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揚州城的百姓也算是一夜無眠了。
打着火把的騎兵和扛槍跑過的駐防營幾乎隔一段時間就路過一次,然後就是拍門聲響,翻牆入院的跳下去的聲響,狗吠聲,雞叫鵝叫小孩兒哭鬧,大人輕聲呵斥……這一夜,就沒能得消停!
打從揚州知府以下,府判州同推官和下頭各縣令、丞、佐雜,衙役,所有能動員的揚州府的地方官員,土著中靠的住了,駐城的城防軍也對城中情形大約熟悉,這一夜,幾乎是把揚州府城給倒騰翻了個個兒!
到了天明時分,大索才堪堪結束,等清晨的陽光照亮這座雄偉而歷史悠久的名城之時,很多百姓翻牆上房,偷偷兒打量着外頭的情形。
大隊大隊的穿着鐵色鎖甲的騎兵策馬經過,手中的長刀鐵槍散發着森冷的寒光,偶爾他們擡起頭來,露出年輕而堅毅的面龐,眼神之中,雖然是血絲密佈,卻仍然是堅定銳利,充滿着勃勃進取之意。
沒有人知道,這些騎兵在很短時間之前,也是和他們一樣的百姓,土裡刨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自己本村和隔幾個月上一次鎮子或縣城外,對百里之外的世界,一無所知。
此時此刻,以百人左右爲一隊,由經驗豐富的隊官和哨官帶隊,在寬闊的揚州府城大街上分爲兩邊,在中間則是被捆綁的結結實實的人犯,前後則是駐防營的官兵,頭頂笠帽,身着鴛鴦胖襖,手持刀槍,也是一副戒備森嚴的樣子。
中間人犯,要麼是穿着小衣,要麼打着赤膊,一個個都是破爛流留,垂頭喪氣的樣子。也有少數人雖然穿着狼狽,頭顱仍然昂起老高,眼神之中,也滿是怒氣,行走之時,猶自在四處打量,似乎要隨時找人吵架一樣。
這些人,臉上身上多半還有點兒傷,衣服也多半沒保住,若不是夏天暑熱,一大早的,凍也要凍死了。
“瞧瞧,這是李中書。”
“中書算個屁,沒見王翰林老人家也被抓了!”
“鄭元功啊,瞧着沒有,這是鄭元功啊。他弟弟不是在太子殿下跟前效力麼,聽說還當了四品官兒,嘖嘖,老鄭家還說靠着這個鄭老三,結果老大這一家之主都給抓嘍。”
“瞧瞧,府臺大人臉色板的跟什麼似的,這個難看喲。”
眼前這一場熱鬧,打下半夜起百姓們就知道跟自己挨不着邊了,一顆心也就是定了下來。
人家抓當官的,抓士紳,抓鹽商,抓那些鹽場中的護丁和無賴混混,普通百姓,就算白天跟過去的,簡單問幾句,身家清白,也不是大戶人家,或是護丁頭目,訓斥幾句,叫來地保寫個具結,按上手印,承諾以後不敢再違法犯禁,也就立刻丟開手了。
百姓脫身是簡單快捷,打從後半夜起,不少心思靈活膽子也大的,就敢於出來瞧這場打大明開國,揚州開府以來的大熱鬧了。
議論聲聲中,揚州士紳階層也是面如死灰,感覺十分難堪。
晚明之時,甚至是清末,官府統治地方的能力實在有限。用某黃姓歷史學家的總結來說,就是沒有大一統和精密統治的條件。
表面上是威權十足,皇威至上的一統大帝國,而實際上,北方教門,南方士紳宗族,分治天下,根本沒有皇權什麼事。
揚州這裡,府縣士紳也很多,但論起勢力卻遠不及江南。
一則,文運不如江南,沒有形成五六世以上全部中進士當官的大家族,彼此之間就不存在百年聯姻,彼此支應一呼百諾的龐大勢力。
比如門生進士,同年至好,也就也少了很多。
江南東林,牽一髮而動全身,其因就在於此。不僅是鄉誼,門生制度,更是根深蒂固,皇帝可以不敬,但敢不敬老師破門而出的,士林以爲異類,一生也不要想過安穩日子。
二來,揚州鹽商勢力很強,上可達太監,勳戚,下可脅迫州縣,對鄉紳的制約也很強,彼此制衡,所以不似江南,士紳一呼百諾,基本上無任何威脅。
昨夜抓捕,退職四品以上的士紳只有十幾家,七品以上的有五六十家,鹽商也是好幾十家,再有革退的吏員和衙役,坊間無賴混混,外來的人員,一共也是抓捕了五六百人。
和昨天白天的人數相加,堪堪是兩千左右的人數。
所有的平虜軍騎軍將士都是兩夜沒睡,到時此仍然是神采奕奕,押着人到朱慈烺住處時,昂首挺胸,更添威武。
到此時,朱慈烺看着也是十分的滿意。
深夜拉練,緊接着第二天再繼續,這在軍營中訓練時也是常態,初行時軍士也是抱怨不滿,到現在,很多人都是若有所悟,知道當初訓練時,十分有理。
而葷腥不斷,終日斗食,這些原本體能素質就不錯的小夥子,此時體能更是在一個飽滿的點上,奔波兩天兩夜,雖有倦容,但仍然可堅持的住。
而此時爲太子效命,抓捕無賴也就算了,還有這些往常視若天人的老爺們和大商人,看着他們垂頭喪氣被自己押送過來,衆軍士都是容光煥發,昂然四顧,感覺上是十分的精強銳利。
這便是練兵之道中的實戰之道了,現在看來,效果是十分之好。
只是騎戰之法,這些新軍將士還沒有入門,沒有幾個月的苦練和實戰還是不成。
“臣魏嶽,叩見殿下。”
辰時已過,朱慈烺早就梳洗過了,此時也是精神奕奕,站在階上,四周全是虎狼之士和被拿捕的人犯,此時不管是誰,都是看着這個身着冠服,望之若有天上人的皇太子。
很多人心中沉吟,不知道自己將會被如何處置?
