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主的話,說的可真是好。”
劉巖話尚未說完,別人只是面『露』沉思之『色』,並沒有打斷他。
畢竟劉巖是家主族長,大家不好隨意打斷他的話頭,不過人羣之中,倒是有人吐氣開聲,用十分清朗的語調,誇讚劉巖。
“咦?聽着耳熟。”
劉巖倒也不惱,他原就是豪爽大度的人,當下站起身來,排開衆人向前,但見人羣之中也是有個大漢,正笑眯眯的看向自己。
“咦,秦老弟!”
一見之下,就是十分歡喜。當下大步向前,拍着秦守華的肩膀,大笑道:“揚州一別十餘天,居然還有再見之時,真是叫我想象不到……前一陣子,還以爲和兄弟你再無見面的機會了。”
說這話,就是說被抓之時,看到衆多人當場被殺,或是事後被斬,而被甲士執而入營,一關多日,到底是怎麼個處置,誰能清楚?
皇太子就是真的將衆人全斬了,又能如何?
現在回首當時,自然是格外歡喜,十分高興了。
“東主說笑了,你老待下仁厚,哪一年冬天不施粥,善堂捐資,向來不在人後,你這樣的君子也不能永年,豈有天理?”
秦守華這麼一說,劉巖當然是哈哈大笑,只對着秦守華道:“既然來了,當然就留下來多住些日子,對了,你那幾個兄弟呢,怎麼沒瞧着?”
劉巖莊上,秦守華一夥也算常來常往了。私鹽販子在很多鹽商眼裡是大逆不道,十分可惡。有一些鹽商卻不大在乎,有時還直接叫他們從鹽場上拿貨就是,時間久了,相處融洽,也並不稀奇。
“我的幾個兄弟,現在正陪着我東家在後園閒坐。適才東主說話,我家東家也是聽着了,十分開心,所以,想見一見你。”
“這……”
饒是劉巖十分豪爽大氣,此時也是微覺不悅。
四周的人,更是面『露』不滿之『色』。
悄沒聲的到人家裡來,秦守華自己是熟客也罷了,來了不少天,四處『亂』走,宅子裡『亂』撞,看他是老客的份上,不來爲難他。
此時居然帶着自己新東家悄沒聲的進來,進來後也不見主人,此時又擅入人家後園,叫人去見,這是哪家的道理?
劉巖將臉一板,就打算訓這個小兄弟一番。雖然交情要講,不過他年紀也比秦守華大不少,身份地位更差的遠,訓他一通,也沒有什麼。
只是看到秦守華臉上似笑非笑,神『色』間十分神秘,劉巖知道這個鹽販子雖然看着粗豪,武藝也十分高明,但爲人行事,十分謹慎小心,並不胡鬧。
當下心中一動,心道:“他這樣人,居然找了東家?光憑這個,我去瞧瞧又何妨?”
於是點了點頭,淡淡道:“秦兄弟,我且信你這一回,不過要是貴東主不值得我走這一次,多少年的交情,也只能作罷了。”
“請!”
秦守華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將手一伸,在劉府之中,卻做出肅容延客的樣子來。
劉巖氣極,不過已經答應下來,只得苦笑一聲,竟真的跟着秦守華出門正廳大門,一路轉向東,從千步廊直向東,逶迤數百步後,穿過一個粉牆月洞垂花門,先是諾大草坪,然後山石聳立,接着便是沿着鋪滿着長了青苔的石板路,穿過假山石羣,沿着小河遊廊,又走了一刻功夫,纔看到幾間樸實不曾修飾過的水榭,臨河憑風,幾盞燈籠照亮,有人坐在河邊欄上,正臨河垂釣。
這一路行來,劉府下人原本該是不少,不過卻是一個也沒瞧着,而從門前到這精舍,一路上全是穿着青袍,頭戴大帽的僕人,一個個要麼精精幹幹,要麼就是矯健勁悍,腰間全是鼓鼓囊囊,顯是藏着傢伙。
人羣之中,他也是瞧着了秦守華的幾個老兄弟,此時也全是一襲青衣,老老實實的站在衆人外圍,似乎還近不得邊的樣子。
他用駭異的眼光看向秦守華,只見對方也是笑着退後兩步,顯然也是不能再靠前,而嘴角一努,卻是指向了那個坐在劉家水榭,卻是旁若無人,自臨河垂釣的人。
“真是新鮮!”
劉巖知道事有不對,不過他豪爽大路慣了,加之身家豐厚,現在還捐了官兒,好歹也是四品勳階,就算來的這位是什麼朝廷大員,又能怎麼着?
當下心中略定,只是大步向前,到水榭外十幾步,有個華服青年閃身而出,對着劉巖躬身一揖,笑道:“是劉大人?”
