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妃看着這兩人濃情蜜意的,又瞧見一旁的大長公主眸中已蓄滿了淚水,生怕觸及了她的傷心事,便清了清嗓子道:“這纔剛過乞巧呢,你們倆就唱起了鵲橋相會?咱們兩個老貨倒是有眼福了。”
杜若聞言,原本急着想去握住劉七巧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來,只急急忙忙轉身恭敬作揖道:“晚輩杜若,見過大長公主,見過老王妃。”
那邊大長公主這時候纔算看清了杜若的容貌,雖然瘦削了些,倒的確是蘭芝玉樹一樣的人物,那通身的氣派帶着文士的優雅,面上帶着幾分醫者的溫仁的表情,讓一向排斥延醫問藥的大長公主也放下了幾分戒心。
“你倒是長的像極了你祖父,那時候你祖父的醫術也是了得的,記得本宮小時候出痘,就是你祖父治好的。”大長公主不動聲色的寒暄了幾句,在牀榻上欠了欠身子,那邊劉七巧忙上前爲她重新整理了一下背後的引枕靠墊。
杜若只謙遜道:“家祖醫術高明,晚輩只求能得其一二,便已受用不盡了。”
大長公主禮佛四十載,早已消磨了年少時的傲嬌習性,如今臉上的神色倒是慈愛有加。聽杜若這麼回話,便也笑了笑道:“那倒是難辦了。”老王妃見大長公主似乎有故意刁難杜若的心思,便也推波助瀾道:“這事兒確實有點難辦,都是我的不是,今兒我和大長公主大了一個賭,說是如今只有太醫院的小杜太醫能治好她的病症,若是小杜太醫治不好,我便把七巧送了給她,讓七巧繼承了大長公主的衣鉢,延續這水月庵的香火。”
杜若一聽,心口一陣狂跳,只覺得額際冷不防就涌了汗水出來,繼續用袖口擦了擦道:“既如此,晚輩定當全力一試,若是能根治大長公主的鳳體,那自是最好的。”
杜若說着,將藥箱放下,從藥箱中取了紅繩出來,那邊大長公主見了便道:“你一個晚輩,我也沒什麼好避嫌的,你只過來吧。”
劉七巧從袖中抽出了一方絲帕,蓋住大長公主有些清瘦的手腕。爲杜若搬了一張凳子到牀前,等他診脈。杜若上前兩步,低着頭挑起眉梢在偷偷的落在劉七巧的臉上,就見她眼下那兩片連粉都蓋不住的烏青。
杜若心裡小小的心疼了一把,稍稍嘆了一口氣,坐下來伸手按住了大長公主的脈搏。脈象和方纔杜二老爺與陳太醫跟他說的如出一轍。大長公主常年禮佛,生活清苦,身子遠不如平常上了年紀的貴婦們硬朗,再加上她身上的病症,如今已是氣虛血弱虧空了身子。杜若鬆開手,還想問幾句,擡頭卻看見劉七巧袖中悄悄露出來的那隻手,輕輕的搖了一搖。杜若便心領神會,只起身道:“並非是什麼大病,開幾幅藥先喝起來,若是有效果,十日之後晚輩再來複診。”
這回大長公主也有些奇怪了,只笑道:“別的太醫來,總是囉囉嗦嗦的問一大堆,怎麼你一句都不問,便治起了病來。”
杜若這時候見大長公主很是慈祥,也便放大了膽子道:“那別的太醫問了,長公主可有一一作答?”
這時候倒是換了大長公主一愣,旋即笑了笑,也不在發話。那邊杜若繼續道:“若是問了沒有結果,那也是白問了。”
老王妃替大長公主解圍道:“如今的年輕人,都是滑頭,我們說不過他們。”老王妃只說着,回頭看了一眼劉七巧道:“你們出去吧,我跟大長公主好好敘敘舊,你在這邊,什麼話都讓你給說了去了。”
劉七巧只笑着福了福身子道:“奴婢遵命,奴婢這就帶着杜太醫出去。”劉七巧說着,便轉身把杜若引入了外面的中廳,外頭小尼姑奉了茶水上來,兩人商討了起大長公主的病情。
劉七巧想了想道:“我方纔試探過大長公主,應該是和安富侯家的少奶奶相似的病症。”
杜若放下藥箱,擰着眉頭從裡面拿出了開藥方的紙箋,一邊寫一邊道:“可是這病症想來只有年輕人有,很少有斷了癸水的老年人得這種病症的。”
劉七巧自然是知道這其中的原因的,西醫研究,子宮肌瘤的原因是因爲雌激素分泌過多,纔會引起的。所以老年婦女沒有月經之後,體內雌激素降低,子宮肌瘤一般也是會自我吸收的。而這種子宮肌瘤沒有吸收反而增加的例子,向來是少之又少的。經過劉七巧的分析,劉七巧認爲是大長公主吃多了豆製品,所以導致體內雌激素居高不下,纔會發生這樣的病變。不過,這個科學原理,對於杜若來說,是不是太難了一點?
