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殘月高懸於天,東方的啓明星分外明亮,這個季節特有的霧氣朦朦朧朧的纏繞在樹梢之間,沾染是身上漸漸化爲冰冷的水珠兒。
面前的篝火已經燃盡了,細小的火苗子有氣無力的跳動着,有些不甘心似的漸漸熄滅,彷彿剛剛嚥下最後一口氣的老人,那一堆灰白色的餘燼就是他的屍體。
天色還沒有完全放亮,黑夜還沒有徹底褪去,天地之間全都是一片青濛濛的顏色,就好像是隔着一道輕薄的青色幕布,視野中的一切都微微泛着青光。
水邊的鳥兒展開翅膀,撲棱棱的飛了起來,不知名的小蟲兒在叫了大半夜之後似乎終於累了,四周一片寂靜。
輔兵取水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大半夜沒有睡好的朱季興剛剛打了個短暫的瞌睡,很快就被驚醒。
“戰前檢查。”隨着這個熟悉的聲音,朱季興條件反射一般的跳起來,仔仔細細的檢查過了自己的鉛彈囊和火藥囊,又把火銃、捅條檢查了一遍,確認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之後,按照平日裡訓練之時養成的習慣,大聲彙報着:“檢查完畢!”
“朱季興。”
“在!”
“出列。”
“是。”
“槍套不對!”組長陳茂指了指朱季興腰間的槍套子,用很嚴厲的語氣說道:“你這樣掛槍套,會導致刺槍無法用最快的速度取出來,真到了近身相搏的時候,這個小小錯誤很可能會讓你丟掉性命!”
朱季興趕緊調整槍套,達到標準程度。
“以往訓練的每一個細節,都至關重要,若是因爲你一個細微的失誤而倒下,會導致隊形的空缺,至少需要三個戰友才能彌補,彌補了嗎?”
“明白!”
“大聲一點,我沒有聽到。”
朱季興扯着嗓子大喊:“明白!”
“很好,歸隊!”
“是!”
朱季興他們這些新兵已列出三個大小相同的隊形,隨着連續兩聲悠長的竹哨,組長陳茂自行歸隊,下意識到站到了朱季興的前排,回頭小聲對他說道:“一會上陣殺敵的時候,別慌,按照平日的作訓服從哨聲的節奏就可以了。”
這兩聲長哨,是最後一次戰前準備的信號,約莫十個呼吸的時間過後,就要投入戰鬥了。
這並不是朱季興第一次參與真正的實戰,早在湖廣的時候,他就已經歷過一次真正的戰鬥了。
但他卻沒有任何斬獲,完全就是懷着緊張的心情開了幾槍,然後就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勝利。
他甚至不知道勝利到底是怎麼來的!
“這次戰鬥,敵軍準備充分,必然會有箭雨覆蓋,說不能還有騎兵衝陣。你不要怕,也不必理會他們,開槍就好了。”
小組長陳茂,更象是個貼身的保姆,無微不至的照顧着朱季興,同時也象一個兄長或者是老師,處處對他加以照看。
“清軍的箭雨或許會很密集,但不要緊,他們最多能射一到兩輪,就會被我們的炮兵打爛。”
“陳大哥我不怕。”
“不要叫我大哥。”
“是,組長!”
“等你回去之後,我就再也不是你的組長了。”
學生兵當中沒有組長這個資格,只有新華軍校的內務處纔有。
陳茂這個組長,更多是爲了照顧新生。
回去之後朱季興就再也不是新手了,自然也就不再需要這個貼身保姆式的組長。
這讓朱季興有些傷感,正想說點什麼,猛然響起一聲短促的竹哨,緊接着又是一聲。
誰也沒有說什麼,整個隊伍齊齊而動,沿着湖畔的路徑出發了。
當東方終於現出一抹魚肚白的時候,戰鬥已經打響。
對於朱季興他們這一隊新兵而言,前面的戰場到底是什麼樣子根本就無所謂,那是洪長安張三娃他們應該關心的事。
這一隊新兵總共三百來人,最主要的任務就是沿着前面的學長們開闢出來的路徑一路往前,打退敵人從側翼方向發起的反擊和倒卷,順便清理殘敵。
隆隆的火炮聲連綿不絕,密集的閃光就好像暴雨時節的閃電,把青濛濛的天色照的通紅。
空氣中瀰漫着嗆人的硫磺味道,一陣微風吹過,血腥的味道隨之瀰漫開來。
對於那些零星的敵兵,朱季興他們這三個小隊毫無興趣,也不會去追殺,因爲那根本就是徒勞無謂的掙扎,地支營撒開的展現更加寬廣,會收拾他們的。
對於學生們而言,他們不需要知道總體戰略和具體的戰術,只是如同一架嚴絲合縫的機器那樣配合前面的主力就好了。
新式軍隊,不需要塑造出張大娃那樣的“戰鬥英雄”,他需要的是一顆又一顆螺絲釘。
就如同事先分析的那樣,剛剛被前面的主力打散的清軍,在經歷了最初的失敗之後,再一次集結起來,從側翼發動了攻擊,試圖倒捲回來抄張三娃他們的後路。
和其他的同學們不一樣,朱季興是帶着使命進入新華軍校的,他始終在用心的揣摩這個全新的兵種和前所未有的戰鬥模式。
火器新軍的戰鬥方式雖然很精緻,但歸根到底就是一句話:迅速突破。
利用兇猛的火力和絕對的秩序,在最短的時間內撕開敵人的防線,快速前途深入進去,摧毀敵之主要核心部分,穿插、切合就完全成了水到渠成之事。
火力一定要猛,在一瞬間傾瀉下去。
突破一定要快,不用理會牽制、策應等等,直接突進去,這是最基礎的東西。
朱季興已經開始學到了一點真正的本事,竹哨聲猛然一促,完全就是最本能的條件反射,朱季興下意識的端起了火銃,做好抵腰射的準備。
Wωω¸ttkan¸c o
這是長時間訓練的結果。
從斜面上衝過來的清軍,約莫有四五百人的樣子,或者更多一點,分成左右兩個部分。
完全就是因爲集結的時間不夠充分的緣故,這兩部分清軍根本就來不及做出更加細緻的部署,只能倉促的發起攻擊。
就在這個時候,朱季興猛然聽到一陣地動山搖的轟鳴聲。
火炮最先發威了。
朱季興突然有些懊惱,因爲他忘記了計算火炮轟擊的準確時間點,到底是應該在四百步之外還是更近一點兒?
