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貨廠的大火已基本熄滅,只有遠處還有些零星的火頭兒,濃重的黑煙籠罩之下,空氣中瀰漫着焚燒肉類的味道,其中還夾雜着隱隱的香甜氣息——那是水硝油燃燒之後的味道。
木貨廠並不是木料堆放的場所,而是木材加工廠。
打造大船所需要的木材,完全不同於樑、檁、椽等建築用木材,和製作傢俱也截然不同,而是需要專用的大型木料,每一塊木板都需經過精細加工,需要耗費無數工時。
尤其重要的是要做好防水,這就註定要存放大量的水硝油。
用木板上反覆刷水硝油,一遍又一遍的陰乾,才能成爲合格的造船板材。
但是,水硝油這玩意兒最是易燃。
昨夜的一把大火,就把木貨廠大半年的存料燒了個七七八八,雖然還有些“倖存”下來的板材、料材,卻已成了廢料。
造船對於材料的要求極其苛刻,被高溫炙烤過的木材肯定會出現扭曲、開裂的跡象,是萬萬不能用的。
經過焚燒之後衝上高空的灰白色餘燼正在徐徐落下,好似下了一場灰色的雪。
雖然損失慘重,但卻遠遠沒有達到“傷筋動骨”的程度,因爲這樣的木貨廠還有好幾個,這僅僅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洪承疇儘可能的保持着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神態,用一種輕描淡寫的態度問道:“昨夜襲擊的賊逆有多少?”
那個木貨廠的管事已被大火燒的鬚髮不全滿臉焦黑,不人不鬼的樣子實在可笑,要不是因爲靈機一動趴伏在地上裝死,早就變成真正的屍體了。
“倖免遇難”的管事被昨夜的情形嚇壞了,哆哆嗦嗦的說道:“回洪督,奴才親眼看到有一大羣賊逆衝了進來,見人就看還四處縱火,好大的一羣。”
一羣?七個八個是一羣,百八十個還是一羣,這樣模糊朦朧的回答不可能讓洪承疇滿意。
“到底有多少賊匪?”
“黑夜之中情形紛亂,奴才也不曾看的十分清楚,估摸着得有兩千人吧。”
聽了這話,洪承疇頓時火冒三丈:兩千賊匪?這簡直就是睜眼說瞎話。
若真有兩千賊匪的話,早就直接去攻打縣城了,還用得着偷偷摸摸的襲擊一個木貨廠?
如果洪承疇真的信了這種話,只能說明他的智商有問題。
雖然心中極怒,卻不得不繼續保持着總督大人的儀態和氣度:“兩千賊匪?不會有這麼多吧?”
“那……一千總是有的……”對於這位木貨廠管事而言,賊人的數量越多他的責任就越小,所以總是儘可能的誇大敵情。
一千?你當我洪承疇是傻子嗎?一千賊匪,那麼多人,怎麼可能會突然出現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而毫無覺察?
敵人深夜突襲,必然是寡兵輕進,人數一定不會很多,這是最基本的常識。
“據實而言,到底有多少賊匪?”“七八百……奴才覺得應該有五六百人……”
“真的有五六百嗎?”洪承疇的眉頭一挑,沉聲說道:“老實回答”
“應該不會少於四五百人。”
四五百人,這個數字應該差不多了,但還是有些誇大。
通過大致的傷損數字,就可以推算出一個概述:偷襲木貨廠的賊匪絕對不會超過三百人,要不然的話就不僅僅只是殺死七八十個駐守的士兵,而是把整個木貨廠殺個精光了。
對於洪承疇而言,損失一處木貨廠並非是不可承受的災難,死了七八十個駐兵也不是多麼重大的損失。
真正讓他憤怒的是賊匪的囂張氣焰!
這座木貨廠是揚州和高郵之間,方圓五十里範圍之內駐紮着好幾萬大軍,他們卻敢於深入進來折騰了個天翻地覆。
這說明什麼?說明賊匪根本不怕數量衆多的幾萬新附軍。
木貨廠就在洪承疇的眼皮子底下,還敢這麼折騰,這是在向他洪承疇公然挑釁,這是在叫板呢!
“大人,又有新的發現。”貼身的親兵走上前來,低聲對洪承疇說道:“從殘留在現場的痕跡來看,昨夜的戰鬥並非強行攻打,而是裡應外合。”
這些個親兵是追隨洪承疇多年的老兵,比那個狗屁的管事高明瞭一百倍都不止。
通過種種殘留的蛛絲馬跡,很快就大致的還原了昨夜的偷襲過程:在賊匪偷襲木貨廠的同時,木貨廠內部曾經發生過激烈的戰鬥,柵門是從內部打開的。
也就是說,木貨廠裡邊有內鬼,而且數量不少。
至少可以拖住駐守的軍隊,讓外面的賊匪有足夠的時間衝進來玩一手內外夾擊。
木貨廠人員衆多而起極其繁雜,除了少量的駐軍之外,還有許許多多的匠人、木工和力夫。
現如今這些人大多已死走逃亡,死的死逃的逃,到底誰纔是內鬼,根本無從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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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一次招募是什麼時候?”
