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開人品、德行、操守等等,單純以對大局的深刻理解來看,洪承疇可以算是一俊彥之才了,尤其是敏銳的洞察力,絕對遠超多鐸、阿濟格之輩。
無論是事明之時提出的“剿闖”戰略,還是在投清之後的提出的總體戰略,都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
在整個明清交替之際,雖然英雄豪傑層出不窮,卻很少有人如洪承疇這樣從歷史的高度上看待問題。
以少兵臨大國,一定需要電閃雷轟一般的攻取速度,迅速擊賊破明,儘可能的追求一個“快”字。
在軍事上充分利用錯綜複雜的各方勢力爲前驅,在政治上拉攏敵後豪強和地主階層,把民族矛盾轉化成爲階級矛盾。
穩住大局之後,接受中原王朝的統治模式,把清廷由一個外族政變轉變成爲傳統的統治政權。
這一手,軟硬兼施,相當的毒辣,若是清廷真的按照這一條整體戰略老老實實的執行下去,未嘗不能一統天下,成爲繼宋元明之後的又一個王朝。
但是,多鐸的覆滅,則成爲這一切的轉折點。
徵南大軍的覆滅和多鐸的身死命喪,不僅僅只是一個巨大的軍事失敗,同時徹底改變了整體的局勢,讓清廷無力在短時間內消滅對手,江南殘明得到了寶貴的喘息之機,整體局面從絕對的進攻進入到戰略相持階段。
多鐸之死,極大的削弱了多爾袞的優勢,改變了清廷內部的力量對比,爲後來的內訌埋下了一個巨大的隱患,最終導致了太后對多爾袞下手。
多爾袞的死,對於大局而言並不是一個很重要的事情,從當時的局勢來看,以多爾袞爲代表的攝政王一黨,與以太后爲代表的帝黨必有一戰,這個矛盾不可調和,遲早會有一個總爆發。
最終的結局要麼是多爾袞徹底架空帝黨,或者是逆而篡奪也不是不可能。
要麼就是帝黨最終幹掉多爾袞,爲皇權掃平道路。
太后幹掉多爾袞也好,多爾袞幹掉太后也罷,這本身並沒有任何區別,具有相同的意義和影響,而且一定會出現這樣的局面。
唯一的不同之處就在於,下手的時機不對。
戰略相持階段高層爆發的內訌,一定會引起內部的極大混亂,甚至有可能引發最終的整體崩盤。
現在,這個惡果已經顯現出來了。
“太宗文皇帝奠定的基業,毀於一旦吶!”洪承疇發出一聲長嘆:“一代人傑,千秋功業,付之流水了。”
現在的洪承疇,已對清廷的未來極度悲觀,因爲他已很清楚的意識到一個事實:太后幹掉的不是一個多爾袞,而是大清國的根基。
太宗文皇帝黃臺吉,最大的功業就是建立一套相對完整的政治體系,既包含了八旗制度也容納了封建王朝的基本要素。
若是黃臺吉多活幾年,哪怕只是活到入關之後,格局一定不是這個樣子。
太后雖然精明強幹,和黃臺吉比起來,卻有着天壤之別。
這個女人精於權謀善於玩弄平衡術,終究是格局太小了,不具備大的全局觀,選擇在這個時候下手,只能說是頭髮長見識短。
在洪承疇的心中,太后應該是一個精明的女人,但這種精明卻被事實證明不過是小手段小聰明。
“或許,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馮成章當着洪承疇的面兒直接說出來:“或許是太后迫不得已,她若不是這麼做,說不定攝政王就會搶先下手。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也許太后是有苦衷的。”
就眼下這個局勢,也只能這樣自我安慰了。
“唯今之計,只有馬上和談。”洪承疇無奈的說道:“一統天下,已成南柯一夢,若是儘早和談,或許還能保住半壁江山,哎,也只能如此了!”
