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賀老爺大喜了!”牢頭把一個朱漆托盤放在合度面前,托盤中有一碗白米乾飯,一塊整方的悶燉老肥肉,一條巴掌長的小魚,還有兩個素菜和一碗湯,除此之外還有一壺酒。
在大牢之中,還能有這樣的伙食,並不是因爲合度享受到了特殊的照顧,而是因爲這是人生當中的最後一頓飯——斷頭飯。
按照傳承了千百年的規矩,無論犯下什麼樣的罪行,也不管身份高低,在行刑之前都能享受到這樣的一頓飯食,走在黃泉路上也能落個飽死鬼。
自從知道了左夢庚造反的消息之後,合度就知道事情要糟,毫不猶豫的選擇出逃,但布木布泰的動作更快,馬上就將他“緝捕歸案”鎖拿下獄。
按照布木布泰的本意,還需要經過一場審判,至少要做出一副審判的樣子來遮一遮臉,好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想不到的是,經過一場血腥慘烈的宮闈事變之後,鰲拜直接就把阿濟格給宰了。
然後以先判後審的方式,先定了合度一個“斬立決”,然後才按上十幾二十條大罪。
在歷朝歷代當中,“斬立決”從來就不是直接上去把腦袋砍下來,那麼做叫做私行。
所謂的“斬立決”還需要由臬司衙門走一走流程,裝模作樣的“驗明無誤”之後,又刑部上奏朝廷進行最後的“勾絕”,然後才能正式行刑。
當然,因爲合度是政治鬥爭的失敗者,而掌權者恰恰是他的政敵鰲拜,既然連阿濟格都當場殺了,這個“驗明無誤”和最後“勾絕”的過程肯定相當快。
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一般情況下,都會“隔月”。
也就是說,上個月判了“斬立決”的犯人,都會等到下個月纔會拉到菜市口上去,一來是爲了騰出足夠的時間走完流程,二來也是爲了選一個黃道吉日,將湊到一起的人販做集體行刑,可以節省行政成本。
但是,鰲拜似乎已經等不及了,把合度“湊”到了這個月。
望着桌上的飯菜酒肉,合度始終面無表情,既無人之將死的絕望,也沒有臨死之前的歇斯底里,反而是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悲哀。
自從被抓捕之後,合度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這一點都不意外。
如果他是鰲拜的話,肯定也會這麼幹,成王敗寇不過如此,沒什麼好說的。
他不僅知道自己完蛋了,還知道這大清國也完蛋了,一點點的希望都沒有了,徹徹底底的死透了。
就算是那張啓陽馬上撤兵停止北伐,大清國也沒救了。
在這幾天的時間當中,他很難得的做過最徹底最深刻的反省,逐漸得出一個越來越清晰的概念。
大清國之所以在短短几年的時間裡頭就是從席捲天下的極盛巔峰,走到這風雨飄搖的最後時刻,完全就是因爲自身的因素。
以少兵臨大國,最關鍵的關鍵就是一個“快”字。
若是當初多鐸能夠一鼓作氣蕩平江南,說不準這大清國就會真的變成大清王朝,奠定萬世不拔的宏圖偉業。
一旦中途受挫,席捲天下的勢頭變成了僵持,就完蛋了。
大清國的政治結構和根本制度,註定了打不起消耗戰,被對手反推回來也不過是一個時間問題而已。
至於說多爾袞的死,以及多爾袞死後的迅速崩壞,則是完全無法避免的。
無論阿濟格是不在主動撤出湖廣,都不能避免最終的覆滅。
若是阿濟格當初沒有撤出湖廣,而是不惜一切代價的進行堅守,反而會死的更快,但這泱泱大清國卻可以多堅持幾年。
若是阿濟格留在湖廣的話,豪格會更快的控制朝廷,用“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方式,強行命令阿濟格進行徒勞的抵抗,在犧牲了阿濟格之後或許還能把戰線維持在黃河一線,能給大清國吊一口氣,但僅僅只是吊一口氣罷了,卻無力改變大局。
時間拖的越久,殘明就可以倚仗江南的人力物力積蓄起更大實力,而清廷則死的更徹底。
無數次的推演,無數次的覆盤,都是這樣的結局。
唯一能夠阻止這場災難的辦法只有一個:在多鐸攻佔了揚州之後,馬上進行明清和議,而不是推翻豬一般的弘光朝。
讓昏庸腐敗而又不思進取的弘光朝維持下去,對於大清國有百利而無一害。
這是一個非常深刻的反思,也是最無用的馬後炮。
就算當時的合度及時提出這個戰略,也不會得到任何人的支持,因爲當時的情形對大清國實在是太好了,大家的野心已經極度膨脹,早已忘記了自身最大的缺陷。
異族統治無法持久,一旦兵鋒受挫就會形成戰略轉折,進而引發全盤崩潰,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但是現在,痛定思痛的考慮已變得全無意義,現如今這局勢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連自己的腦袋瓜子都保不住,還在想這個國家大事,有用嗎?