“大抵就是因爲太少了,所以大長公主才視自己爲異類,也不想延醫問藥了。她如此愛惜自己的名譽,依我看,我們是不是也要成全了她?”劉七巧想起現代很多中藥,都是可以直接煉製成爲蜜丸,不光食用方便,而且療效也不錯。若是杜若把給大長公主的藥煉成蜜丸,那麼一般人自然是不能分辨出裡面的藥方,更無從考證這藥丸究竟是爲了治療哪一種疾病。如此一來,大長公主的病症才能真正的不被泄漏出去。
劉七巧站在一旁,看着杜若寫下藥方,只開口問道:“上回你給我制的那藥丸,我用着甚好,上一次來癸水就沒有疼的那般劇烈,別人問我那是吃什麼病的,我只說我太瘦了,吃了用來調養身子好胖一點,也沒有人不信的。”
杜若頓了頓筆尖,眸光閃了閃,擡起頭道:“只是大長公主的病已深,那藥丸畢竟小,做出來只怕藥效不夠。”
劉七巧擡起頭想了想,忍不住給杜若指導了一下道:“何不用蜂蜜拌勻,搓成帶餡兒的小湯圓那麼大,那一顆也可以頂上好幾顆,又保持了療效,又能瞞得住方子,豈不是更好?”
杜若只擰眉想了想,點了點頭道:“你說的倒是有些道理,回頭我跟二叔商量一下,煉製丸藥這一類,二叔可是高手,去年他按照宮廷的古方研究出來一味調養血養顏的蜜丸,倒是有幾家的太太們說用着甚好呢。”
劉七巧見杜若接受了她的一件,只笑着道:“那這事兒就交給你辦了,明兒一早你就託人把藥丸送過來,大長公主的病可不能再拖了。”
杜若只點了點頭,再擡眼看劉七巧的時候,一時間卻不知如何開口,只眉眼帶着笑意,愣了半響才問道:“方纔老王妃說的話可是真的?”
劉七巧見杜若這一本正經的表情,只撲哧一笑道:“難道是假的,你就不治這病了嗎?”
杜若連連搖頭道:“自然不是,只是,你究竟是如何勸動了大長公主的呢?”
劉七巧轉身,略帶着些得意道:“你可知道老人家最喜歡做那兩件事兒?”
杜若想了半天,搖了搖頭。劉七巧笑着道:“老人家最喜歡做的兩件事兒,一件呢是抱孫子,領一件肯定就是做媒。如今抱孫子大長公主怕是沒指望了,讓她給我們保個媒,她自然是願意的。”
劉七巧想了想道:“王妃和老王妃雖然對我很好,太后娘娘也是極喜歡我的,但是她們必定還是紅塵中人,不像大長公主這身份,遊離世外,反倒最好能管這個閒事。若說尊貴,她如今雖然出家,可她的身份卻是不曾改變的,只希望以她的威望可以打動你家那難纏的老奶奶。”劉七巧說着,不由翹了翹脣瓣,緊接着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她自從穿越來之後,也算是過的無憂無慮的,像昨晚那樣輾轉反側,絞盡腦汁,也是少有的,所以今天一早起來,難免精神不濟。
杜若看在眼裡疼在心裡,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背,劉七巧卻往後退了兩步,恭恭敬敬坐在杜若的對面。這時候老王妃也從內室出來了,見兩人坐得隔開了一丈遠,倒也是點了點頭,只開口道:“七巧,杜太醫的方子開好了嗎?”
