奉者大多是些愚婦村氓之流，若是能夠發展一個文化人信徒，無疑就是一種功績了。
所以，何杜青很快就成了最“虔誠”的羔羊，是受到天父指引的虔誠信徒，絕對是一顆好苗子。
其實，何杜青根本就不信奉所謂的天主、天父那一套說法。
他之所以還能保持着足夠的耐心聽他們喋喋不休的宣講教義，完全就是爲了混點吃喝和安身之處，只要是有機會他定會毫不留戀的離開這裡另尋他處。
不管怎麼說，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裡，何杜青終於找到了一處安身之地，至少不用再挨餓受凍了。
與此同時，張啓陽也在接見一位洋和尚：湯若望！
湯若望是從江南來的。
自從清廷垮臺之後，湯若望終於脫了牢獄之災，恢復了自由之身。
與何杜青相比，湯若望顯然要虔誠的多，至少他是一個真正的信徒，而不是混吃混喝的騙子。
因爲他曾經做過大明的官員，又一心想着繼續自己的“佈道大業”。
大明朝光復河山之後，他馬上到了江南，試圖說服朝廷支持天主會的發展。
但是，事實證明，這根本就是徒勞無功的舉動。
復隆皇帝對洋和尚們毫無興趣，而且持一種雖然不反對但卻絕不贊同的態度。
到了新朝，湯若望原以爲會有機會，想不到的是新皇帝根本就懶得搭理他。
在江南白白浪費了大半年的時光之後，湯若望一無所獲，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張啓陽對他伸出了橄欖枝。
當湯若望知道張大帥對天主會有興趣之後，馬上啓程北上，並且在第一時間“覲見”了張啓陽。
“尊敬的公爵閣下，天父的榮光與您同在。”雖然來華已經幾十年了，並且深知大中國的種種樁樁，完全可以算是一個“中國通”，但湯若望的言談舉止之間依舊帶着老派傳教士的那種典型風格：“欣聞您的消息，鄙人特意趕來，聆聽您的寶貴意見。”
“我們希望公爵閣下願意讓天父的使者在您的領地內發展信徒，並且給予一些便利。”
張啓陽和朝廷之間的微妙關係，湯若望非常清楚，作爲滅亡大清國的那個人，湯若望很清楚的知道他的權勢，並且對張啓陽這個人有着不同的認識和理解。
在湯若望看來，張啓陽就是一個典型的公爵，而且絕對屬於歐洲那種傳統的“公爵閣下”。
他擁有自己的領地，統轄着數以億兆的民衆，不僅有自己的軍隊，還有收稅的權利。
按照西方人的理解，這已經就是事實上的“國王”了。
西方的國王和皇帝陛下之間的關係要鬆散的多，更多是一種名義上的服從，而不真正意義上的君臣。
興建教堂？
發展信徒？
這個湯若望真的是想多了。
在看待天主會的態度上，張啓陽和江南並沒有任何本質的區別，他對這些毫無興趣，甚至完全就是一種反對態度：我連本土的道門佛家都沒有興趣，自然對外來的天主沒有絲毫敬畏之心，更不會讓你們在我的地盤內佈道。
“湯神父恐怕是誤會我的意思了，”張啓陽笑道：“我是個軍人，是用劍保衛國家的軍人。”
“但是軍人同樣需要神的垂憐，只要公爵大人允許，我們可以爲您提供隨軍的神職人員，讓您的士兵同樣沐浴在神恩之中，當然是免費的。”
在我的軍隊中安插神職人員？
聽了這句話之後，張啓陽立刻就笑了：“神父說的這些先不着急，我讓你過來，不是爲了這個，而是因爲其他的一些事情。”
明朝人，尤其是上層的讀書人和官僚，對於天主會持非常明顯的牴觸態度，關於這一點湯若望很清楚。
在這將近一年的時光當中，他愈發深刻的體會到了這一點。
江南上層不接受湯若望和天主會，確實是因爲大家都不信那一套，更主要還是有一些政治方面的原因：湯若望本人和他的“同事們”曾經做過大明朝的官員，並且給了他們很不錯的待遇。
但是，他們卻在辮子兵打過來的時候轉過臉去投靠了清廷，繼續事清。
如今大明朝光復了，就又來找大明朝，如此反覆無常簡直就是勢利小人，毫無忠義可言。
得虧他們是異族，“漢奸賣國賊”的名號說什麼也扣不到他們的頭上，要不然……
雖然大明朝並沒有因此追究他們的“事清叛逆”之舉，但卻從此就失去了往日的待遇，變成了不招人待見的羣體。
“湯神父應該知道蒸汽機吧？”
公爵大人的這個問題實在是太突兀了，湯若望怎麼都沒有想到張啓陽會問起這個東西。
