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座充滿了薰汗和臭腳丫子味道的耳子房,依舊是天色未明的拂曉時分,本已經應該下班的士兵們依舊守在這裡。
往日裡總會姍姍來遲的輪換士兵卻很反常的來了個絕早。
該走的沒有走,不該來的卻來了,一個個全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眼巴巴的等着什麼。
好在他們並沒有等太久,片刻之後,讓他們翹首以盼的鄭頭兒就來了。
“鄭頭兒,您來的可不晚呢……”鄭頭兒笑道:“都在等我?”
“可不是怎的?昨天頭兒說要我們等着,兄弟們哪個敢走,全都在這裡巴巴的等着哩。”
“怕不是等我吧?你們這羣狗東西在等什麼,當我不知道麼?”鄭頭兒從懷裡摸出一個黑布的小口袋,解開袋子口的絨線繩釦,從口袋裡倒出十六個元寶。
十二兩一個小的小元寶,十足的關平銀,在燈火的照耀下閃爍着誘人的光澤。
大家都是伸手去拿,卻又拿捏着不好意思的神態。
“都不缺銀子是吧?那就算了。”
話音未落,十六個人齊齊伸手,抓起小小的銀錠捏在手中,嬉皮笑臉的說道:“銀子這玩意,誰不缺呀?既然鄭頭兒給了,那兄弟們就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哈哈!”
“錢都已經拿到手了,我還得囑咐兩句,首先小六子,你要是再敢拿錢去賭,老子就真把你的狗爪子剁下來。銀子拿回去之後交給你老婆,好好過日子,知道了嗎?”
“頭兒,我一定聽你的,保證不再賭了,回去之後就把銀子給了婆娘,讓她也高興高興。”
“囑咐好弟妹,別讓她滿世界亂說去。”
這錢是怎麼來的大家都心中雪亮,這種事若是傳揚出去,不僅斷了自己的財路,還會讓大家吃不了兜着走,連鄭頭兒都要吃掛落呢。
“放心,放心,大家都明白,不會亂說的。”
這幾天來,每天都有幾亮輛馬車承載着沉重的“空棺材”從這裡路過,大家只是裝模作樣的過去看看,然後就直接放行了,根本不會打開棺材看一眼。
因爲大家都知道里邊裝的東西不能看,那是私鹽啊,怎麼可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呢?
有了連續幾日的接觸之後,大家已經認得鄭頭兒的那個表外甥了,知道他是專門做販運私鹽的勾當。
反正這京城裡的鹽巴有一多半都是私鹽,多這點不多,少這點不少,大家還能落下實實在在的銀子,這就夠了。
披着一身官皮看城門,辛苦一年能有幾個錢?
就算平日裡貪佔些厘金,也不過是三瓜倆棗沒有幾個錢,哪有整錠的元寶實惠?
“還有個事啊,需給兄弟們說道說道,我那個親戚,就是那個叫小山子的傢伙,以後想常走咱們這個關卡,兄弟們看我的面子,其實也就是看銀子的面子,大家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明白,真是太明白了。
那個私鹽販子想要把生意做的更大,販運更多的私鹽進來,希望大家可以繼續配合,繼續“高擡貴手”,以後有的是好處,有的是銀子拿。
只要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有白花花的銀子拿,還能在鄭頭兒面前落個好人緣兒,誰要是反對的話就真的成傻貨了。
“不說人家是給了銀子的,就算是一個大錢都不給,看鄭頭兒你的情面,兄弟們也知道應該怎麼做,不用囑咐不用囑咐。”
“行,兄弟們夠意思,那我就把規矩定下來了。”鄭頭兒說道:“小山子對我說,以後就按照這一次的規矩來,每運六次貨物進城,咱們這邊就有一錠元寶拿,逢年過節還有額外的酒肉錢,由我從中作保,兄弟們要是信得過,咱們以後就這麼辦了。”
把配合走私做成長久的生意,就意味着源源不斷的銀子,這纔是真正的持久之道啊,當真就是個很不錯的財路。
這世道,兵荒馬亂的,大清國說不準哪天就要熄火塌架了,誰不抓緊時間弄點錢?
萬一世道顛倒了,也好有個安身立命的根本。
在這樣的年月裡,沒有什麼比白花花的銀子更實惠的東西了。
自古以來,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誰要是把大家的飯碗砸了,就是所有人的仇敵。
衆人紛紛詛咒發誓,絕對不會把這事暴露出去,大家一起悶聲發大財!
