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難熬的酷熱。
一絲雲彩都沒有,毒辣的日頭老爺孤零零的懸掛於中天,肆無忌憚的張揚着灼熱的溫度。
熱鬧喧囂的北京城就好像“淨了街”一樣,道路上連一個行人都沒有。
道路兩旁的小葉楊已打了蔫兒,翠綠的垂柳一動不動的耷拉着柔軟的枝條,彷彿苟延殘喘的病夫。
在這樣的天氣裡,除非是有要緊的事情,要不然不會有人頂着可怕的溫度出門。
就連街邊賣甜水的小販也失去了吆喝的勁頭,無精打采的縮在屋檐之下。
雖然拼命的搖晃着大蒲扇,但只能扇出一陣陣熱風,剛剛灌下去的一大瓢涼水就好像沒有經過腸胃,直接就化作熱騰騰的汗水又發散出來。
剛一走進慈寧宮,多爾袞就摘下了腦袋上的大帽子,旁邊的宮人趕緊安排坐器。
攝政王剛剛坐下,布木布泰就親手給他斟了一盞子冰鎮蓮子羹,面帶微笑的說道:“瞧這個熱乎勁兒,生生的要熱死人哩。攝政王還穿的這麼正式做甚?左右既無旁人,還不趕緊把朝服褪了涼快涼快。”
酷熱難捱的時節,多爾袞依舊頂戴花翎袍服煌煌,穿的非常正式,早已熱出了滿頭滿臉的淋漓大汗。
兩個老宮女走上前來,要服侍着多爾袞脫下朝服,多爾袞卻很不耐煩的擺了擺手,喝退了她們,義正辭嚴的說道:“太后面前,又當着皇帝的面,就算是熱死了也不能失儀。”
君前失儀,確實不好,但以前的多爾袞可不是這個樣子,穿着便裝進宮已不是一回兩回了,也不知爲何今日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臣子身份,竟然拿捏着不肯脫下朝服。
這當然不是因爲多爾袞真的要在君前保持臣子的應有的儀表以表尊重之意,而是這一身朝服真的脫不得。
真要說臣子本分的話,他腰裡的佩刀又作何解釋?
腰懸利刃雖然是多爾袞的特權,但是在小皇帝和太后面前帶着刀子,就是人臣之本分了嗎?
在煌煌蟒袍之下,他還穿着一身沉重的鐵甲。
最近這段時間以來,京城裡的局勢越發險惡,多爾袞對自己的安全保衛工作也愈發重視。
完全是出於安全考慮,每次進宮都會攜帶大量的親衛,並且暗披鐵甲刀不離身。
對於太后的防範已經到了這種地步,足見雙方的明爭暗鬥已經到了最後時刻,就差直接攤牌了。
“夏狩之事已經準備妥當,在京的宗室子弟全部隨行,明日就要開獵了,特來奏明皇上,兩日之後出發。”
所謂的狩獵,其實就是在專門圈定的皇家獵場去打獵,這已是從努爾哈赤時代沿襲下來的老傳統了。
皇家的狩獵,當然不是爲了獲取獵物那麼簡單,而是一種儀式。
大清以弓馬立國,所謂的狩獵其實就是爲了讓宗室和八旗子弟保持勤習弓馬的尚武本色,免得他們因爲優越的生活條件荒廢了最根本的騎射之術,而狩獵則是一種“軍事演習”性質的活動。
這本沒有什麼好稀奇的,但這場狩獵的時機卻不怎麼合適。
按照傳統,這樣的狩獵活動一般都是安排在開春或者是秋後,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春獵和秋獵,在如此炎炎盛夏出去打獵,而且要所有的在京宗室和很多八旗子弟隨行,還真是頭一回出現。
太后端着一盞子冰鎮蓮子羹,純銀的調羹碰撞輕薄的瓷盞和盞子裡的冰塊兒,發出清脆的細微聲響。
太后不緊不慢的飲了一口沁人心脾的蓮子羹,不疾不徐的說道:“以往都是二月底和九月初纔去狩獵,這天氣這時節,好像不合適吧?”
“最近這幾個月來,各地的戰事都很不順利,無非就是因爲我大清定鼎之後八旗子弟已生出了輕慢之心,不願意再費力氣練習祖宗的騎射根本,總是想着吃喝玩樂,長此以往必然養出一大堆的紈絝子弟。由皇帝親自出獵,讓宗室和八旗子弟隨行,也好讓他們重新拾起祖宗的騎射之術,不忘我大清的尚武氣概。此爲我大清計,越快越好,怎能按部就班的等候秋後?狩獵事宜我已安排妥當,不可延誤!”
