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史可法,叩見皇上。”
內閣是不必天天見面的,光是這一點,就是遠在軍務處之下。
不過軍務大臣早上辰時見面,然後就辦理軍務,寫旨,交內閣明發,或是寄信出去,然後約定部堂府寺官員,詢問諮詢政務,或是直接徵調兵部或五軍都督府的人過來,查詢地理山川道路情形,各地軍報如何,駐軍情形,都在管轄範圍之內。
連帶着,也是對地方財務,糧食儲備,道路修葺,都有過問的意思了。
內閣原本就覺得軍務處搶了不少權力,現在更因爲馬士英的強勢,彼此間隔閡更深,只是大家都是最上層的人物,再爭權,面情上還是得敷衍。
這會子進來,先給崇禎叩過頭,再起身時,看到王家彥與路振飛兩人還在御前站着,身後都是有椅子,現在站着,顯是在自己跪下的時候引避。
軍務大臣辰時面聖,大朝會時也要參加朝會,還要辦事見人,一天光是出去的旨意多的幾十上百,少的也有十幾二十,每天到了午後就精神不濟,需要早早回府休息。
此時這麼晚了,居然還是有兩人在,史可法一眼看到,也是覺得奇怪。
只是御前不是問好寒暄打聽消息的所在,當下也就是向兩個軍務大臣略一點頭,王家彥和路振飛都是點頭一笑,彼此就算見過一禮。
“卿此時來,必有要緊事情。”
幾個較爲得力的大臣都在,崇禎也是心情極好的樣子,先是吩咐內監搬來椅子,然後才向史可法笑道:“不過,卿不必先說,由朕來講。”
“是,臣謹聞。”
崇禎御極十七年,史可法就曾經朝會過幾次,入南京後,到是隔幾天就能見一回。前一陣子,他看崇禎雖然不是傳聞中的那樣暴燥,操切,酷厲,但眉宇間也仍然是憂色重重,很難得開懷的樣子。
這倒可以理解,半壁江山落入人手,先是流賊,然後是東虜,現在是前門拒狼,後門入虎,爲人君者要是成天有好心情,這倒是值得奇怪了。
今日前來,崇禎卻是笑意吟吟的樣子,他看向史可法,笑道:“卿來,必是陳說揚州有民變一事,確否?”
“是,臣此時入覲,確爲此事。”
史可法微覺尷尬,瞟一眼王家彥和路振飛,見這兩個太子鐵桿都是一臉的笑意,當下心中便是一沉。
常人都有先入爲主的習慣,而當今皇帝,在這方面更是明顯昭然。
果然,崇禎笑道:“皇太子已經有奏報過來了。無妨,就是一些亂民藉機鬧事,還有不少從吳中過去的,還牽扯到厘金勸捐之事,都是些糧商和鹽商僱請的無賴,斬殺以震懾不法,也就是了。至於官紳商人,關係重大,太子的意思是,一個不殺,按罪輕重,或是削籍爲民,或是着交地方官嚴加管束,或是訓斥誡勉,也就是了。”
史可法前來,就是要請皇帝頒發旨意,以免皇太子在揚州城中大殺特殺,弄的局面不好收拾,自己就先大亂。
結果太子奏報早入,而且處理的方法溫和有度,算是佔了理還十分克制,一時之間,他也是隻顧發呆,竟不知道如何復奏。
至於陳說江南大局要緊,不妨取消厘金局的制度,以免隔絕南北的話,這會子當然也是說不出來了。
“太子是行雷霆手段,但有菩薩心腸。”
大明皇室是不信佛,而專好道家,但王家彥是佛門信徒,一時也就帶了出來,見史可法無可復奏,便是插話道:“當今大局,不整頓鹽課,不設釐局勸捐,國家用度打哪兒來?天下商民,不能只能顧着自己發財,也要想想,東虜和流賊過來,國家沒錢養兵,又將怎麼處?”
雖然王家彥的話是言利,史可法心中十分不取,但他自己沒有打理財賦的能力,高弘圖也不在,當下也只能微微點頭,以示贊同。
只是他心中不明所以,所以臉上還是很勉強的樣子,見他如此,路振飛便微笑道:“今日臣聽聞此事,也是爲殿下賀。太子自入淮安,設釐局勸捐,本月收入,就是十五萬兩還多,這還光是中小商人交納的厘金,如果再有鹽課,殿下說整頓之後,年入在五百萬左右。這樣一來,國家不必撥銀一文,太子就能養十萬虎賁之士……臣敢不爲殿下賀?”
