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已經落下去了,天邊的火燒雲紅的耀眼。
天氣已經明顯轉涼,帶着一絲尚可忍受的微微寒意,水塘裡的小葉蓮已經開的敗了,挑着孤零零的蓮蓬佈滿水面,不遠處的那兩排毛白楊長的可真快,當年軍校成立之時栽種下去還不過手腕粗細,現在已有小桶那麼粗了。
隨着一陣清脆的銅鑼之聲,學生們從操場、課堂朝着伙房涌了過來。
插筷子不倒的雜色米乾飯,碎肉燉蘿蔔,一小份鹹菜和一段幹薰魚,這就是桑德子的晚餐。
有葷有素乾飯還可以隨便吃,這樣的伙食讓趙苞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長胖了好幾斤。
當一個穿着同樣制服的學生坐在這張長桌上的時候,這條桌子上的所有人包括趙苞內全都下意識的站了起來,打了個標準的軍禮:“學兄好!”
那人還以軍禮,朝着衆人微微一笑。
新華軍校的制服都是完全相同的,根本無法通過服飾來區分學齡的高低,但卻可以看通過飲食看出來。
這位學兄至少是五期生,甚至有可能是少數在校的四期生之一,因爲他的晚餐就是一個硬邦邦的雜和麪窩窩頭和一碗稠粥一樣的糊糊。
這樣的伙食顯然不如趙苞他們這些新生,卻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有資格吃的。
那是真正的戰陣單兵口糧,只有馬上就要參戰的學生纔有資格食用。
把麪粉炒熟之後,混雜羊油和肉屑,再下重鹽重油,用熱水浸泡之後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團還沒有完全融化的動物油脂,佐以米子粉窩窩頭,就是一頓戰飯。
爲了讓儘快適應那種腥羶的味道,每一個被選拔出來即將走上戰場的學生都會提前半個月來適應這樣的伙食。
能走上戰場,就意味着這爲學兄各方面都已經合格了,即將接受戰爭的洗禮。
爲我族而戰,是學生們的使命,也是他們的榮耀,當然值得尊敬。
“什麼時候我才能吃上這樣的戰陣口糧?什麼時候我才能爲我族而戰?”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很快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因爲趙苞知道剛剛走進軍校的自己還要經歷漫長的學習,三年之後可以畢業已經算是比較快的了。
趙苞飛快的扒光了碗裡的每一個米粒子,然後把沖洗乾淨了的碗筷放回到木架上,擺放的整整齊齊,就好像用墨線打過一樣。
天色已經全黑了,當銅鑼聲再次響起的時候,趙苞撒開兩條大長腿,一路跑進了課堂。
因爲這一期的學生太多,每一座原本非常寬敞的教室都顯得有些狹窄了,學生們擠擠挨挨,卻沒有一絲雜聲。
“我姓陳,叫陳茂,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由我接替宋教官,成爲你們‘星’字班的思想教官。”
明明是第一天開始上課,但陳茂所表現出來的沉穩和從容,卻好像是個經驗風度的老教官:“星字班班長,點名。”
“是!”
……
“報告陳教官,本次晚課,星字班應到八十四人,實到八十四人,完畢。”
“好,開始上課!”
晚課是教學內容的一部分,最主要的作用就是覺醒這些新生們的民族意識,爲他們樹立一個全新的三觀。
這是一堂大課,歷時一個半時辰,一直從夜幕降臨講到月掛中天。
“世間之族多如漫天星辰……”陳茂手頭上的那本教材就是出自張啓陽的親筆,經過他深入淺出的講述變得更加通俗易懂:“天竺、波斯、南洋諸族,西洋諸族,歐羅夏人,佛郎機人,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到了明朝,隨着遠洋貿易的開展和西方勢力的東漸,國人中的有識之士已經對這個世界有了些基本的瞭解,真正知道了世界之大民族之多。
佛郎機人就不必說了,一直都在和大明貿易,是大明朝最大的絲綢進口商之一,同時也是非常重要的貴金屬來源地。
廣義上的佛郎機人不僅包括伊比亞半島,還包括現在法國的一部分。
至於陳茂提到的歐羅夏,並不是“歐羅巴”的諧音,而是特指包含意大利半島在內的中南歐一帶。
而天竺和波斯就更加的不用說了,都是大明子民耳熟能詳的概念,雖然不是和準確但大致不錯。
“天下之族何止千萬人口益增,然天下之資材有數,勢必爭奪。”
陳茂用很平靜的語氣講述着這個概念:“天下間最寶貴的財富是什麼?金銀?珠玉?全都錯了。金珠之物飢不可食寒不可衣,真正的財富只有一個,那就是土地!”