多爾袞說的這些確實是實實在在的事情,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
自從定鼎天下以來,以往那些個吃苦耐勞能征善戰的八旗兵丁全都吃起了旗餉,由全天下供奉起來,什麼都不用作也能坐享鐵桿莊稼,自然而然的也就懈怠懶惰了。
尤其是年輕一輩的八旗子弟,早已沒有了父輩的悍勇鐵血之風,一個個全都成了無所事事的“花花公子”,整日裡提籠架鳥散漫輕忽不幹正經事兒,除了看戲聽曲兒就是喝茶玩樂。
若僅僅只是如此也就罷了,偏偏這些人還喜歡無事生非,倚仗着旗人的身份挑起事端。
按照大清的制度,旗人犯了罪,只能交給宗人府或者是旗主處置,地方官府根本無權過問,這就愈發助長了旗人的囂張氣焰,完全就把國法律條視作兒戲,一點都不當回事兒。
旗人的墮落,從順治二年就已經開始了,雖然還遠遠沒有清末那種抽大煙罵大街的地步,卻已經顯露出了非常明顯的苗頭。
這幾年來,八旗兵的戰鬥簡直就是雪崩式的下滑,清廷不得不更加借重各地的漢軍和新附軍。
八旗是大清的根本,出現這種狀況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適時安排一場軍事演習性質的狩獵活動,由皇帝本人和攝政王親自主持,好歹也能殺一殺這股歪風邪氣,重振八旗的尚武精神。
從本質上來看,卻確實是一件爲國籌謀的事兒,而旗務恰恰就在多爾袞的責任範圍之內。
所以,這個事情布木布泰無法反對,也反對不了。
“說起戰事,還有個事不得不對攝政王唸叨一下。”太后喝完了冰涼舒爽的蓮子羹,又親手給多爾袞斟了一碗,依舊用那種不緊不慢的語氣,說的雲淡風輕,就好像是在說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英親王放棄湖廣大局,直接北撤,這事攝政王知道的吧?”
阿濟格放棄固守武昌的打算,直接帶着軍隊經襄陽繞河南一路北撤,這個事情多爾袞真的不知道,至少在事先他完全毫不知情。
阿濟格先撤軍,然後才向多爾袞打報告,這是典型的“先斬後奏”,是在逼着他接受既成事實。
說的重一點這就是誤國誤軍之舉,按照軍法是要掉腦袋的大罪。
但多爾袞不得不出面提阿濟格背鍋,就算是捏着鼻子也得認可這個事情。
因爲阿濟格是他唯一一個能夠頂得上大作用的黨羽了,若是他不竭盡全力的保下阿濟格,就會喪失最後一股強有力的外部援助力量。
“這事我是知道的,只是因爲事態緊急,來不及對朝廷細說。想必太后也知道,兵部和朝廷裡的書文往來需要耗費很多時間,自古救兵如救火,怎能總是那麼從容不迫按部就班?既然湖廣已不可守,索性撤回來稍事休整以圖再起。”
湖廣的局面已經糜爛的不可收拾,還不如先撤出來,再慢慢的想辦法重新恢復,這就是多爾袞的說法。
對於這個說法,布木布泰極不認同。
阿濟格撤離湖廣之後,馬不停蹄的一路北撤大踏步後退,過了南陽府之後已經撤到了汝州府,還沒有止步的意思。
再撤的話就要撤退到黃河以北了?
這有一丁點東山再起再戰湖廣的意思嗎?
分明就是想帶着大軍回來吧!
在朝廷沒有允許的情況下私自帶兵回來,說的輕了這叫“違抗軍令”,說的重了就是“圖謀不軌”,無論哪一條都是掉腦袋的重罪,但朝廷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阻止阿濟格北撤?
拿什麼阻止?
朝廷的一道聖旨嗎?
現在的阿濟格還在乎聖旨?
就是因爲看破了朝廷內部的虛弱,知道朝廷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阿濟格纔敢於如此明目張膽。
再者說了,眼下這麼幹的又不是隻有一個英親王阿濟格。
遠在四川的肅親王豪格也在做着同樣的事情:撤軍。
自從聽說了阿濟格撤兵的消息之後,遠在重慶府北部清繳大西軍和闖軍殘部的豪格一點都沒有耽誤,只用了十幾天的時間就把主力撤到了北邊的保寧府一帶,其前鋒走的更遠,現在已經撤到漢中了。
看這個架勢,豪格也是回來。
豪格的說法和阿濟格如出一轍:“山水煙瘴,師勞兵疲,暫退休整,以備再戰。”
四川這邊的地理形勢不好,這樣的季節流行病高發,軍隊已疲憊不堪,先撤一下休整一番再繼續追剿殘敵。
這樣的說法連三歲的娃娃都騙不過。
休整?
