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子不是海,而是永定河畔的一片天然溼地,又名南苑,從遼金時代就成爲皇家專用的獵場。
這一帶視野開闊泉林密佈,羊獐狼狐遍地走,燕雀鴨鵝滿天飛,是優良的天然獵場。
雖然野生動物數量衆多,但經過幾個朝代好幾百年的獵殺,尤其是從元代開始,因爲黃金家族總是頻繁的進行大規模的狩獵活動,各種飛禽走獸逐漸稀疏,數量越來越少,不得不專門設置了一個衙門,用來飼養各種各樣的動物,等到狩獵的時候再投放到獵苑之內供那些個皇親國戚達官貴人獵殺取樂。
自從攝政王決定狩獵之後,有司官員抓緊時間進行佈置,先是在獵苑一帶進行戒嚴,驅趕所有閒雜人等。
然後投放大量的跑獾走狐,大雁野鴨等飛禽走獸。
在南苑獵場的北端的,剛剛積蓄起來的雨水已形成一個不大不小的“湖泊”,湖畔地帶的樹木雜草被砍伐一空,泥濘的空地上墊上了新鋪的粉土,然後夯實壓平,又專門鋪上了羊絨氈毯,還搭起了一座蒙古樣式的開口帳篷。
帳篷的前後用欄杆高高挑起,四下通透視野良好,中間支開了幾張餐桌,旁邊左右並排擺着兩張馬凳式的坐。
遠處煙氣繚繞,那是小蘇拉們提前點起的薰香,用來驅散密密麻麻的蚊蠅蟲蟻。
稍近處,二十幾個御廚和百十個幫竈正在忙忙碌碌,把剛剛送過來的獵物製成新鮮的美味,外圍則站立着一隊隊手持刀槍弓弩的侍衛!
數量衆多的在京宗室和八旗子弟,拿出了看家的本領,一個個縱馬奔馳往來呼嘯,賣弄着自己的騎射之功,每殺死一隻獵物就會興高采烈的高喊着“爲皇上和攝政王獻禮”的口號送過來。
所謂的狩獵,更多是一種軍事演習性質的集體活動,最大的作用就是彰顯尚武精神,重振八旗騎射之功。
每一個獵手都希望能在皇上和攝政王面前一展風采拔個頭籌,一來是爲了給家族增光添彩,再者則是爲了給皇上和攝政王留下一個好印象。
順治皇帝的年紀太小,又是第一次親自參與這樣子的圍獵活動,充滿了好奇心,總有種躍躍欲試的衝動,尤其是那些堆積如山的獵物,讓他越發的衝這場狩獵滿懷信心。
和皇帝的態度完全相反,攝政王多爾袞卻對那越來越多的獵物毫無興趣,甚至嗤之以鼻,用非常不屑的口吻說道:“瞧瞧都是些什麼玩意兒?跑不掉的兔子,飛不起來的大雁,幾隻雜毛狐已算是大型獵物了,真是丟人現眼,當年我和太祖武皇帝出獵的時候,殺虎豹獵豬熊,那才真的有意思。”
多爾袞這話說的太對了,現在的狩獵和當年在關外之時的狩獵根本就不是一個概念,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爲了討好這些個身份極其尊貴的“獵人”們,有司官員會特意在獵物身上先做點手腳,然後再投放到獵場之內。
比如說事先扭斷兔子的一條腿,或者是剪下野鴨、大雁翅膀上的長翎,種種手段不一而足。
反正讓行動敏捷的獵物既跑不快也飛不高,好讓獵人們輕而易舉就能“滿載而歸”。
除了在獵物身上做手腳之外,還專門準備了許許多多的繩釦、獵網等專用工具,把獵物們驅趕到一個狹小的區域,然後才讓那些興致勃勃的獵手們去隨便補幾箭。
每一個獵手都是全副武裝,騎乘快馬手持刀弓,甚至還有很多隨從,一個個牽着成羣的獵狗架着海東青,這還是打獵嗎?
這樣的打獵方式一點考驗性都沒有,和直接鑽進雞窩殺幾隻老母雞有什麼分別?