這是一門學問,在實戰中學到的東西絕對有用,但他卻忘記觀察和計算了。
“你在做什麼?”當陳茂的聲音猛然響起的時候,朱季興才意識到自己走神兒了,他的火銃口竟然撞上了陳茂的後腰。
趕緊收起雜亂的念頭,重新進入到臨敵戰鬥狀態。
“砰”前面陳茂組長他們那一排最先開火。
在竹哨的有節奏的指揮之下,朱季興他們這一排越過前排,成爲最前方。
不需要瞄準,只要有一個大致的方向,密集的火力會自然而然的形成殺傷。
就在朱季興扣動機括的時刻,清軍的反擊幾乎同時出現。
敵人的第一輪箭雨比預估的要稍晚一些,而且稀稀拉拉,並沒有大軍廝殺的那種可怖密度。
並不怎麼密集的箭雨已經升上了高空,在視野當中就好像一羣黑頭蒼蠅,爬高到了極限之後倏然落下,劃破空氣帶着嘶嘶的輕微尖嘯之聲,帶着白茫茫的寒光。
朱季興不知道自己的同學們是不是怕了,至少他確實有那麼一點畏懼,本能的擡起頭想要躲閃,但是在軍校中所經歷的嚴格訓練讓他沒有那麼做,而是對落下的箭矢“熟視無睹”。
一個循環的射擊之後,前面的清軍已倒下去一小半兒。
清兵正揮舞着刀槍,哇哇怪叫着往前衝,他們太急於展開勢均力敵的近身肉搏了,以至於隊形呈現出一個寬大的正面,這等於是把自己暴露在對手的火力範圍之內。
他們是在送死!
事實卻是如此,當陳茂組長再次“循環”到了朱季興前面的時候,只一陣排槍就打的清軍矮了下去。
一切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身後的那五門支援性質的火炮已經開始延射了。
這樣的戰鬥簡直就好像是在訓練,是在打靶,只不過不是打木靶,而是活靶!
朱季興覺得自己已經適應了這樣的戰鬥節奏,就好像是在軍校當中的作訓一樣,盡然有序的再次越過組長陳茂。
就在這個時候,一支箭矢斜喇喇的飛了過來,直接釘在陳茂的胸口。
陳茂的身體稍微一歪,就好像盲人走路的時候撞在牆上的那種感覺,身子猛然一僵,打了個趔趄。
“陳大哥。”尖叫聲中,朱季興下意識的攙扶住了陳茂。
那支箭插在陳茂的胸口,尖銳的箭鏃已完全沒入身體內部,鮮血流淌出來,把黑色的軍裝染成了紅褐色。
“陳大哥受傷了。”這是朱季興第一次親身經歷近在咫尺的傷亡,他真的慌了,拼命的託着陳茂的身體,不顧一切的捂住傷口,就好像這樣真的能夠止血似的。
這當然是個徒勞無謂的動作,鮮血順着他的指縫流淌下來,根本就止不住。
“陳……”
“啪!”面對朱季興變聲變調的呼喊,陳茂直接甩給他一記脆生生的耳光。
“隊型,隊型,傻玩意兒,隊型……”
只有保持密集的隊形,才能實現最大效率的殺傷,這是最基本的常識。
朱季興去試圖攙扶陳茂的舉動會造成隊形的空缺,這需要至少三個戰友才能填補。
這是陳茂對胡吉祥曾經的叮囑。
我的死活無關要緊,你的使命的戰鬥,而不是救人。
這就是陳茂想要表達的意思。
這一記耳光沒有白挨,雖然打的臉頰火辣辣的疼,眼淚都被打出來了,卻終於記起了自己的使命。
放下陳茂,又一次端起了火銃,以無比嫺熟的動作從火藥囊腫“舀”出黑色的粉末,裝填、舉銃、射擊,整套動作一氣呵成毫無拖泥帶水之處,就好像平時的訓練那樣連貫、流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