商定了繼續放行繼續賺錢的“發財大計”之後,八個士兵揣着銀子喜滋滋的回家去了,另外那八個士兵同樣揣着小元寶,和鄭頭兒一起繼續當值。
和前幾天的情形一樣,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私鹽販子”小山子的馬車就又準時準點的來到了宣武門關卡之前。
和前幾次不同,這一次總共是六輛馬車,其中的四輛還是裝載着棺材,另外兩輛則是裝了幾口大缸,護板依舊壓的很低,明顯份量很重,而且隨行的人員也多出了十來個。
和前幾次沒有什麼區別,鄭頭兒主動走過去和那個叫小山子的傢伙寒暄着,負責檢查的士兵們心照不宣的圍着馬車轉了一圈兒,就算是檢查過了,然後掏出帶有“閱檢”字樣的籤黑票往車上一帖,表示已經檢查完畢。
“私鹽販子小山子”朝着衆人微微點頭致意,大家也朝着他發出一個會心的笑容。
就在這個時候,城頭上步軍營的士兵們忽然大聲喊叫起來。
突如其來的呼喊之聲,讓鄭頭兒和他手下的那八個士兵忍不住的緊張起來,“私鹽販子小山子”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兩步,一直退到馬車旁邊,手已經伸到了衣衫裡邊,似乎要掏出什麼東西似的。
所有人都以爲是步軍營的士兵察覺到了什麼異常,但很快就發現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
步軍營的士兵和周圍的老百姓根本就沒有朝着這邊看,而是全都昂着腦袋瓜子往天上看。
剛剛升起來的日頭才一竹竿子高,紅不紅白不白的,正是大好晴天,也不知是怎麼了,天色竟然莫名其妙的黯淡了下去。
天上的太陽就好像是被是擔心咬了一口似的,出現了一個明顯的缺口。
出現在太陽上的這個缺口還在不斷的擴大,天色也愈發的昏暗起來。
漸漸的漸漸的,缺口就是擴大到了半個太陽大小,就好像太陽只剩下了半個似的。
天狗吃月亮的情形大家不是沒有看到過,但這不是月亮,而是太陽啊,難道說天狗不僅吃月亮,也太陽也能吃下去?
就在衆人狐疑之時,太陽已經完全沒有了,只剩下一個細細的圓形輪廓。
再也沒有了噴薄四射的那種耀眼,暗淡的就好像是一個小小的光環。
這是一種很正常的天文現象,叫做日環食。
明清交替時期的科技條件並不是很原始,對於日食月食之類的天文景觀已經有了很清醒的概念,欽天監甚至可以對日食或者月食做出正確的解釋。
但那畢竟是欽天監的說法,老百姓還是更願意遵循古老的傳統。
在最傳統的觀念當中,不管是月食還是日食,都是大凶之兆,是上天降下的警示。
出現了月食,就表示要有大的災禍發生。
若是出現了日食,則表示災禍的程度非常之大,尤其是這樣的環食,完全可以理解成爲上蒼降下的“嚴重警告”。
“這……這該不會是老天爺在警告咱們吧?”
正在放行私鹽販子的時候,就發生了這種事情,難道說這是老天爺降下的警告?難道不該和私鹽販子相互勾結?
“你想什麼呢?就憑咱們這點事,值得老天爺看一眼嗎?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啊。”鄭頭兒若有所思的說道:“我估計老天爺的警告不是給咱們的,而是給……”
說到這裡,鄭頭兒朝着皇宮的方向指了指,衆人頓時心領神會。
就憑配合私鹽販子走私這種屁大點兒的事情,怎麼會引起老天爺的注意?
肯定是當今萬歲無德,老天爺這是在警告皇帝呢。
皇帝是啥?
是天子啊,何謂天子?就是老天爺的兒子啊。
既然兒子不學好,老天爺就得警告他一下。
早就應該有這樣的警告了,說不得不僅僅只是警告,還會有災禍發生呢。
就眼下這個世道,大清國眼瞅着就要完蛋了,老天爺適時表明一下自己的態度,不是很正常的事兒麼?
聽說毅勇軍已經打到了真定府,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能打進北京城呢。
這個時候在京城出現了殘日的景觀,足以說明老天爺對清廷的統治非常的不滿意。
連老天爺都不滿意了,那麼,這大清國的江山還能安穩嗎?
還記得崇禎十六年的時候,發生了日食,當時同樣是謠言四起民心浮動,崇禎皇帝趕緊寫了一份《罪己詔》,向老天爺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表示自己做的還嚴重不夠,一定會好好幹,結果呢。
七個月之後大明朝就完蛋了,崇禎皇帝就吊死的歪脖樹上了。
這一次的天狗食日比那一次要嚴重的多,也厲害的多,肯定是惹的天怒人怨,這是大凶之兆啊,大清國還能支撐七個月啊?恐怕已經夠嗆了吧。
“這世道怕是這都要大變了呢,趕緊讓小山子他們多販些私鹽,咱們也好都弄點銀子,萬一世道亂了,也好有個安身立命的保障。”這是幾乎所有人的共同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