這個道理很容易理解,尤其是對於這些來自底層的年輕人,簡直就是不言自明。
金子銀子珍珠翡翠雖然寶貴,對於國家對於民族而言,卻不是根本。
根本的根本就是土地!
有了土地才能耕種出糧食,才能興建村落城郭。
千百年來,國人對土地的迷戀已經根深蒂固。
哪怕是鄉下的土財主也會盡可能的購買田產而不是儲存金銀珠玉。
有了土地纔會有糧食,有了糧食才能繁衍更多人口,這樣的道理簡單極了。
“然,天下的土地本有定數,各族爭奪勢必引戰。”
世界只有這麼大,土地只有這麼固定不變的這麼些,一個民族佔的多了其他的民族就佔的少了,一定會引發戰爭。
這個道理就更容易理解了,根本就不必引申國家民族的高度。
爲了爭奪土地、水源等等這些最基本的生存資源,村落與村落之間,甚至宗族與宗族之間都能打的不可開交,又何況國家民族?
“當年的蒙元滅國無數征戰四方,打下大大的疆土,爲的是什麼?就是爲了讓陽光普照之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變成蒙古人的牧場,讓所有的生民都成爲他們的牧奴。當年的宋室爲天下正統,而蒙古則爲蠻夷,蒙元滅宋說明了什麼?”
“說明正統未必就能綿延下去,蠻夷亦有崛起之時。衡量一個民族是否強盛的根本在於武力!”
“趙宋爲泱泱華夏天下正統,卻慘滅與崖山,這是一個血的教訓。若不爲是毅勇軍奮起,清廷滅明就是蒙元滅宋的重演。”
“我族之所以能夠綿延至今,正是因爲有無數英雄奮起前仆後繼。”
作爲民族意識的啓蒙,陳茂成爲教官之後的第一堂課基本結束,接下來進入到提問階段:“結合這堂晚課的內容,我隨意問幾個問題,看看你們能不能回答得上來。”
“第一問,任何一個民族存在的基本條件是什麼?張鶴鬆,你來回答。”
“報告教官,是生存。”
“很好,你答的很對,生存是民族存在的基本前提。”
“第二問,當今之世,各族並立,這是天定之數嗎?馮延年,你來回答。”
“報告教官,不是天定之數。當世之各族,必有消亡。”
“爲何會消亡?”
“自身不夠強大,就一定會被別的民族滅亡。這與對錯無關,與善惡無關。”
“很好。”陳茂用鼓勵的眼神看了看他:“民族的生死存亡無關對錯,也與正邪善惡無關,僅僅只和強弱有關,你理解的很透。”
在千百年的歷史長河中,無數個民族曾經輝煌燦爛,但卻煙消雲散,最典型的歷史就是被蒙古人滅掉的西域諸國,其文明程度遠遠超過蒙古人,但還是被蒙古人滅掉了,就是因爲他們不夠強。
弱小就是最大的原罪,就應該滅亡。
“自炎黃以來,經堯舜而歷夏商周秦漢,我族已綿延了幾千年,還能綿延多久?”陳茂朝着桑德子隨手一指,“你來回答這個問題。”
“報告教官,我族必定長盛不衰,與天地同在,與日月同輝。”
陳茂朝着他笑了笑:“你叫什麼名字?”