“呃……”劉巖倒是一徵,不過猛然想起,自己確實已經兌了捐,是正經的四品勳階,說起來比揚州府還要高半級,這一聲“大人”還真的是當得起。
當下吭哧了一聲,便是答道:“是我,尊駕是?”
“小弟不才,正五品營管帶。”青年笑嘻嘻的道:“既然是劉大人,那麼,就請吧。”
到這會子,裡頭的人顯然是貴人,這麼多花樣出來,身份顯然還不低。不過如此這般,化客爲主,劉岩心中也是十分不悅,當下聽說對方只是五品,於是還了半禮,冷哼一聲,邁步便行。
等他過去,才又閃出兩人來,對着那華服青年笑道:“小侯爺,這鹽商架子還真不小。”
“你們找死麼。”青年按一按腰間寶劍,手指在劍柄鑲嵌的綠松石上輕輕撫『摸』了一下,輕笑道:“捐官兒也是官,勳階官照都是實打實的,還可以追賜三代,太子殿下嚴令,有不敬重捐官,仍視其爲民者,罷官發遣……你們想去臨高是不是?”
“是,標下失言。”
兩個大漢知道厲害,吐了吐舌頭,也是手按腰刀,迅即又閃回在暗影之中。
到了這裡,也就是最嚴密的防線,除了劉兆輝和最貼身的衛士外,不經允許,任何人也到不了這裡。
象秦守華等才收的衛士,雖然勇猛過人,資歷也很出衆,但沒有一定時間得到信任,根本就不可能被派到這裡來。
劉巖大步而入,眼前欄上是一個少年模樣的人,穿着灰袍,手中持着釣杆,正悠然自得的垂釣,他心中憤憤,於是便用嘲諷的語氣道:“這位大人真的好閒適,只是不知道,枉駕光臨,究竟有何指教,難道就是專程來釣魚?”
“當然不是專程來釣魚。”
對方哈哈一笑,扔了釣杆,笑道:“這陣子忙忙碌碌,哪裡有閒功夫?想把這玩意撿起來,心靜不下來,沒用。”
說罷就是轉身,一雙眼先盯着劉巖看,雙目黑而深沉,眼眸中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臉是瓜子臉型,膚『色』白皙,十分俊秀,但又是濃眉大眼,眉宇間有一股風霜雨雪侵凌後的痕跡,無形之中,把那種養尊處優公子哥兒的氣息給打消光了。
總之,就是一個叫人一看之下,就知道絕非等閒,而是一個極爲尊貴,且又有識見的大人物。
而細看之下,這人不過就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一般人家,還是蒙童無知,最多剛跟着大人歷練辦事,或是早慧的一些,能中童生,秀才,就算是十分了不起了。
要想頂門立戶,當個大人來用,最少還得再過十年。
眼前這少年,算是一個一瞧之下,就十分複雜的人物了……
劉巖一時呆了,而且,腦海中只覺得這少年是十分的眼熟,似乎就在幾天前就見過。可這幾天,不是一起被關的鹽商,就是那些看門的低層武官和小兵,哪裡能見得如此天人般的人物?
當下期期艾艾,一個也算見多識廣的鹽商大豪,一時之間,竟也是徵住了。
“好你個劉巖,才幾天功夫,就不認識我了?”
這少年當然就是朱慈烺,處置了揚州之『亂』後,就是立返清江,督促各地收繳今年的賦稅,沒隔幾天功夫,又因捐局事順,開始準備已經很久的修路工程。
再下來,他打算預備利用這一段時間,在淮上各地,四處巡行,實地看一看。
爲上位者,當然是要靠平時的積累,比如奏摺,文書,官員密摺,再加上特務稟報,用這些來積累對各地情形的瞭解與觀感。
但有些事,不親眼看一看,時間久了就隔膜了。
象崇禎那樣,從生下來就在深宮,然後分藩王府,不得與官員結交,即位之後,除了儒家經典之外,對治國一無所知。
茶稅在天啓年間還有十萬兩一年,到崇禎手中,只剩下幾千兩。
很多關稅,在清朝是一年幾十萬的收入,在崇禎手中一年就幾萬。
鹽科稅收一年不到百萬了,這其中情弊不下來親眼看一眼,又能如何洞徹其中,加以着手徹底改善呢?
鹽引改票鹽制度,也是要看看下頭民情如何的!
這幾天,正好得了秦守華一夥私鹽販子,用來帶路,正合時宜。至於劉巖,在揚州時是聽說起過,也在人羣中看了幾眼。
身家過百萬的鹽商,都是如此。
但若是說特別注意,那自然也是無此可能。朱慈烺當時看他們的眼神,不過就是宰肥羊前的打量罷了。
此時一說,劉巖先是徵住,然後腦海中如電光火石一般,通明透亮。
再想起進來時的情形,那點子不滿早就不翼而飛……一國太子沒有這樣的關防,纔是咄咄怪事了。
當下不敢再猶豫,立時跪下,朗聲道:“草民叩見皇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