崇禎的高興,其實就在於這些數字之上。
他當皇帝十七年,沒有一天不是在銀子上焦頭爛額。
萬曆皇帝臭名滿天下,不過銀子也是賺的極多,萬曆內庫,恐怕在一千萬以上。
不過在神宗晚年,就發出幾次,都是百萬以上的規模,其用是在養兵,補貼補餉。因爲以國家財賦,也就是農稅收入已經養不起九邊的大軍了。
皇帝的錢,就是礦稅和工商稅所得,也就是叫東林黨痛罵的源頭。
到天啓年間,國用遠不及萬曆年間,但仍然有諸多工商稅,比如浙江的茶稅,天啓年間是十萬兩左右一年的收入,林林總總相加,總算不必再加農稅,就能把大局敷衍下來。
等到了崇禎當政的年頭,工商稅不收,比如茶稅,到崇禎年間一年只有四千兩,連一營兵都養不活。內庫幾年就用的光光,庫裡能跑老鼠,而書生們一遇困局,先勸皇帝修仁德,簡用度,用正人,養正氣。然後就是不停的請發內帑,請發內帑。
崇禎連宮中的一些大型金器和銅器都拿出去當了,主意打到外戚頭上,到底還是財政破產,對財政的事,是一籌莫展。
於是加餉,自飲毒藥,也是實在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這其中甘苦,當然是給崇禎留下了十分恐怖的印象,現在太子一出,自掏兩百萬建軍,同時梳理江北民政,崇禎心裡已經奇怪,太子哪來的這一大票橫財?
後來朱慈烺推說是舅氏周奎那邊給的,崇禎無處查證,也只得信了。
不過這只是偶可得之,崇禎也沒有當這一筆銀子是正途,所以不大放在心上。到現在,厘金每月在十萬以上,這已經在崇禎意料之外。這一注收入,不是工商礦稅,不必到戶徵收,不必擔心江南人鬧事……收銀子的人都不到江南,怎麼鬨鬧?
再又整頓鹽務,一年更是報了五百萬的收入,朱慈烺更是言明,除了江北養兵開銷,將來如果有盈餘,可以支解南京,解決中樞缺銀的困局。
如此一來,崇禎的欣喜,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於揚州出亂子,皇太子也沒叫他操心,迅速消彌,且善後得當,不必擔心繼續出大亂子,於是適才史可法進來之前,這大殿裡也是君臣和睦,十分開心。
到了此時,史可法也無甚可說。原本準備了一肚皮的話,此時此刻,卻也只能嚥了下去。
眼下不管是皇帝還是軍務大臣,顯然都是站在太子那邊,自己有些殺風景的話,確實是不大方便說出來了。
不過,他畢竟是個性耿介,當下還是在椅上躬了躬身,沉聲道:“皇上,請務必留意,鹽商雖然不少可惡,但如果強行派捐,臣恐市面騷動,一時難平。”
鹽商這一次被抓着小辮子,恐怕皇太子也不會客氣,派捐數字,各家也肯定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人已經在鋼刀之下,再不認,豈不是和性命過不去?
然而,崇禎也是搖頭,只道:“皇太子有建言,鹽政涮新,自不待言。此事關係重大,朕要交給內閣、軍務處、六部並九卿召開會議,一併商討。”
兩淮鹽政,關係到山東、河南、兩湖、閩浙等地用鹽,除了寧夏四川雲貴是自己產鹽,有一些地方自用海鹽,其餘諸省,按原本的鹽綱目引的法子,都是用的淮鹽。
原本鹽引就是國家的大宗收入,其重要性也不必多言,皇太子有建議,崇禎要召開規模巨大的會議,也是情理之中。
“不知道殿下奏議,是何要旨?”
身爲首輔,史可法自是要過問,並且,要在大會議之前,拿出自己的主張來。
“太子主張廢馳鹽綱目引,鹽引,改爲票引。自今往後,也無所謂官鹽私鹽,生產是由原本的鹽商自產,而官府只是議價調價,導引食鹽價格,至於發賣,就是在淮安揚州各地設立監司,由官府出票,不論是買一引,還是千引萬引,總之按引納銀,然後就自行發賣,其中利大利小,看這些銷鹽商人的本事,沿途厘金捐局,對這些鹽商也是減免一些,省其用度……這是大手筆啊,祖宗鹽政,至此全部廢革,史卿,你意下如何?”
崇禎說到最後,也是十分感慨。他雖然剛愎自負,而且對地方情形和政務,軍務都不大在行,很多昏着錯着。
但畢竟是在位十七年的帝王了,鹽政的弊端他是十分清楚,只是想改,也無從改起。
而太子獻議,取消鹽引,官府不管生產,也不必設卡去管什麼私鹽了,自此之後,鹽利就直接控在朝廷手中,從產鹽那一刻起,利便滾滾而來。
這其中的好處,一看便知,雖然崇禎知道此事要緊,要召開御前會議,但態度中的傾向性,也是十分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