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國選仕的恩科早就確定下來,共考三場,每場三天。
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是所有讀書種子共同的夢想。
這次恩科的錄取率一定會出奇的高,又是自新朝建立以來的首次開科取士,方方面面都很重視。
隨着各地應考舉子陸續前來,“連魁客棧”的生意前所未有的好,甚至蓋過了對面的“酒滿樓”,生意的火爆程度可見一斑。
“連魁客棧”也是一家百年老店,生意一直不溫不火,說不上好但也絕對不算很壞,多多少少也能賺點銀子維持生計。
從上個月月底開始,生意一下子就火爆起來,每一天都是客滿。
這麼好的生意,並不是因爲廚藝上佳飯菜實惠,事實上“連魁客棧”的飯菜水準至少比“樓”低了一個檔次,也不是因爲物美價廉價格實惠,而是恰恰相反,“連魁客棧”客棧的收費很高,相當的高。
飯菜一般,服務一般,價格卻高出了至少五成,還有這麼好的生意,其實一點都不奇怪。
歸根到底就是有一個好的名號。
“連魁客棧”中的連魁二字,實在是太吉利了!連考連中,高佔魁首,這是多麼吉利的口彩啊。
對面的“酒滿樓”雖然名氣很大,但那麼多的舉人老爺們,千里迢迢來趕考,都希望能夠高中魁元之首。
就憑着這個好口彩,哪怕是多花幾兩銀子也值了。
這次恩科大考,共考三場,每場三天。
每次考試之間還有六天的間期,一場恩科下來,差不多要考一個月。
只要好好的經營,這一個月的利潤肯定超過以往大半年了。
李杉就住在連魁客棧之中。
李杉,草字子林,廬州府巢縣人氏,祖上是正經的自耕農,家裡也有幾十畝田地和一頭耕牛,和一般的百姓比起來算是不錯的了,但卻遠遠達不到地主那個層次,只能勉強算作是小康之家。
家裡節衣縮食供他讀書,就是希望他能夠考取功名出人頭第。
這李杉李子林不僅天資聰慧,而且用功苦讀,十五歲過試之後,一發不可收拾。
毫無阻礙的連續過了府試和院試,而且全都是名列前茅,在當地被稱爲“神童”,前途不可限量,便是本地的縣尊大老爺也對他非常的器重。
這麼好的成績,說不準哪天就能金榜題名,到時候做了高官也是縣尊大老爺的“教化之功”嘛。
這次開恩科,縣裡專門出了點銀子給他做盤纏,就是希望他能一朝顯達高中魁首。
對於這次恩科大考,李杉李子林很有信心。
雖不敢說一定高中狀元,拿個二甲總是沒有問題的,就算是再怎麼不濟,三甲進士絕對如同探囊取物。
三日之後,就要正式開考了,雖然對自己的學問很有信心,李杉還是閉門不出,即便是到了深夜依舊秉燭夜讀,誓要把這十年寒窗之苦化爲錦繡功名。
這不僅是爲了自己,還是爲了家裡人。
對於絕大部分普通百姓而言,供養一個讀書人都是件很奢侈的事情。
不僅家裡少了一個壯勞力,還要有很多額外的開銷。
爲了讓他安心學業,各種各樣的活計全都由年邁的老爹操持,老孃親紡紗織布,辛辛苦苦賺幾個銀錢,也全都用來給他購置筆墨書籍了。
說下個大天來,這次也得弄個功名回去,要不然不僅對不住自己,更對不住年邁的雙親。
只要過這次恩科大考,就可以衣錦還鄉,到時候父母雙親一定會眉開眼笑老懷彌慰,整個家族也會跟着沾光不少呢。
越是到了這個時候,就越應該發奮用功。
就在李杉勤奮夜讀之時,傳來一陣門軸轉動之聲,原以爲是店家來送熱水,起身一看才發現進來的是個陌生人。
深更半夜的,房間裡突然闖進來一個陌生人,讓手無縛雞之力的李杉稍微緊張了一下,很快就又釋然了:這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地,應該不會有歹人敢做出搶掠偷竊之事。
就算是真的遇見了不法之徒,他也完全不必擔心。
因爲李杉本就沒有多少金銀細軟,僅有的那點盤纏還是縣尊大老爺“贊助”的呢。
正要開口先問,那人卻先說話了:“您家是前來應考的老爺吧?”
這連魁客棧中,住的幾乎全都是應考的讀書人。
李杉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咱家想和老爺做一筆生意……”不等那人把話說完,李杉就有些不耐煩了:“我想你一定是弄錯了,我是來應考的,沒的生意可做。”
“沒錯,沒錯。”那人不僅沒有惱,反而笑嘻嘻的湊上前來,神秘兮兮的說道:“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又哪裡是那麼容易的,我有心助老爺一臂之力,必然可以高中。”
這話是什麼意思?李杉沒有明白。
那人繼續笑着:“我知道首場考試的考題,只要老爺能出五十兩銀子,小人便把這考題賣給老爺。”
聽了這話,李杉頓時就明白了這人的身份:騙子!
