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前,朱慈烺已經是趕到了三十里外的第一個接應點。遠遠見了太子車隊和東宮騎兵們趕來,接應點上下人等無不振奮。
馮愷章也是領着天津巡撫標營的百餘騎官兵,雙方會合之後,又有新的夫子和大車彙集,車隊越發壯觀起來,所有人都是精神大振。
“請殿下到車上坐吧,連續騎馬,太過辛苦了!”
шшш_тtkan_¢○ 馮愷章今日恢復了生員打扮,方巾瀾衫,腰間佩劍,十分的瀟灑漂亮。看到朱慈烺臉上有憂憤並疲憊之色,他拍馬上前,勸道:“至天津這般車隊前行,少說要兩天時間,殿下一夜未睡,此時休息一下也好。”
“嗯,我睡不着。”
出城之後,朱慈烺便是鬱郁不歡的樣子,此時又是這般情形,馮愷章一徵,再看王家彥和李邦華等人不見蹤影,他心中也是猛然一沉,又想起魏嶽也沒有趕來,於是乎便也明白過來朱慈烺爲什麼會如此了。
只是,他身負重責,和叔父等已經到天津的重臣們幾乎是每日幾通信息,皇上和皇太子的行止動向,幾乎把那些老臣們急的跳腳,好不容易,昨天太子決心不等皇上下決心,自己先行,此時順利出城,可以一路南行,又復何言?
當下只得勸慰道:“請殿下以國事爲重!”
“不對!”朱慈烺猛然搖頭,想通了似的,他毅然決然地向馮愷章道:“就是爲了國事,我不能走了!”
馮愷章大急,大叫道:“殿下!”
“若是大明有個法理上無可爭議的繼承人,定王到南京和我這個太子到南京,其效是一樣的。若是想叫羣臣歸心,天下仍覺大明有國運,還有一戰之力,就非得父皇也到南京不可!”
適才朱慈烺的心中一直有一層想法,但模模糊糊的不曾想通,到了此時,他終於想明白了爲什麼自己一直心不自安!
崇禎不走,不能說翻不來這個國運,但無疑是十分的困難。
別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眼下的大明是爛到了根子上,有一個衆望所歸的人,妙就妙在,這一次若是自己主導其事,在很多事上崇禎會放手叫他施爲,而有他坐鎮壓住那些小鬼,再給自己一點自主權……只怕扳這個國運還能多幾分成算出來!
“殿下!”馮愷章還在他耳邊大叫。
“嗨!”朱慈烺已經撥轉馬頭,看着這個金馬玉堂的貴公子這般急切,只是微笑道:“有些事再傻,也要去做的。”
“殿下,太不智了!”
“是很不智……”朱慈烺微笑道:“不過,那是我爹啊……把他扔了就走,太不象話了吧……”
“這……”到了此時,馮愷章才啞口無言,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也是到了此時,他才覺得,自己一直看不明白的這個皇太子,其實也是有一些東西可以摸得着,看的見的。
至於朱慈烺自己,做了這個決定之後也是無比輕鬆。只有在此時,他纔算是真正和原本的朱慈烺融合在一處,也是和這個風雲激盪,會際天下英豪的大時代融合到了一起!
眼前這一點險也不敢冒,連自己親爹也不敢救的人,怎麼能叫天下英豪歸心,怎麼能扳這個國運與崩頹之際於萬一?
“真痛快!”不遠處,騎在高頭大馬上越發顯的矮壯的王源咧嘴大笑:“跟着小爺俺覺得很智,十分的智。”
“住嘴!”李恭雖斥責他,自己卻也是咧嘴大笑起來。
如此之時,如此之上位,又豈能不教人意氣風發,上下歸心!
……
……
朱慈烺回師返朝陽門,不僅是出乎敵人的意料,也實在是在場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乍見之下,魏嶽等人當然是心馳神搖,感念不已,不少內操騎兵已經是淚流滿面,十分的感動。
因爲魏遜已經先返,闖營將會派遣精騎先發至京的消息,一定會送到。
這樣的話,太子一定會先走,這一層魏嶽等人也是清楚的很。
他們與優勢敵騎會戰,原本也就是報着必死的決心,此時一見太子回援,又豈能不驚喜交集?
倒是歡喜之後,魏嶽一邊舞刀奮戰,一邊想道:“小爺仁德,不過似乎沒有皇爺剛毅?這種情形,皇爺怕是不會回來的吧?”
和他一樣想法的,自然也是朝陽門上的一羣。
“唉,唉!”王家彥搖頭晃腦的道:“太子殿下這般行事,十分不明智呢。”
“確實,已經走脫,就一心向南吧,何必有此無謂之舉?”李邦華口中十分不滿,只是臉上已經是老淚縱橫,涕淚交加。
“傳令!”王家彥猛然大聲令道:“速速出城援助皇太子,擊跨當面之敵!再令,着人迅即打探朝陽門至東安門一帶道路情形,如有賊騎,立刻回報警訊!”