蒸汽機和上帝有任何干系嗎？
湯若望老老實實的回答道：“知道一些。”
“那您能幫我造出來嗎？”
“這恐怕不能，尊敬的公爵閣下。”湯若望說的非常坦率：“我是神職人員，不是工匠。”
“我想採買一些蒸汽機，尤其是英吉利的蒸汽機，希望神父可以提供一些幫助。”
湯若望真的不知道這位公爵大人爲什麼會對蒸汽機擁有如此濃厚的興趣，如果他對上帝能有這樣的興趣，那就真是太好了！
可惜他沒有！
“除了蒸汽機之外，我還希望採買一些書籍。”張啓陽將那份書單很隨意的遞給了湯若望：“用紅筆勾勒出來的，是目前還沒有買到的書籍，我想神父一定有辦法幫我弄到。”
雖然湯若望是個德國人，但他的政治身份卻是佛郎機人，而佛郎機是大明朝在西方的重要貿易伙伴，彼此之間也算是有些最基本的瞭解了。
除了最主要的貿易往來之外，也有一些文化上的交流。
雖然湯若望真心希望張啓陽可以採買一些宗教書籍，哪怕是免費贈送都可以，但事實上這位公爵大人似乎完全沒有感受到天父的召喚，對於天主沒有任何興趣，他採買的書籍大多是一些工程、算學，以及天文地理等等。
哪怕是在西方，這些東西也比不上高貴的神學，真不知道公爵大人爲何對這些東西那麼有興趣。
最讓湯若望驚訝的是，在張啓陽的這份書單當中，竟然還有一本《火攻秘契》。
這本書是大明朝本土的產物，雖然還達不到爛大街的地步，但卻很輕易就沒有買到，真心弄不明白公爵大人爲什麼還要託人到海外去買。
其實，關於這本書，是有典故的。
在這個時代，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都有火器的專門著作，而這本雖然出自大明朝作者之手，卻是典型的“花開牆裡香在外”，“出口”到西方之後，歐洲的學者以這本書爲參考，更加發揚光大。
至於說這本書的具體內容張啓陽並不是很關心，他關心的僅僅只是其中是某個章節：火藥的改良技術。
火藥絕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產物，但火藥技術的應用和發展，西方人做出了很大的貢獻，這恰恰就是張啓陽最需要的。
放着現成的技術不用，還需自己慢慢鑽研慢慢實驗，張啓陽沒有那麼迂，因爲他的原則就是實用二字。
除了這些實用的書籍之外，張啓陽還對西方的歷史、地理、以及民風民俗等等懷有濃厚的興趣。
“和大航海有關的書籍，我全都需要。”張啓陽說道：“尤其是哥倫布爵士開闢的新航線，我很有興趣。”
當時的人們並不能嚴格區分西班牙和葡萄牙，而是統統把他們稱呼爲佛郎機人，對於西方只有一個非常模糊的印象，像張啓陽這樣，知道哥倫布這個名字，並且知道他事蹟的人，絕對鳳毛麟角。
“公爵大人知道新航線？”
“這麼重要的事情我怎麼會不知道？”張啓陽笑道：“若是沒有新世界的金銀，你們佛郎機人又哪有那麼多的錢來採買我大明的瓷器、茶葉和絲綢？”
張啓陽對於西方世界的認識，讓湯若望非常吃驚，非常非常的吃驚。
在華這麼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遇到張啓陽這樣的人。
“我還知道你們不僅在和西班牙人打仗，同時還在和英吉利人打仗，還有荷蘭人。”
大航海時代的序幕拉開之後，爲了利益的爭奪，西方各國的戰爭從來就沒有間斷過，這是完全可以想象到的事情，但是如張啓陽這樣，能夠準確的區分英吉利、荷蘭，甚至能夠說清楚一些重要的地名與人物，實屬罕見。
“如果你們能和我合作的話，我不介意和你們一起打擊荷蘭人的勢力。”
“這……”湯若望吃驚的長大了嘴巴，用一種異乎尋常的坦率非常直接的說道：“尊敬的公爵閣下，我是不是可以把您的這句話理解成爲結盟？”
“還遠遠談不上結盟，因爲我們相距太遠了，但卻可以做一些對彼此都有利的事情。當然，這僅僅只是我的一個想法而已，事實上很難做到。但我卻可以給你們一些商業上的優惠，比如說在瓷器貿易上，我想你已經知道了，我朝最大的瓷器產地就在我的地盤……我的領地之內。”
上國天朝的思想早已深入人心，在商業貿易方面，雖然大明朝賺了很多白銀，甚至引發了白銀是持續貶值，但卻始終沒有把對方視爲貿易伙伴，而是把貿易行爲當做是一種“恩賜”。