恩科大考比不得尋常的考試,乃是爲國選才的大事。
考題一定是由當今天子親點,而且極度保密,誰也不可能知道。
這般小人物根本就沒有可能知道真正的考題。
就算他知道了,這麼重要的東西,卻只賣五十兩銀子,這絕對是在開玩笑。
提前知道考題,就可以提前準備,會極大的增加考中的概率,這樣的東西就算賣一千兩銀子都不算貴,怎麼可能只賣五十兩?
作爲一個正直的讀書人,李杉素來就對這樣的市井騙子不假辭色,毫不猶豫的說道:“出去!”
“這位老爺不要急着趕小人走,我知道你一定是懷疑這份考題的真僞……”
“不論你的考題是真是假,我都不會出錢去買。富貴功名憑的是真本事,憑的是滿腹經綸,我不屑於做出此等投機取巧之事。”
“這怎麼能說是投機取巧呢?這是正經……”李杉已不想和這人多說一句話,直接就把他往門外推。
“買賣不在交情在嘛。”那人還賴着不想走:“老爺信不過我也在情理之中,我可以送老爺一道題,等老爺上了考場辨名真僞之後,小人還會再來。”
“滾!”
“首場考試中必有秦穆公霸西戎論……”李杉甚至懶得理會此人,直接就把他推出門外,順勢將房門鎖死,繼續回到桌前夜讀去了。
三日之後,恩科大考正式開始。
一衆考生按照例行的規矩入了考棚,大考按時開始。
經過主考官和兩位副考官當衆驗證之後,確認考題封存嚴密,這才發放試卷。
和以前的歷次大考完全一樣,第一場考的就是史論,總共有五道題看到第一道題目,李杉忍不住的心中竊喜,因爲他押題押中了。
這一道題是:“武侯重伐而用申商之術,王安石行申商之本而不彰。”
用諸葛亮治理川蜀爲戰爭服務的歷史,和王安石變法相比較,這樣的題目很容易押中,因爲國朝現在的局面就是這個樣子,既要對抗紛亂的戰爭形勢,還要注重民生經濟。
這是一道送分題,只要是用些心思,很多人都可以押對。
看到第二道題的時候,李杉的腦袋猛然“嗡”的一聲,好像鑽進了一百隻綠頭大蒼蠅,嗡嗡的叫個不停,心思一下子就亂了。
第二道題目是:周時秦穆嘗霸西戎以奠萬世基,效與不效何以爲憑?
這……這怎麼可能?三日之前的那個深夜,那賣考題的人竟然說對了!
那樣的市井小人,怎麼會知道恩科大考的題目?
泄題了,這次恩科大考的題目早已泄露,李杉的腦海中一片紛亂,下意識的看了看四周。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肯定有很多人花銀子買了考題,那還考個屁呀。
這樣的考試根本就毫無公平可言。
朝廷開科選才,憑的就是腹中錦繡胸中學識,現如今卻成了花銀子就能買到的交易。
必然會有很多象李杉這樣正直而又貧寒的讀書人不屑於用錢買考題,也肯定會有很多投機取巧之輩真的買了。
考題提前泄露,這樣的考試已毫無意義。
只要花費一些銀錢,就可以提前準備,就可以早早的弄出答案。
人家早在考試之前就已經有了答案,這邊還是臨場發揮奮筆疾書,最終的考試成績也就可想而知了。
原以爲新朝初立,必定是吏治清明,應該不會徇私舞弊之事。
想不到竟然是這個樣子!
把考題當做商品公然售賣,這已不是徇私舞弊那麼簡單,而是誤國誤民的驚天大案,不僅會斷送很多真正飽學之士的大好前程,甚至直接就把煌煌大明的官場變成用金銀交易的菜市場。
怎麼辦?怎麼辦?這個時候的李杉已經懵了,呆呆的看着桌子上的試卷,臉色青白不定,汗水出了一層又一層,被汗水打溼的衣裳緊緊貼着身子,滑滑膩膩的好不難受,好像是糊了一層密不透風的殼兒。
在這三天的考試時間當中,李杉精神恍惚魂不守舍,他甚至記不起自己的怎麼走出考棚的。
在這種精神狀態之下,李杉知道自己已經考砸了。
什麼錦繡前程什麼金榜題名,早已離自己而去。
在考場之外流連了好一陣子,又低着頭思考了足足兩個時辰,李杉終於做出了決定。
他並沒有返回連魁客棧,而是直接朝着府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