“上個月十二,曾經招了一批力夫。”
“有多少人?”
“五六十個……百十來個吧。”
“把那些人的書證拿給我看。”洪承疇極力限制人口流動,百姓外出需要路引,沒有路引就寸步難行。
除此之外,還給百姓們製作了“大清良人書證”,就是類似於“良民證”性質的東西,有了這個東西才能證明自己是“安居樂業”的順民,而不是賊匪。
“一應書文已毀於大火……”這話就說的有點不老實了。
因爲這位管事知道最近招募的那些人根本就沒有“大清良人書證”,完全就是貪圖工錢便宜而已。
在人數上做手腳,利用主管的身份上下其手中飽私囊,損公肥私的事兒就不必那麼較真了。
反正人已死了,沒有死的也逃的不知去向。
就咬緊牙關說一切都是按照正規流程去做的,洪承疇要查看相應的文件,就說文件已經被焚燬,就算是洪承疇精明似鬼,他能有什麼辦法?
洪承疇當然知道這個管事說的不盡不實,但他卻不準備深究:不是他不想追責,而是因爲實在無可奈何。
一場大火過後,人員死走逃亡不在少數,相應的文件就算是沒有被賊匪燒掉,也肯定早就被木貨廠的管理人員燒掉了。
如此一來,就是死無對證,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大人,在陰房後發現了幾具屍體。”
一場偷襲過後,死屍到處都是,一點都不稀奇,但這個親兵卻專門提起陰房之後的屍體,洪承疇情知有異常,馬上過去查看。
攏共十一具屍體,全都是駐守在此的兵士,屍體擺在雪地上早已凍的硬邦挺直。
這十一具屍體擺出了一個“史”字的造型!
就好像唯恐洪承疇不知道這個事是誰幹的,專門用這種方式作出提醒:是我史環做下的!
不僅不做任何隱瞞,反而特意表明自己的身份,擺明了就是要和洪承疇唱對臺戲呢。
面對如此的挑釁,洪承疇早已怒火中燒,卻還是做出一副鎮定從容的樣子沉聲說道:“這些士卒力戰而死,厚葬!”
“是!”就在不久之前,洪承疇還很高興的宣佈了一個消息:作亂一年之久屢剿不滅的史環部,已被鎖死在高郵湖一帶,只需繼續收緊包圍圈,就可以一點一點的將其徹底剿滅。
想不到的是,原本應該被圍困在高郵湖的史環部竟然出現在這裡,而且還在洪承疇的眼皮子底下殺人放火毀了偌大的木貨廠。
這不僅僅只是挑釁,同時還在一種嘲弄和諷刺:你不是在高郵湖一帶部署了衆多的八旗精銳戰兵嗎?你不是要用囚籠政策麼?我們不在那邊,你根本就在白費力氣,我們就在你的鼻子底下搞事情。你洪承疇又能奈我何?
洪承疇相信這事就是史環乾的,而不是別人冒充。
因爲在揚州一帶不可能存在這麼有行動力的賊逆,必定的史環部流躥過來。
但是,最大的問題就在於:他們是怎麼過來的呢?
囚籠政策最要緊的核心就在於“封鎖”二字。
若是有零星的賊匪從封鎖圈中跑出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是幾百人,有組織有計劃的從北邊跑到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好弄出了這麼大的聲勢,那就有點匪夷所思了!
就算是想破了腦袋,洪承疇也不知道史環等人是怎麼跳出包圍圈的!囚籠政策破產了嗎?
既然史環部已不再高郵湖附近,是不是應該把那裡的八旗戰兵撤回來?
不,不能那麼做。
囚籠政策必須堅持下去。
雖然怒火中燒,但洪承疇還沒有喪失理智,依舊保持着對局勢的情形認識。
史環部跳出包圍圈,直接運動到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燒了木貨廠殺了大幾十個官軍,難道就是爲了挑釁?就是爲了和自己叫板?肯定不是。
這是一場早有預謀的軍事行動,具有明確的軍事目的:焚燒木貨廠不是史環部的第一目標,而是“捎帶”性質的順手作爲,他們真正的目的是和隱匿在木貨廠的同夥匯合!
最近招募的那批力夫、木匠必然就是從江南來的,是專門支援史環部的人馬。
史環部肯定費了不小的力氣,才從高郵湖一帶的包圍圈中跳出來,趕到這裡就是爲了和援兵匯合。
冒着巨大的風險,在洪承疇的眼皮子底下做這種事情,說明史環部的實力已大不如前,急切的需要援兵。
也就是說,囚籠政策還是有效的,應該繼續堅持下去,而不是草草收場半途而廢。
當天夜晚,洪承疇又得到一個讓他驚訝不已的消息:萬壽船廠遭襲。
這次夜襲的損失並沒有木貨廠那麼大,僅僅只是損失了兩艘正在建造當中的大船,賊人同樣放起了一把大火。
好在船廠那邊的人手衆多,大火很快就撲滅了,並沒有出現“火燒連營”的狀況。
現在火焚木貨廠,氣都沒有喘過一口,就又夜襲船廠,這史環實在是太囂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