死到臨頭,合度早已無話可說。
從來都不飲酒的合度默默的給自己斟了一碗酒,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辛辣的滋味不僅沒有起到麻醉的作用,反而讓他更加痛苦。
他劇烈的咳嗽着,抄起酒壺喝了個精光,然後又好像發狠一般,把米飯和酒菜吃了個乾乾淨淨,連那碗湯都喝的涓滴不剩,然後就用一個很舒服的姿勢躺了下去,仰望着不足一尺見方的小小天窗,望着窗外青濛濛的天色,努力不讓自己去想那些可怕的情形。
“這酒一定兌水了,要不然我怎麼連一丁點的醉意都沒有呢?”
“應該快要出監了吧?我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馬上就要和阿瑪去相見了,也不知傅勒赫那小子怎麼樣了,有沒有逃出去?”
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死刑犯一定會在太陽升起之前被押出監牢押赴刑場,這叫做“不見三光”,據說可以讓死者的生魂無法凝聚。
然後在刑場等待一陣子,到了正午時分陽氣最烈的時候開刀問斬,這叫“衝煞”。
“也不知道鬼頭刀砍下腦袋的時候是不是會很疼。”
就在合度滿腦子都是古怪的念頭正是胡思亂想之際,忽然感覺到腳下的地面劇烈顫抖了一下,旋即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
半地下結構的牢房猛烈的顫抖着,頂部的積塵速速落下,頓時沙塵瀰漫。
怎麼回事?
地龍翻身了麼?
緊接着,就聽到從外面傳來一陣陣廝殺吶喊之聲。
有人劫獄!
劫刑部大牢,這得是什麼樣的手面?
一瞬間,合度的心底就生出了莫大的希望,他的腦海中生出了一個念頭:是傅勒赫。
一定是弟弟傅勒赫帶着人馬殺回來了,這是要把自己救出去呢。
這個天真而又幼稚的想法僅僅只是存在了一個瞬間,就馬上從腦海中消散的無影無蹤。
眼下這個局面,傅勒赫是不可能殺回來的,他沒有那個能力。
退一萬來講,就算是弟弟傅勒赫真的擁有了逆轉乾坤的神奇能力,真的擊敗了鰲拜、左夢庚甚至是吳三桂等等厲害的對手控制了京城,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把自己釋放出去,而不是採用襲擊刑部大牢這樣的方式。
聽着外面此起彼伏的吶喊聲和慘叫聲,合度根本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麼。
“轟轟”的悶響聲傳來之時,合度知道那是火炮在轟鳴。
這場面可真不是一般的大呀,竟然動用了火炮,而且不止一門。
得是什麼樣的人物才能弄出這麼大的場面?
就在合度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關押在監牢的那些個犯人早已鬧騰起來。
關在刑部大牢的人販,無一例外全都重罪,小偷小摸偷雞摸狗之類的破事沒有資格囚禁在這兒。
外面劫獄的動靜已經鬧騰成了這個樣子,所有那些本已萬念俱灰引頸等死的囚犯頓時全都升騰起了莫大的希望,一個個活像是困在籠子裡的兇獸一般呼喊着喧鬧着。
“嘭!”牢門突然毫無徵兆的“撲倒”,不是從外面打開,而是直接撲倒,顯然是用什麼巨大的力量直接把牢門拽開了。
一羣手持刀劍的人衝了進來,將蜷縮在二道門的獄卒毫不留情的悉數斬殺之後,將左右兩排監牢全部砸開。
重刑犯們根本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面帶狂喜的從監牢裡衝了出來,隨手抄起棍棒或者是磚瓦石塊,就和那些人站在一起,做出了廝殺的準備。
和合度一樣,其他那些囚犯也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完全就是出於求生的本能選擇和這些劫獄者成爲同一個陣營,共同與清兵廝殺。
合度撿起了一杆斷了的長矛,拿着不足四尺長的“短矛”專門往人多的地方跑。
都已到了這個時候,劫持刑部大牢的到底是何方神聖根本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終於有機會逃出生天。
在這樣的場面當中,選擇一個人逃生根本就是自尋死路,只怕還不等走出去就會被一刀砍死,只有堅定的和這些人在一起,纔有生還的機會。
奇怪的這些是,這些人卻並不急於逃走,而是繼續搜索。
很顯然,他們還沒有找到真正要救的那個人,不找到那個人他們絕不會離開。
自從高郵湖兵敗史環被俘之後,楊瘋子等人曾發起過無數次捨生忘死的拯救,卻全都以失敗告終。
這一次動用了無數人力物力,才終於把環妹子給救了出來。
很快,一羣人從“四號”監中簇擁着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衝了出來,沿途還在高聲吶喊着:“找到了,找到了!”
遠遠的看到那個身影,楊瘋子就真的瘋了,不顧一切的衝了過去,一把就將史環負在背上,扯着嗓子厲聲吶喊:“環妹子,咱們衝!”
上百個出自揚州軍的健卒更是不顧生死,紛紛彙集過來,擁着史環且戰且退。
到了那個被整整兩桶車火藥炸出來的缺口處,隨着一聲呼嘯,幾十個把守在此的小商販和流浪漢紛紛扯下外面的僞裝,露出一聲整齊的黑色軍裝,軍裝上的兩條紅線紅的鮮豔紅的熱烈,用整齊劃一的聲音大聲吶喊:“絕死鋤奸,擋路者死!”
直到這個時候,合度和那些個重刑犯們才明白過來,攻破刑部大牢的人竟然是毅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