真要是需要休整的話,有必要從四川撤到陝西進行休整嗎?
肅親王豪格也好,英親王阿濟格也罷,他們撤兵都不是出於軍事層面的考慮,而是因爲政治因素。
京城裡局勢越來越不穩了,在雙方攤牌的前夕,各方勢力都心思活動,想着從中漁利火中取栗,都打起了“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的算盤,以免被自己的競爭對手佔據了先機和大義的名分。
阿濟格回撤,肯定會撤到京城的半徑範圍之內,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兒。
布木布泰之所以沒有聯合代善等老牌勳貴在這個事情上大作文章,就是因爲他們有自己的打算。
阿濟格撤回來之後,多爾袞的聲勢和實力一定會超過太后一黨,這個時候的豪格雖然不算是“自己人”,卻絕對不是多爾袞的人,本着敵人就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原則,才默認了豪格的舉動。
用豪格平衡阿濟格,這就是太后的打算。
既然朝廷能默許豪格撤退,當然不能再拿阿濟格的撤退說事兒。
“英親王斬殺孫志茂的事兒,攝政王怎麼看?”這是剛剛發生的一個政治事件:英親王阿濟格把汝州知府孫志茂一刀給宰了!英親王阿濟格給出的解釋是:孫志茂勞軍不力,屢次敷衍塞責,且又多有出言不遜之舉,斬之以儆效尤。
這樣的殺人藉口,實在太牽強了。
那孫志茂是河南汝州的知府,阿濟格是湖廣的統帥,本就沒有爲阿濟格籌集錢糧的丁壯的任務,大軍所到之處隨隨便便拿出一點錢糧意思一下也就可以了,何來“勞軍不力”的說法?
而且你阿濟格纔剛剛撤到汝州,怎麼就“屢次”敷衍了呢?
時間上也不允許啊!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孫志茂對你這個親王不是足夠的尊重,你最多也就是喝罵他幾句也就算了,怎麼能夠直接一刀給殺了呢?
這種事兒,只要稍微有一點點腦子就可以知道,必然是因爲阿濟格撤退的太過於匆忙,後勤給養嚴重不足,不得不勒索地方,不得不強行命令地方官員籌備錢糧。
在時間倉促準備不足的情況之下,小小的汝州知府根本就拿不出足以供應幾萬大軍的後勤給養,於是乎阿濟格就把府庫給搶了。
縱容士兵哄搶地方官府的府庫,孫志茂肯定急眼呀,於是衝突就產生了,阿濟格索性直接把孫志茂給宰了,隨隨便便安一個罪名而已。
一個小小的知府,怎麼敢頂撞阿濟格?
又怎麼會公然得罪一個帶兵的實權親王?
孫志茂死的冤啊!
死了之後還被阿濟格扣上一個罪名,在當前這種大形勢下,布木布泰當然不會爲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區區知府就和阿濟格撕破臉,還得強忍着內心的不快爲他開脫:“既然那孫志茂對英親王不恭,殺了也就殺了吧。不過那孫志茂終究是朝廷命官,擅自斬殺終究需要一個說法。”
在太后的口中,擅自斬殺朝廷命官,已從極大的罪行變成了輕飄飄的罪過,其實就是希望多爾袞以攝政王的名義斥責阿濟格幾句,意思意思也就算了,好歹能給朝廷一個臺階下,要不然朝廷的威嚴何在體面何在?
但是,多爾袞連裝模作樣斥責阿濟格的表面工作都不想做,他需要極力維護阿濟格的利益,因爲現在的阿濟格對他太重要了。
但阿濟格愈發的跋扈,也越來越不理會多爾袞的觀感,但多爾袞卻不得不借助他的力量。
在這個事情上,多爾袞不好直接替阿濟格辯解,只能拿洪承疇說事兒:“英親王湖廣之敗,罪魁禍首在於洪承疇。”
阿濟格敗的這麼慘,撤的這麼快,就是洪承疇的責任。
當初就是因爲他的戰略誤判,才導致了湖廣的大局瞬間崩壞,要是他能夠在第時間進攻江南,就可以極大分擔湖廣的軍事壓力,阿濟格就不可能會戰敗。
真要是追究到根子上,還得所是洪承疇那狗奴才的罪行。
你要追究阿濟格,我就追究洪承疇。
這根本就不是就事論事,也不解決問題的態度,純粹就是爲了爲何自身的利益。
堂堂大清的兩個最高統治者,竟然像街頭的市井無賴一般開始扯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