在多爾袞小時候,深入茫茫羣山,純以刀弓獵殺熊虎,不僅能夠鍛鍊人的體魄和勇氣,還能訓練處分進合擊逗引埋伏等等作戰技能。
多爾袞完全有資格看不起這些年輕的獵手。
辰時末刻前後,數以百計的獵手們終於發現了前所未有的大型獵物:整整一窩子山豬。
或許是因爲母山豬剛剛產仔的緣故,性情極其是兇暴,在咬傷了一個獵人和好幾條獵犬之後,竟然在幾十個人的圍攻之下逃脫掉了。
“留下那畜生的性命!”多爾袞慢悠悠的把玩着那枚碧綠的扳指兒,面帶微笑的看了看身邊的順治小皇帝:“最大的獵物當然要留給皇上去獵殺。”
最大最肥的獵物留給身份最尊貴的人,這本就是歷年來形成的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所以,當多爾袞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人們不僅沒有反對,反而發出陣陣歡呼之聲。
“不可,不可,攝政王不可。”老太監海富慌慌張張的說道:“萬歲連馬都騎不穩當,可不敢去。”
“你這奴才,說的什麼笑話?我大清以弓馬騎射立國,皇上怎能不會騎馬?”
“皇上是真的不會。”
“皇上不會騎馬,難道我還不會嗎?有我在,皇上定是萬無一失。”多爾袞把眼一瞪,目光凌然,斥退了老太監海富,大聲命令道:“來人,備馬,皇上要親自行獵。”
一聲令下,早有人把戰馬牽了過來,多爾袞認鐙上馬,先小步快跑了一圈兒,然後猛然策馬奔騰到了皇帝面前,猛的一勒馬繮,戰馬頓時人立而起,多爾袞卻端坐在馬背上穩如泰山。
“皇上,上馬吧,我保護着你,咱們一起去獵殺最大的獵物。”
早有服侍的下人搬過來了馬凳,順治小皇帝終究是孩子心性,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喜滋滋的跑了過去。
但他確實不會騎馬,雖然站在了馬凳之上,還是夠不到。
多爾袞一伸手,就把順治小皇帝整個拎了起來,將他放在自己的身前,一馬雙跨奔騰而去。
攝政王多爾袞操控着戰馬縱橫奔馳,守護着大清國的小皇帝追趕獵物,這本身就是一個很的寓意,分明就在彰顯多爾袞對小皇帝的輔佐之功。
亂七八糟的宗室和數量衆多的八旗子弟紛紛跟隨,浩浩蕩蕩紛紛萬馬奔騰,但每一個如很小心在意的控制着馬速,始終落在多爾袞的後面。
攝政王扶保着皇上去追殺最大的獵物,誰敢衝到他的前面去?
偏偏就有那麼一個人衝的飛快,竟然把多爾袞保持着平行。
這個人就是皇帝的貼身太監,內廷副總管海富。
多爾袞並沒有對這個海富有過多的注意,他的心思主要放在那隻不知跑到哪裡的山豬身上。
僅僅只是用眼角的餘光掃了和他只有五六步距離的老太監海富。
這個老太監,看似垂垂老朽弱不禁風,但駕馭戰馬的本事卻極是精純。
尤其是他微微縮着身子的那種姿態,只有經驗豐富久經沙場的騎兵才能做得出來。
一個老太監,能有這麼精純的騎術,確實有點反常,但多爾袞很快就釋然了。
因爲他已經想起來,此人是太后的陪嫁之奴,是很多年前從科爾沁與十四歲的孝莊太后一起過來的。
作爲一個蒙古人,騎術精湛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南苑獵場早已封鎖,那頭負傷的山豬肯定跑不出去,這麼多人一起追趕,獵犬無數,很快就找到了它。
多爾袞已經摘下了獵弓,扶着順治小皇帝的一隻手,搭上一支魚尾箭,慢慢的拽開弓弦,看起來就好像是小皇帝親手開弓一樣。
微微一瞄,胳膊肘稍微用力一撞,撞開了順治小皇帝的那隻手,免得皇上的手指被弓弦割傷。
與此同時猛然鬆開了弓弦,嗡嗡的弓弦顫動聲中,箭已離弦射出,前面已跑脫了力氣的山豬頓時應聲而倒。
多爾袞哈哈大笑着高聲呼喊:“皇上親獵,獵獲山豬一頭。”
衆人紛紛圍攏上來,在歡呼“萬歲”的同事,錄事的官員趕緊把“皇上於某年某月某日獵獲山豬一頭”的事蹟記錄下來。
皇上的身子骨終究是太過於孱弱,這一番躍馬奔騰折騰的他幾乎當場嘔吐,要不是多爾袞保護着,早就從戰馬上摔下來不知多少回了。
不住的咳嗽聲中,皇帝的眼淚都下來了,哪有絲毫英明神武的君王氣度?