“對,對!”李邦華拭了拭淚,又道:“皇太子返回,必定是要來援助皇上出城,所以,吾等要先行準備纔是。”
……
與此同時,在此朝陽初吐,萬物復醒之時,崇禎也是平和從容的踏上了他的死途。
死志是早就確定的,雖然崇禎在走和殉國之間搖擺不定,最後關頭,還幻想着關寧兵來救駕,或是皇親並內操太監能在闖軍圍城之時護送他逃走……但無論如何,在最後關頭,聽到賊兵入城的消息時,崇禎是絕沒有一點猶豫之態的。
最後一眼看了金碧輝煌的皇宮大內,在乾清宮的平臺之上,三大殿就在眼前巍峨聳立,崇禎暗歎口氣:“不知道什麼時候,吾兒能夠再回到這裡,替朕焚香一束,告訴朕,大明已經再度中興。如果真的能如此,朕在地下,侍奉二祖列宗時,也能不那麼丟臉!”以他向來自負的性格,覺得天下人負他,而不是他自己能力的不足,到了此時,能把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也是因爲自己這一條路實在是走絕了的原故吧。
環首四顧,四周宮人太監已經有不穩之跡象,再看宮中,東一、西一長街最近,左右看看,到處都是穿着各色服飾在逃奔的太監和宮人們。不遠處的金水河裡,已經有宮人和太監在排隊跳河殉國,只是宮人多而太監少罷了。
崇禎喟然一嘆,也沒有再去管此事的心思,只揮手拂袖,向着王承恩道:“走,乾清宮的內操太監都到正陽門去助戰,或是守備皇城,王承恩,就你一個人跟隨於朕吧。”
“是!”王承恩也是深吸口氣,身爲人者,當然惡死,但他受恩太重,在此之前也是料理完了家事,和南下的家人告別,所以一心沒有掛礙,只是以提督全城防務太監的名義,替崇禎守好這最後一關。
他是崇禎在信王時就親近的太監,所以十分不願意皇爺落於賊手,苦苦哀告,最後很可能還不免於難。
看看朱明各親藩的下場就知道了,福王也是近藩,生生被李自成砍成肉醬,還分賜諸營將士分食,前幾天,代王全家都被殺光,殷鑑在前,於其受辱,不如自己自尋了斷好一些。而他,身爲近侍太監,自然也是隨侍在旁,給皇爺侍候好了這人生的最後一件大事。
當下聽着吩咐,只淡淡應一聲,接着便是導引在前,從乾清宮邊上的東一長街,一路向着玄武門而去。
到萬歲山去,居京師最高之所在,觀察全城情形,最後看一眼全部的大內,南城、南宮、西苑,然後殉國,這便是崇禎最後的心願了。
此時宮中已經大亂,沒有人約束,權閹中除了少數在皇城和正陽門等處抵抗外,多半已經出城先降,留在宮中的,多半是無用庸懦之輩,此時當然彈壓不住,滿宮之中,到處都是沒頭蒼蠅般的宮人太監。
好在崇禎二人沿街行走時也不曾遇着意外,玄武門洞開,萬歲山上下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物件垃圾,宮人並內操官兵也不復存在,只餘下空蕩蕩的殿宇和各個校場。
崇禎沿途跋涉,只覺得心情時而壓抑,時而輕鬆,等攀到最高處時,俯首眺望,倒覺得心胸一暢,過往種種,如畫片般在眼前匆忙而過,那些平時沒空想起來的溫馨情形,比如和皇后田妃在重陽時一起登高賞景的快活情形,平時憂心國事,哪裡想的起來?此時倒是記憶格外深刻,令他臉上也不知不覺露出笑來。
“好了!”他一臉輕鬆的想:“田妃於地下久矣,朕有個好兒子,可以放心去陪她便是了。”
“皇爺,地方選好了。”
王承恩倒很心急,已經在半山腰處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兩株樹都夠懸人了,他把帶來的繩子打好了結,然後懸在樹上,便又來催促崇禎。
“哎呀,王承恩,你太死板了……”臨行之際,崇禎一邊免冠披髮,一邊倒拿這個太監來打趣:“這麼急做什麼,這是上吊尋死,又不是吃飯。你看吧,賊還在正陽門外,沒有一兩個時辰摸不進皇城,就算進了皇城,沒有一兩天功夫,怕也摸不到這裡來呢。”
“是的,皇爺。”王承恩俯首躬身,答道:“奴婢等候皇爺,伺候好了,再追隨過去。”
“嗯,不急的……”崇禎只是徵徵的看向腳下,朝陽之下,太陽光輝已經均勻的撒向萬方……“這,將是朕最後的一個早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