四周已經響起平虜軍將士們的斥責:“我等甲胃在身,不便跪拜,你們是什麼東西,還不趕緊跪下!”
吆喝聲中,所有人犯都是膽戰心驚的跪下,衆人都是不敢擡頭,只有一些極死硬的無賴混混,上衙門就跟回家一樣自如,此時被捆,也是不怕,只是翻着眼,偷偷的打量着朱慈烺的樣子,預備回去之後,同人吹牛時好說。
“魏嶽差事辦的不錯,可記大功一次。”
“是,臣等謹記。”
這話是向着軍政司諸人所說,將士軍功,處分,得失將罰,都是由軍政司總領其責,此司要緊之處,就在於此。
“鹽商、士紳,官吏,先行收押,作亂鹽丁,無賴,押到駐房營校場……”
看着密密麻麻的人頭,朱慈烺心中也是一緊。
他手上人命,自然也非一條,但如此大殺大伐,而且是明正典型的殺人,這還是頭一回。不過,話到嘴邊,也就是自然而然的把該說的話給說了出來:“皆殺之!”
“是,臣領命!”
魏嶽早有準備,面色平靜的應答下來,接着便是轉身下令,甄別出人羣中的鹽丁無賴,五花大綁,押往駐軍校場。
如此這般,那些無賴混混先是發呆,接着便是全部跳起腳來。
一個個青筋爆起,口出穢語,有的甚至連朱慈烺也是罵將起來。
這些揚州和吳中無賴,平時作奸犯科,斬罪沒有,小錯不斷,是從小就在衙門裡頭長大的人物,平時見了官都是嘻笑怒罵,根本不把官威放在眼中。
吃的就是這種捱打的飯,除了不敢惹豪門士紳之外,沒有他們不敢惹的人物。
此時聽說要斬,一個個心慌之餘,也是大怒。
也是有難以置信之感,這麼輕輕一聲,便是要斬了?
污言穢語不絕於耳,魏嶽面色如鐵,喝道:“你們是死人麼,看着他們這麼亂罵!”
一語出來,軍人還有什麼可猶豫的?當下手自己手中的鐵環刀柄猛擊,幾下過去,就是把人牙齒全部打落,嘴裡滿是鮮血,支支吾吾,再也罵不成句。
十分強項的,索性就是用矛柄斷其腓骨,然後痛的不能出聲,直接拖走。
如此暴烈處置,不僅這些無賴再不敢出聲,便是四周圍觀的百姓,一個個都是看的呆了。
至於被繩子五花綁着的官員士紳,適才還是一副氣憤模樣,也有人做出不在意的神情,到了此時,卻都是面色如土,有的已經嚇的全身顫抖起來。
“你們誤入歧途,原本以孤的心思,全數斬了你們,也是不冤。”朱慈烺看向這些被留下來的士紳官員,還有大量面無人色的鹽商,淡淡道:“不過畢竟你們非黔首可比,朝廷體例和麪子要顧上,這是第一。二來,你們有的也是受人蠱惑煽動,不可一律視之。人頭砍下來方便,想接上去,卻是難了。”
一邊是鐵騎執人而殺之,一邊是這麼訓話,在場中人,一個個雙腿顫抖,哪裡有誰敢做仗馬之鳴,公然與太子頂撞?
“如何處置你們,當然要稟報父皇,不過,孤在這裡,也要和你們說明白了!”朱慈烺環顧左右,厲聲道:“天下是我大明的天下,凡有異志者,遲早要盡數蕩平。今孤在淮上練兵,所需錢糧不少,鹽課整頓,勢在必行,這是無可扭轉之大勢!若還有持異樣心思者,小心自己項上腦袋不說,還需再加小心,族誅之刑,亦未嘗不可行於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