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名夏是大元帥府的頭等紅人,揚州府縣當然有替他打公館,預備一切,專門包了一個士紳的宅子,三進小院,十分乾淨漂亮,院中傢俱下人齊全,住起來很舒服。
揚州首縣也是帶着下屬來伺候差使,這都是官場上一切應有的規矩,包括給陳名夏的禮金程儀,土物特產,揚州是好地方,運河必經之途,又是富庶之地,論起物產,十分豐饒,景色,也彌足可觀,而詩記之流,雖不及秦淮河上,不過也差足可觀。
所以這迎來送往的事,揚州本地做的十分嫺熟,首縣以下,辦差的人好幾十人,加上陳名夏自己的部下,還有大元帥府直衛派過來的侍衛,一個院子住不下,還包了兩邊的宅院,這才安頓下來。
在揚州十幾二十天,加上在淮安的一些功夫,陳名夏對鹽政也是略有了解,若說現在整頓,怎麼着手,已經是胸有成竹。
派得力幹吏分守鹽場,出產多少記錄明白,然後發往各地,按鹽引收取賦稅,根本是十分簡單的事。
管不下來,不過就是法紀廢馳,鹽場無人監管,任由鹽商虛報瞞報,中飽私肥,這百年之下,鹽商和勳戚、太監早結成了一張大網,鹽政敗壞,就是從太監請賞鹽引開始,到手之後,三文不當兩文的轉出來,鹽商們得了,就是大宗的財富。
現在國用如此艱難,豈能再放任自流?
想法一定,做事就很容易了。
這一天天氣暑熱,農人百姓已經在搶麥,陳名夏路過的時候,但見四野之間,金黃色的麥浪翻騰,星星點點的農人點綴其間,揮汗如雨,已經是十分忙碌了。
在城門附近,因爲他的儀衛很多,非且坐的大轎,高腳牌開道,四周百姓都是避了開來。守城門的是已經改爲駐防廂軍的淮揚鎮官兵,一個哨官帶隊,遠遠見了,帶着官兵過來,持戟開道,原本有點擁擠混亂的城門口,立刻就開出一條通路來。
權勢如此,陳名夏也是有點兒不醉自醉了。
以前誇說是名士,在復社也是好大名頭,在京師時,也是有名的給事中。不過,那又如何?哪有現在這種官員趨奉小意,兵丁護擁開道,起居八座,一呼百諾的威風?
雖是得意,腦子裡還是有一絲清明,眼下得意,只是和太子有關,自己手中的差事辦不妥,得意就會轉眼成爲失意。
正在此時,他聽到一陣喧譁,不覺掀開轎簾,問道:“怎麼了?”
不待人答,自己也是瞧見了,是城門附近押出來一隊人,似乎是揚州府下的衙役當押班,各地裁撤衙役,州縣一級幾乎裁光,府一級還保留了一些經制衙役,不過人數也不多,此時大約二十來人,挺胸凸肚,押着五六個漢子,從城門內逶迤而來。
“叫過來問問,是怎麼回事。”
在陳名夏的轎後,就是首縣伺候差事,聽到陳名夏一聲吩咐,立刻就招一招手,把人招了過來。
“叩見大人!”
知道是陳名夏,帶隊的衙差是快班頭領,以往他這身份,哪會親自會這種事?手下層層疊疊,怕不有好幾百人,自己坐在衙門裡等人回事,喝茶打馬吊,哪用得着大熱天親自出這一趟差?
臨出來前,還罵罵咧咧,太子不敢說,可把太子身邊跟前的人好一通罵,這會子親眼見到陳名夏,年輕齊整,眼神銳利,身上大紅官袍紅的直刺人眼,這麼一個大人物在眼前,一個快班頭目,已經是膝蓋一軟,跪了下去。
“起來說話吧。”陳名夏一皺眉頭,自己俯身下轎,問道:“現在揚州沒有巡警司麼?怎麼還叫三班衙役逮人押人?”
府一級的留下衙役,只是以往有一些錢糧和刑名案子都是這些人經手,各地又不可能有什麼完備的檔案系統,現在雖然在建檔歸類,不過總歸沒有留下人方便,所以各府留下一些師爺衙役,也就是供養着備諮詢罷了。
揚州這裡,也是太子大元帥府行營治下,要是不講規矩,陳名夏自然要有話說。
“沒有沒有,怎麼會。”一直跟隨的首縣滿頭大汗,解釋道:“這押的是私鹽販子,偷販私鹽,還打傷鹽場護丁,要打板子充軍,所以押到鹽場去。”
這就是把人押給鹽商出氣!
陳名夏沉下臉,躬身下轎,打量着這一夥被捆的結結實實的私鹽販子。
一共五六人,都是壯健漢子,一看就非善類。打頭的,臉色黝黑,身上筋肉盤結,眼神也是桀驁不馴,見陳名夏打量自己,也只是昂着頭,絲毫不理。
“好一條漢子!”對方無禮,陳名夏反而讚了一聲,踱步向前,打量了一會兒,才笑問道:“販私鹽的?”