在一片“萬歲”的歡呼聲中,多爾袞愈發志得意滿,只有老太監海富躬着身子走上前去,似乎想要把已經被顛簸了個半死不活的皇帝從馬背上抱下來。
似有意似無意,他手掌如同閃電一般觸碰到了多爾袞的手腕。
在多爾袞的感覺當中,似乎被蠍子狠狠的蟄了一下,從手腕處傳來的劇痛讓他猛然縮手:“你……”
藉着攙扶福林小皇帝的機會,用皇帝的身體作爲掩護,手掌一翻,就好像是在攙扶多爾袞似的,在他的肋下摸了一下。
更加劇烈的疼痛剛剛傳來,瞬間就有種麻痹的感覺,那種疼痛和刀砍斧剁完全不同,更加尖銳也更難以忍受,就好像是有一根燒紅了的鋼針猛然此進了臟腑之中。
多爾袞是何等精明之人,頓時就明白了眼前的情形:這個老太監是太后派來的刺客,要對自己下毒手了!
雖然多爾袞對太后的戒備之心極重,但卻多是忌憚太后在宮中或者是上朝的路上埋伏了刀斧手,或者是在飲食中下毒,怎麼也沒有想都她竟然會在這樣的場合,在衆目睽睽之下對自己動手。
下意識的推了這個老太監一把,伸手就去摸腰裡的佩刀,但這個動作卻好像被定格了一樣,多爾袞的右手保持着拔刀的動作,卻再也都過不了。
因爲他的整個又半邊身子已完全失去了知覺,就好像是失去了半個身體一樣。半身麻痹的多爾袞就好像是一座被推倒的雕像,以一個非常詭異的姿勢從馬背上直挺挺的摔了下來。
近在咫尺的老太監海富再也顧不得攙扶小皇帝,而是改爲順勢去託扶多爾袞,再次出手如電,在多爾袞的頸項之間狠狠的刺了兩下,然後手掌一翻,把手心裡那枚三寸多長的毒針藏進袖中。
就是這個簡簡單單的突刺動作,老太監已經苦苦練習了一年多,不僅快如閃電而且穩準狠,絕對一擊致命。
對此,老太監有絕對的信心。
那根針已經淬過劇毒,哪怕僅僅只是輕輕一次,也能放倒一頭牛,海富已經實驗過無數次了。
“攝政王,攝政王,你怎麼了?”在別人還沒有反映過來的時候,老太監海富已經用帶着哭腔的聲音高喊起來:“攝政王這是怎麼了?你說話呀,來人,來人,御醫,快傳御醫!”
攝政王突然墜馬,早已把那麼多的宗室和八旗子弟給嚇壞了。
萬一攝政王有什麼三長兩短,就是撇不清的責任,人們亂糟糟的涌了上來,場面頓時一片大亂!
這個時候的多爾袞還是很清醒的,他知道眼前的這個老太監就是刺客,這一切都是太后早就安排好的。
他想大聲的呼喊,但脖子上中的那兩下,卻讓他根本喊不出來。
雖然多爾袞極力的大張着嘴巴,卻只能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而不能發出任何一個有意義的音節。
他已不能講話了。毒手,這是一擊致命的毒手,那個女人竟如此狠辣,這是要取自己的命啊!
多爾袞知道自己已經沒救了,他大睜着眼睛,怒視着這個弱不禁風的老太監,左手慢慢的舉了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戟指着這個兇手。
紛亂當中,老太監急的都要哭了:“御醫,有御醫沒有?快來,攝政王摔的不輕啊!”
似乎完全就是一個無意的舉動,老太監輕輕一按,就按下了多爾袞指向自己的那隻手,還在焦急的大喊着:“別亂,都別亂,快想法子送攝政王回去,快!若是耽擱了時辰,你們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誰也別想好過。”
就好像最貼心的僕役那樣,老太監很是周到的按着多爾袞的左手,不住的安慰着:“攝政王莫慌,奴才們這就送您回去。”
這個時候的多爾袞眼珠兒已經不動了,瞳孔正在慢慢擴散,臉色白的嚇人!
人們七手八腳的把多爾袞擡上馬車,在一片混亂當中,老太監悄無聲息的退了回來,小心翼翼的牽着馬繮繩,對馬背上已經嚇的面無人色的順治小皇帝說道:“萬歲爺,咱們回去吧,別讓太后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