在給朝廷的秘奏當中,洪承疇曾經不止一次的提到過“和談”這樣的字眼兒,按照他的規劃,可以適當的放棄一部分利益和地盤,與江南的殘明朝廷進行和平談判。
以阿濟格主動退出湖廣爲代價,換取戰爭結束,在事實上形成劃江而治的南北朝局面。
對於當時的江南而言,這顯然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條件,很有可能達成。
洪承疇的目的就是適當的收縮戰線,打着和平的幌子騰出手來平定西北、川蜀的局面,然後再積聚實力南下,實現一統天下的夢想。
只可惜,這個戰略構想根本就不被太后接受,因爲那會極大的觸動多爾袞的利益,阿濟格多爾袞等人一定不會同意,甚至連代善等老牌勳貴也不接受。
現如今,明軍不僅擊潰了阿濟格的湖廣主力,還打過了長江,再提劃江而治的和談條件,就成了隔年的老皇曆。
“現如今這個局面,雖然極是不利,依舊可以和談。”洪承疇無奈的說道:“哪怕是退到黃河以北,也未嘗不能接受。”
“東翁,朝廷的事兒,不那麼好說,如今就是火燒眉毛只能先顧眼前了。”聽到這句話,洪承疇只能苦笑。
馮成章這句話的意思其實就是在說:你想的再怎麼周全也沒有用,因爲朝廷根本就不會聽你的,還是先想想怎麼保全自己吧。
以史德威的揚州軍爲主力,匯合了閩浙的部分人馬,還有江南復隆朝廷的明軍,正在大舉北伐。
若不是劉良佐等新附軍數量衆多,早就打到揚州城下了。
西邊的毅勇軍一路勢如破竹,攻佔了泗州之後,揚州已在毅勇軍的攻擊半徑之內,那張啓陽馬不停蹄的提兵東進,威脅寶應—高郵一線,若是再進一步的話,洪承疇就真的成了甕中之鱉,到時候必然插翅難逃。
依爲強援的鰲拜毫不猶豫的回去“拱衛京畿”,北邊的佟圖賴早就看破了這個局面,始終不肯用自己的嫡系人馬來填揚州這個大坑,洪承疇現在所面對的局面,遠比當年的史可法更加險惡。
“東翁真的不想和南邊接觸一下麼?”馮成章似乎很不願意提起這個話題,低着頭小聲說道:“大勢所趨,泥沙俱下,識時務者爲俊傑。”
“恩同吶。”洪承疇面帶微笑的看着這個跟隨了自己幾十年的心腹,不動聲色的說道:“看樣子,你已經和南邊接觸過了吧?”
“東翁,學生沒有,但若東翁有這個想法,學生可以代爲奔走。”
公然勸解洪承疇和江南私下投降,按說洪承疇就應該直接把他拉出去砍了,但他卻沒有那麼做,因爲他知道這個幕僚是真心爲了他好,這種話也就只有馮成章可以說出來。
但洪承疇是不會投降的,絕對不會,不是他不想,而是做不到。
洪承疇本就是個奴才,而不是軍閥,沒有隸屬於自己的直屬部隊,對於江南而言毫無價值。
就算他投降了,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這就是奴才的悲哀!
“我已判明降清,不想再改換門庭了。”洪承疇說道:“你跟着我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能讓你落個沒有下場。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喜歡那副《臨江法貼》,拿去吧,還有些金珠玉器,你也一併帶走。回到漳州老家之後,置辦些田產,做個富家翁應該是夠了。”
主僕一場,洪承疇對待馮成章已算是仁至義盡。
作爲私人幕僚,馮成章完全可以體會到洪承疇的一片良苦用心,此情此景之下想要說點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談起,只能一躬到底:“東翁待學生不薄,豈有中途而棄的道理?學生願與東翁同始終。”
“同始終?”洪承疇仰天長嘆一聲,旋即又哈哈大笑起來:“我這樣的人,外面是什麼樣的名聲想必你也是知道的,還能有什麼終?千秋百代之後,必然會成爲宋時秦檜一般的千古罪人,爲後世人所不恥。若是這大清能夠一統天下,或許還能落個生前的富貴。如今這局勢說什麼都沒有用了,我已自誤,不能再誤了你。走吧,走吧。”
洪承疇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會是什麼樣的下場,不是說生死之事,而是指千秋之名。
他洪承疇一定會成爲秦檜那樣的賣國賊,註定會被口誅筆伐千百年,永遠都別想洗白。
就算是“大清”真的一統天下,或許還能保住生前的富貴。
在他死後,哪怕僅僅只是出於維護統治的需要,清廷也一定不會給他什麼好名聲。
有些東西,比如說忠誠,比如說堅貞,這些最基本的美德,就算是江山易主王朝更替,也絕對不會改變。
一失足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有些錯誤一輩子只能犯一回,卻絕對不會有悔改的機會,因爲他洪承疇犯的錯太大。
要說不後悔,那絕對是睜眼說瞎話了,現在的洪承疇確實有些悔意,後悔當年因爲心志動搖而背明投清。
鑄下大錯,以成今日不可挽回的局面。
但洪承疇從來就不是一個活在後悔情緒當中的人,在明明知道無路可退的情形之下,反而愈發的堅定。
這就叫賊心似鐵死不悔改。
爲了防止新附軍再次重演“泗州之變”的局面,爲了防止數量龐大的新附軍直接投降,他命令劉良佐等新附軍直接放棄揚州外圍,收縮回來在他的嚴密監視之下。
同時,他還下了另外一個命令:把囚困已久的史環押解到京城去。
這麼做,等於是主動放棄了和史德威接觸的可能,斷絕了投降的機會,進一步表明了死戰到底決不投降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