“是,大人。”
對方是紅袍玉帶的大官,一言可決生死,那漢子神色還是淡淡的,雖答應了一聲,不過神色仍是倔強不屈。
“不知道是違法犯禁麼?”
“知道。”
“知道還故意爲之?”
“大人,俺是山東人,響馬,流賊,官兵,哪一樣不要命?家裡老小要養活,不能喝西北風去,況且百姓也要吃鹽,小人倒不覺得是怎麼樣喪天良的事。現在他們勾手拿人,小人失風被拿,怎麼打怎麼罰,都認了……唉,就是家中老小……他孃的,現在也故不得了!”
這山東漢子倒真是硬氣,只是說到最後,大約是想起自己家人無人看顧,一時間,臉漲的通紅,神色也頗爲猙獰,就算如此,也是沒有說一句求告的話,一身傲骨,倒真的是叫陳名夏動容了。
“好硬氣的人。”陳名夏自幼讀書,家中境況也很不壞,眼對着這樣的窮苦人,雖然悲苦,卻如此傲氣,當下便點頭道:“你這般模樣,大約也是沒遇過一個憐爾等悲苦的官。既然如此,今天我非要做一回快意事不可!”
他迴轉頭,對首縣道:“鹽政之事,學生尚要整理,現在就不要處分這些窮苦人了,拿去給鹽狗子出氣,也虧揚州府的大尹做的出來?貴縣如無異議,學生就令現在放人,如何?”
他一個四品大吏,放幾個私鹽販子還算什麼事?就算得罪個把鹽商,也是無甚要緊。首縣在普通百姓眼中是天下人,滅門知縣,破家太守,不過在陳名夏這樣的中樞要員跟前,當真連個屁也不算。
當下只是打躬,臉上也是笑出花來:“這等小事,當然是由着大人處置,還問鄙縣做什麼?來人,來人,趕緊放人。”
一羣衙役帶圍觀過來的百姓都是呆了,揚州這裡,鹽商勢力極大,和朝中顯宦和南京勳臣都能勾上,和府縣道尊都能拉手說笑話兒,權勢之大,一般百姓見了當然是束手躡足,不敢大言。至於私鹽販子,拿着向來是打個臭死,或是關在鹽場裡當苦力,最倒黴的,還可能被斬首示衆,以儆效尤。
今曰這個年輕大官兒,兩句輕飄飄的話,就是立時放了!
眼見衙役過來,麻利地解了自己身上繩索,一夥私鹽販子也是做夢一樣,連同打頭的壯漢一起,都是站着發呆。
“我憐你是個顧家的人,不是說你販私鹽就對了。鹽政這麼紛亂,國家是要整頓的。”陳名夏目視那個漢子,沉聲道:“安生等待,看你模樣,當兵也是好料子,現在太子整頓軍武,就要誓師北上,哪裡掙不到一個飯碗?功名富貴,也但在馬上取。”
“是,小人謝過大人天恩,容圖後報!”
到了此時,那漢子終是露出感動莫名的模樣來,跪在地上重重叩了個頭,然後起身便走。
他倒是乾脆,說走就走。
這樣一個人物,陳名夏倒後悔沒有現在就留下來了,太子已經有令,各官都要蒐集奇人異士,特別是能當軍伍之用的。
淮上召兵,訓練的都是強兵,但將領非普通農人能比,也很難訓出來,眼前這個漢子,連姓名也不知道,不過能爲私鹽販子的首領,又有這種磊落氣質,看樣子身手也不弱,稍加培養,可能就是大將之才了。
不過,自己是文官,舉薦武將到底是不是合適,是否手伸的太長?
這就麼一點猶豫的功夫,幾個鹽販子已經走的老遠。
“咳,罷了,罷了!”
人雖走了,但陳名夏做了一件快意事,心中還是十分愉悅的,當下返身上轎,令道:“趕回下處,還有很多要緊大事要趕着做!”
“是,大人!”
幾個轎伕也是提了氣一般,個個都是一臉笑臉,穿着草鞋的大腳踩在地上如春蠶食葉般沙沙作響,沒過一會,就已經回到在城中的臨時寓所。
“大爺,太子殿下令人飛騎過來,賞了這些東西。”
一進門,就看到擺了一院子的東西,多是些去火的涼茶和竹扇等物,還有一些細夏布,也是摞在箱籠之上,陳家一個老世僕畢恭畢敬的道:“殿下書信在此,請大爺看。”
陳名夏一展手書,倒果然是皇太子的字跡,雖不及皇上那麼架構工整,功力深厚,不過間構之間,也是有根底了,而且大氣磅礴,十分有氣勢。
這陣子書信往來,看是看的熟透了,而且寥寥數語,不過就是安慰他辛苦,賜物慰問等諸語。
“殿下賜物,”陳名夏十分得意,嘴角也是有隱約笑意:“東西很好,不過我一人也要不了那麼許多,你們挑吧,各人都有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