劉七巧起身,上前扶着老王妃道:“回老祖宗方纔杜太醫研究了半刻,說是寶善堂正好有一味良藥,可以醫治大長公主的病症,這病竟是連湯藥都不用服的,只等明日杜太醫把那丸藥送了來,大長公主便可以開始進藥了。”
杜若起身,朝着老王妃作了一揖道:“晚輩這就回府去爲大長公主配製藥丸。”老王妃點了點頭,對劉七巧道:“你進去回一聲大長公主,就說我們也告辭了,這邊畢竟是她清修的地方,我們多有叨擾,也是不好的。”
劉七巧只笑着,服侍老王妃坐下,親自斟了茶水上前,這纔打了簾子往室內去了。
杜若正轉身整理藥箱,那邊老王妃抿了一口茶,將茶盞擱在一旁的茶几上,擡起眸子來細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年輕公子。說實話,老王妃心眼裡也是特別喜歡這種溫文爾雅的公子哥的,可惜她兩個兒子,都是喜好舞刀弄槍的多,如今二房的琰哥兒是一個鐘靈毓秀般的容貌,卻可惜再品性上,也是微有瑕疵的。
自己家沒有的,看別人家有,也越發羨慕起來。老王妃心裡估摸着,如今劉七巧是王府的義女,那就是自己的幹孫女兒,那這杜若以後就是自己的幹孫女婿。她這麼一想,便生出幾分長輩的慈愛來,只開口道:“杜太醫,這回七巧爲了你,可是豁出去了,她可是在大長公主面前立下豪言壯語的,若是不能嫁給你,就要剪了頭髮在這水月庵修行的。”
杜若聞言,急忙停下自己手中的事情,只站在一旁躬身聆訊,臉上帶着溫和恭敬之色。見老王妃不再開口,才小聲道:“晚輩自然不會辜負了七巧的一片真情,說起來這事情,竟是我愧對了七巧,我原本以爲或許沒這麼艱難,如今這樣也是萬萬沒有想到。”
老王妃只點了點頭,微微一笑道:“你那個祖母,我最是瞭解她幾分的,她自己當初嫁入了杜家,嘴上不說,心裡還是有幾分憋屈的,她怎麼說也是清貴文臣家的女兒,即便家裡面不甚富庶,但名聲好聽,當年想要求取她的官家子弟也多的去了。後來至於爲什麼老太爺偏偏看上了你們杜家,這當然不得而知了。你瞧瞧你父親、你二叔他們的親事,也該知道你祖母的心思,她是卯足了心思想把你們往清流那一派拉,估計當年她嫁給你祖父之後,沒少人挖苦她們孃家貪慕杜家家財的。”
杜若年紀雖輕,很多事情不知就裡,但是聽老王妃這麼一指點,他也隱約想通了一些。他母親朱氏家中是翰林出身。杜二太太顧氏家裡也是文官出身,如今顧氏的弟弟是工部員外郎。趙氏不用說,父親是大理寺少卿,因爲祖父和杜老太爺關係好,所以才許了這門親事。這良向發展到了這一步上,杜老太太也算是功不可沒,沒道理到了杜若這裡,這擇偶標準一下子就降低到了最低標準。
“祖母的心思,晚輩也是瞭解幾分的。所以也不敢公然忤逆了祖母。”杜若說着,只垂下了頭來,他從小身子不好,明明比杜蘅大了兩歲,可偏生杜蘅生的結實,他自己生的跟豆芽菜似的,所以杜老太太自然也就多疼他幾分。他又是一個安靜知禮的性子,從不忤逆長輩,便是劉七巧這事上面,他也不過就是在杜太太面前使了性子跪了兩回,饒是這樣,他已經自責起了自己的不孝來了。
老王妃是最喜歡這樣的孩子的,見他那爲難樣子也是可憐,只笑着道:“你放心,這事兒黃不了,聽說你前陣子爲了這個事還氣病了,年輕人要放開一點心胸,不然以後受苦的日子還多着呢。”
杜若聽老王妃提起自己的病來,頓時臉紅到了耳根,連連點頭道:“老王妃教訓的是,晚輩受教了。”
那邊老王妃說了這幾句,也越發覺得自己話多了起來,還真跟教訓自己的孫女婿一般絮叨了起來,便笑道:“你去吧,好好治好長公主的病症,到時候長公主會爲你們做主的。”
杜若最愛聽的就是這一句,一下子覺得自己又元氣滿滿,臉上洋溢着歡快的神色,抱着藥箱連連點頭,躬身拜別老王妃。
那邊簾內劉七巧垂眸站在大長公主的面前,臉上神色淡然,小嘴抿成一條線,雙垂髻上點綴的流蘇擦着粉色的面頰,端着是一副柔順乖巧的小模樣。
大長公主方纔大約和老王妃聊的很開懷,這會兒臉上還有着一絲血色,見了她這樣子便道:“我一開始倒還真被你這幅人畜無害的乖巧模樣給騙了去,我這人向來是目下無塵的,按說你這樣打我的心思,我是不會饒了你的,可偏生我對你還真恨不起來,你既想着要幫我治病,又想着給自己尋個好處,偏生還讓我動了對你的疼愛之心後,還拿這事情來拿捏我,我看,你不該叫七巧,你該改名叫七竅,你這七竅玲瓏的心思,倒是讓人佩服不已。”