“報告教官,我叫趙苞。”
“趙苞,你的願望很好,但卻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陳茂說道:“沒有那個民族可以長盛而不衰,永恆的存在下去只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幻想。民族的生存絕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兒,而是經歷過無數次生死考驗掙扎求存,一次次的跌倒一次次的爬起來,民族的生存之路荊棘密佈處處是血。若每個人都象你這樣,認爲我族天然就應該長久的存在下去,那就真的危險了。”
陳茂強調的是危機意識。
一個民族的存在,從來就不是僥倖,更不是理所當然,而是從血火之中跌跌撞撞的闖過來的。
若是沒有了“我族隨時都在面臨滅頂之災”的危機意識,那就真的非常危險了。
下一次危機到來的時候,很可能就是真的萬劫不復滅頂之災。
“趙苞,《民族論》中的“危機篇”你理解的還是不夠透徹,沒有樹立起我族時刻岌岌可危的思想,回頭我會專門給你重新講述“危機篇””
“是!”
“好,這堂課就上到這裡,隔日的這個時候,我會給大家講述《民族論》中的“生存篇”。”
結束了這堂長達一個半時辰的晚課之後,陳茂竟然有種虛脫無力的眩暈感,這是那次“悶膛”之後留下的後遺症,總是莫名其妙的感動一陣陣的頭暈目眩。
那一次的“悶膛”之傷,讓陳茂昏迷了好幾天,雖然最終還是奇蹟一般的從鬼門關前爬了回來,卻早已元氣大傷。
將養了很長一段時間身體都沒有完全康復。
考慮到他的身體狀況和以往的表現,並沒有讓他歸隊,而是留在軍校之中成了一名思想教官。
踏着月色回到教官宿舍的時候,才發現門縫中擱着一封信。
撿起書信推開房門,點起了燈火之後,才發現這封信竟然朱季興寫的。
“聞陳組返江南之訊,欣喜若癲狂狀,圖期山水恨不親晤……”
從日期上來看,這封信是三十四天之前寫的,通過軍驛轉過來的。
當時的朱季興通過多方打聽,知道陳茂已經脫離了危險返回江南去了,爲此他非常非常的高興,恨不得馬上就回來和陳茂相見。
在囑咐他一定要把身體養好的同時,還暗示自己的家族頗有幾分勢力,認識很多顯達的大人物,若是陳茂因爲身體原因不能繼續服役的話,他可以幫陳茂安排個不錯的出路,就算是混個一官半職也不是很困難的事情。
朝廷早就有了組建新式禁衛軍的打算,一直都想仿照新華軍校的模式打造出一支只屬於皇帝本人的無敵鐵軍。
短時間之內陳茂明顯已不適合再上戰場了,只要他肯退役爲朝廷效力,可就不是“一官半職”那麼簡單了。
就憑陳茂這樣的新式人才,就算不是出於“千金市馬骨”的想法,也肯定會大力招攬,高封厚賞肯定少不了。
陳茂並不曉得朱季興的真實身份,也從來都沒有退役的打算,根本就沒有多想什麼就直接回信了:“汝信已閱,吾已返校任教職,勿念,袍澤之情銘記在心。”
用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表達了戰友情誼之後,馬上話風一轉單刀直入的說起了最重要的事情:“使命爲競,不做他想,吾與汝共勉之,共勵之!”
使命是什麼?
這個問題無需回答,陳茂和朱季興的心裡都萬分清楚。
在使命完成之前,不要考慮個人榮辱得失,至於說個人前程,那就更加的不在考慮範圍之內了!
寫好了給朱季興的回信之後,早已筋疲力竭的陳茂並沒有睡下,而是翻開由張啓陽親自撰寫的《民族論》,逐字逐句的進行批註。
出自張啓陽之手的《民族論》,總共有十一篇,作爲軍校的基礎啓蒙課本來使用確實最合適不過了。
但張啓陽寫的太過於空泛,完全就是一個又一個的概念。
對於文化水平極低的學生們而言,顯得過於深奧。
完全是出於便於講解便於學生理解接受的緣故,陳茂開始逐字逐句的進行批註,大量引用人們耳熟能詳的例子作爲註解和佐證,把張啓陽提出的種種概念變得更加深入淺出,也更容易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