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張四維的這句話,張居正半晌不吭聲。
通過幾天的瞭解,對於三個月來京城發生的一些大事,他多少心裡有底。四位閣臣中,呂調陽有一多半時間不入閣當值,餘下張四維、馬自強、申時行三位,雖然每日準時到閣辦公,但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碰到稍稍有些棘手的事情,要麼六百里加急把公文傳到江陵,要麼就暫時壓置等待他回來處置。
儘管一直以來雖然對其它的閣臣們,張居正始終持以警惕,畢竟當年他扳倒高拱在前,但對他們這種遇事推諉的做法卻是更爲惱火,早在回京之前,就已經決定趁機將他們敲打敲打了。
“這三個多月來,內閣真正辦成的一件事,大概也就是南京兵部左郎中正馬恩惠意圖殺使劫貢了。”
一聽到“馬恩惠”的名字,張四維眼皮子一跳,乾笑道。
“這是件小事,證據確鑿,確實爭不可爭。”
“證據是確鑿,但是卻壞了朝廷的規矩。”
張居正口氣嚴厲起來。
“堂堂兵部郎中正,試圖殺使劫貢,這件事情大不大?這可是關係到朝廷臉面的大事,爲何事先不讓我知道,嗯?”
張四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這事,也是事出有因,那趙恩惠已經畏罪伏法,再追究下去,實在是有辱朝廷臉面,下臣便就近請示次輔呂閣老,由他具名上奏今上,今上說對這事既然關係到朝廷的顏面,便以準了呂閣老所請,將此事大而化小,小而化了。”
冷笑一聲,張居正冷哼道。
“你不是說呂閣老不肯擔責任嗎,怎麼這又如此積極了?”
“呂閣老大概想着這是件小事。”
“你呢,你也認爲是小事嗎?”
“是的。”
張四維聲音很低。
雖然對這件事不高興,但對張居正來說,還有更多的事情急需處理,他之所以會提出這件事,目的是給張四維提個醒。看了眼滿臉緊張的張四維,他又語重心長地說道。
“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畢竟牽涉到朝廷的臉面,既然馬恩惠已經伏法,不宜宣揚也是對的,可是就這麼匆匆讓貢使來京,是不是欠考慮了一些?讓貢使面聖?難道你們忘了正德年間火者亞三了嗎?”
張居正口中的“火者亞三”是葡萄牙吞併滿剌加後,急欲與大明通商,派遣皮雷斯使團冒充滿剌加使者訪華,火者亞三隨同皮雷斯使團覲見。經權臣江彬引薦,火者亞三得到武宗的寵信,隨侍左右。武宗死後,火者亞三旋即下獄伏誅,雖然他離奇身死。但是對於大明朝臣而言,火者亞三以貢使的身份,得到皇帝寵信確實也是一個教訓。
“我聽說,那個貢使年歲似乎不大,不過是剛剛蓄髮而已,他年歲與今上相當,今上深居於宮中,對海外逸事奇聞自然非常有興趣,貢使面聖後,勢力爲皇帝寵信,要是再出來和個火者亞三,豈不是我等之過?”
張居正的警告,讓張四維頓時傻了眼,他雖然覺得有些小題大作,但也只能呆臉聽下去,等到張居正住了口,他連忙屈一屈身子說道。
“這事是在下失誤了,實在是有欠考慮,首輔方纔的一席話,讓下臣如醍醐灌頂般。說起來,這事也不能全怪呂閣老,下臣也有責任,跟着首輔辦事,下臣每每感到力不從心。”
明裡張四維是承擔責任,可暗裡卻是向張居正表示忠心。對此,張居正自然看穿了他這點把戲,
“在世人眼中,你張四維也是一個能臣,力所不及?你是不該有的。你主要的問題是患得患失,心裡頭小九九太多,我這麼說,也是言重了。”
“不重、不重。”
張四維連連答道。
“在下將貢使的事辦砸了,實在是愧對首輔的信任。”
“這件事,談不上辦砸了,只是有欠考慮而已。”
見效果已經達到了,張居正並沒有繼續敲打下去,而是話風一轉說道。
“既然讓他進京的旨意已經下了,那就讓他進京吧,不過這面聖,是大可不必了。”
“首輔所言極是。”
張四維剛鬆口氣,又聽張居正說道。
“聽說那貢使進貢的寶物極其罕見是嗎?”
“正是,在下正要稟報,折上說,此寶甚爲罕見,可謂是世所獨有,值銀不下十數萬,我們先前還正愁着這事,畢竟按照規矩,貢使來朝,要待之以寬,這賞銀是萬萬不能少的,不下十數萬,就是再怎麼樣,回賞也不能少於十萬,現在內廷用度緊張,這銀子估計還是得問太僕寺借,……”
又回到問太僕寺借銀子的事上了,看着張居正,張四維恭維道。
“現在好了,首輔回來了,有首輔主持,我等也就有主心骨了。”
端着茶杯,張居正沉思片刻,然後說道。
“南京的摺子裡不是說,舊港宣慰司已經爲蠻夷佔據百年嗎?”
“正是如此,雖失地卻不忘貢,這人倒也忠義。”
“什麼忠義,不過是想求援於天朝罷了,要不然,也不會送那樣的奇珍。”
“首輔高見。”
張四維說着拿眼覷着張居正,見他臉色嚴肅,一番談話下來,張四維後背已經悶出了一身汗,他覺得自己就是見今上也沒有這麼緊張過,可仍然謹慎的再次恭維道。
“我等實在是沒有注意他的這層心思,以首輔之見,此事應該如何處置?”
“處置……”
放下茶杯,張居正隨意說道。
“舊港宣慰司貢使失地卻不忘貢,心在天朝,其心可鑑,他祖上是天朝人,雖久居海外,但慕華之心數百年不移,既然如此,便請今上賜他個散職,留於天朝吧。”
嗯?這是……就在張四維疑惑的功夫,又聽到張居正說道。
“至於賞賜貢使財物,這內廷用度緊張,朝廷的銀子也是一個蘿蔔一個坑,至於太僕寺那邊的銀子,總是不能輕易動的,然後讓貢使留於天朝,就請今上賞他一處莊田,供他於京中安家落戶既可。”
張居正回答得輕描淡寫,但張四維卻聽得驚雷貫耳,讓皇帝拿出自己皇莊賞給貢使,這不是惹皇帝不快嗎?施即,他就明白了張居正的意思,這樣一來,平白丟了一處莊田,皇帝自然心惱貢使,也就不可能會召見貢使,更不可能寵信於他了……
就在張四維驚訝着張居正的手腕時,又聽張居正漫不經心的說道。
“嗯,還有一件事,魏國公的侄子徐維新前陣子請我爲他點評文章,他倒也有幾分文采,若是他有意科舉晉身的話,讓南京那邊不要加以阻攔,不知子維以爲如何?”
“我朝從不曾禁止勳臣旁支參加科舉,只是有時地方上會加以刁難,此事還勞煩首輔過問,實在是地方上亂爲。”
張四維心裡不禁有些好奇,魏國公怎麼可能會爲他那個侄子出面找首輔?要是不是魏國公出的面,徐維新又怎麼能讓首輔爲他點評文章?雖說心有疑慮,可是他仍然點頭說道,
“我回頭去封信過去,提醒提醒南京那邊,讓他們收斂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