劉七巧知道大長公主是修佛之人,自然相信因果報應,魂夢相倚的事情,便笑着道:“我也不瞞長公主,我生來便有宿慧,只是從我母親難產那時候才發現。我雖然不知道我這些技能是從何而來,可是我知道怎麼去救她們,我便去了。”
宿慧是指從前世而來的智慧。佛教認爲,“宿慧”在今生遇到機緣,就會顯發出來。而對於熟讀經書佛法的大長公主,如何能不知道宿慧這一說。所以,當她聽到劉七巧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臉上流露出來的更多的不是震驚,而是一種讓自己覺得自己是可信之人的安慰。
“好姑娘,你做的沒錯。”大長公主伸手握住了劉七巧的手,輕撫着她的手背道:“我原還覺得,你這樣的姑娘太過玲瓏剔透,只怕佛祖未必會庇佑,如今聽你這麼說,倒是頓悟了,你前世必定也是一個爲善之人,所以纔有今生的造化。你既如此信得過我,我自然不會不管你的事情。佛法有云:衆生平等。沒有人天生下賤,你只放下心來,下面的路,你我一起走下去,便是我的病好不了了,也自然會助你嫁入杜家的。”
劉七巧咬了咬脣瓣,從內心感激大長公主說得這一番話。其實說句實話,劉七巧這次也並非有百分百的把握,原只是想着放手一搏,反正已經有很多人知道她垂涎杜若這塊小鮮肉了,再多一個不管紅塵世事的大長公主,也無傷大雅了。再加上之前她曾聽過的有關大長公主的故事,也知道她是一位真性情的人。這樣的人,即便是鎖住了心扉不讓人進入,看似雲淡風輕,但內心中原本曾有過的火苗,也不該會完完全全的熄滅。劉七巧斷定,她和大長公主之間,是有共同點的。
劉七巧屈膝跪下,擡起頭看着大長公主,感激道:“七巧能遇到大長公主,也是七巧的福分,七巧真心希望大長公主能以身體爲重,七巧有言在先,也是一個頂頂說話算話的人,就看着這份上,也希望大長公主可以早日痊癒。”
“你這丫頭。”大長公主只嗔怪着戳了戳劉七巧的額際道:“所以我才說,到頭道倒是我被你給算計上了。”大長公主嘆了一口氣,只緩緩道:“盡人事,聽天命,既然你這麼說,那就把藥送來,我先用了看看吧。”
劉七巧心裡也淡淡嘆了一口氣,只開口道:“師太只管放心,那藥是斷沒有第三人知道藥方的,便是被有心人拿了去,也是研究不出個所以然來的。”
大長公主見劉七巧把喊她的稱呼從大長公主改成了師太,臉上更是讚許了幾分。她出家之後,原也是不喜歡人提起她之前的事情的,偶爾見老姐妹的時候,纔有人會這麼稱呼幾聲。她自己則更希望衆人只把她看成是一個普通的貧尼,沒有權勢的枷鎖,更能看清大多數人的本心。
“行了,時候不早了,你們也回吧,有空就多來這邊陪着我聊聊天,全當是解解悶了。”
劉七巧見大長公主臉上也有了疲乏的神色,便只點了點頭,躬身告退。
外面杜若已經離去,老王妃見劉七巧出來了,便也起身道:“那我們也是時候走了,這一上午把這幾十年的事情都給聊了一遍,腦仁都疼了起來。”劉七巧連忙上前,扶着老王妃一起出了院門,那邊容嬤嬤正跟着兩位比丘尼剛剛在庵堂裡轉了一圈,見老王妃和劉七巧出來,便笑着迎上去問道:“怎麼樣了?大長公主可是同意醫治了?”
老王妃只拍了拍她的手背,淡淡的笑了笑,湊到容嬤嬤的耳邊道:“好事近了,你回去告訴太后娘娘,讓她不必操心。”老王妃說着,又伸手輕輕捏了捏劉七巧的臉頰道:“這張巧嘴都幫你們給搞定了,你只管讓她多送一些燕窩、人蔘什麼的到我府上來就好,人我替她賞了。”
容嬤嬤聽老王妃這麼說,便知道這事情大抵也是差不多了,只點頭笑道:“早如此,我一早就應該把你們請了來,哪裡用得着帶着太醫一趟趟的跑呢,這剩下的車馬費也夠賞人的了。”
老王妃聽她這麼說,只哈哈笑道:“你這老貨,又不花你的錢,你替她省什麼呢?難道我跑來跑去就不累着了?瞧瞧這都什麼時辰了,回去還得歇箇中覺。一天就又這麼沒了。”
兩個老人邊說邊笑的由小尼姑帶着領出了水月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