如同張啓陽這樣講對方視爲合作伙伴的高官，在整個大明朝都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這是一個態度問題。
而這個態度讓湯若望非常驚訝，他開始重新審視這位公爵大人了。
“公爵大人，您的話能夠代表皇帝陛下嗎？”
“肯定不能！”張啓陽的態度毋庸置疑：“我是我，皇帝是皇帝，我想你應該很清楚的知道這一點。不過呢，皇帝陛下是我的學生，他應該會贊同我的舉動。而且，這不是江南，你懂的。”
“在我的地盤之內我說了算，吾言即律條，凱撒的這句話湯神父應該不陌生吧？”
“公爵大人知道凱撒？”
“我知道凱撒，知道屋大維，就好像你知道我們的秦皇漢武一樣，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哦，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在貴國已經這麼多年了，知道你們的歷史這並不奇怪，但是公爵大人……”湯若望稍微停頓了一下，重新斟酌了一下措辭：“但是公爵大人顯然比其他的大人知道的更多，這讓我完全沒有想到。”
“這不奇怪。”張啓陽哈哈大笑着說道：“連我的婢女都知道查理一世皇帝的事情”
英國的查理皇帝被送上斷頭臺，做了無頭鬼，在整個歐洲都是一件大事。
因爲這個事情剛剛發生“不久”，連湯若望都是後來才聽說的。
шωш ¸ttκā n ¸℃O 想不到的是，素來以天朝上國自居的大明人士，竟然已經知道這個事情。
連公爵大人的婢女都知道的非常清楚，看來這個大明朝並不是想象當中的那麼封閉啊。
“公爵大人視野開闊，真的讓我喜出望外，鄙人很願意和公爵閣下合作。當然，如果您能讓主的榮光撒播到這個古老的國度，那就更加的完美了。”
湯若望還是念念不忘他的使命！
“我知道你想的是興建教堂發展信衆，但是這種事情是不能着急的。我可以嘗試着在七個方面給予你們一些扶持，比如說算學、天文學以及其他西方學術的翻譯工作方面，再比如說機械、地理等等知識的傳播方面，我甚至可以委任一個連皇帝陛下都認可的官職，給你，給你們的人，我相信這絕對是一個不錯的開始，難道你不這樣認爲嗎？尊敬的湯神父？”
“尊敬的公爵閣下，恕我直言，您似乎不大喜歡神學，但神學纔是根本，剛纔您說提到的那些不過是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
“那就先從細枝末節開始。”張啓陽哈哈大笑着說道：“萬事萬物都要有一個過程，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就算是上帝他老人家，建造這個世界都用了六天的時間，然後又休息了一天。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還能超過上帝他老人家嗎？我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做欲速則不達。”
作爲一箇中國通，湯若望當然知道這句話的意思，真正讓他感興趣的不是這句話，而是另外一句：張啓陽竟然知道創世紀的故事。
在遙遠的東方，一位公爵大人，一位不是信徒的公爵大人，竟然知道聖經舊約創世紀的故事，這絕對是一個奇蹟。
湯若望可以拿自己的眼睛打賭：這位公爵閣下，一定看過聖經。
就算他不是上帝的信徒，只要是他能夠引用聖經裡的典故，就說明他對上帝他老人家還是有些敬畏之心的。
一瞬間，湯若望就把張啓陽當成了一個潛在的信徒。
若是能夠發展一位公爵閣下，而且還是一位統領半個帝國的實權公爵，絕對勝過發展十萬信徒，若是教宗閣下知道了這個消息，肯定會欣喜若狂。
“鄙人已經明白了公爵閣下的意思。我最後還有一個問題。”
“說吧。”
“公爵閣下曾經閱讀過創世紀，是嗎？”
張啓陽笑了笑，站起身來說道：“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