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心赴死,大概都是因爲無可奈何!
耶律仁先尋死,是因爲命運所致,到了他爲國捐軀的時候了,爲人臣子,家國之下,無奈無奈……
耶律洪基尋死,興許原因要複雜許多,不是他腦子混沌了,而是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契丹鑌鐵之國,遼闊萬里之國,祖祖輩輩歷經二三百年努力不屈之國,到了他的手裡,沒了,真的要沒了。
契丹人從大興安嶺下來的時候,還是茹毛飲血的小部落,在草原與山林裡艱難求生,那時候還是大唐之盛,還有突厥之強,慢慢一步步有了基礎,有了勢力,直到耶律阿保機一代雄主,打室韋,敗大唐,周璇與李克用與朱溫之間,徵草原,建上京,登基稱帝,見禮鑌鐵契丹。
也是耶律阿保機,在草原之地的上京建立起了第一座孔廟,開始拜起了孔夫子,建起了道觀,建起了和尚廟。
從此契丹心心念念,修中華之文物,成文明之國度。
從耶律阿保機崛起到如今,也有一百六七十年了,若是從契丹人正在開始勢力崛起到如今,二三百年之長了。
契丹人,有自己的驕傲,他們早已覺得自己早已到了這個世界的中心,也成爲了這個世界的中心,至少成爲了這個世界中心的一半,成了中原大宋的兄長,漢人也成了他的子民。
耶律洪基,如今葬送了這一切,他再也回不去了,他盡力了。遼國,如今學了漢人的一切,甚至照搬了漢人的朝廷制度,一百多年前,他們打過草谷,掠奪過“兩腳羊”,在那個五代十國的混亂年代。
而今的遼國,對待漢人已然極好,仁愛爲民早已成了好幾代皇帝的治國宗旨。甚至與大宋的皇帝“攀比”誰更仁愛,誰更愛民如子,也對仁宗這樣的皇帝尊敬有加。逢年過節,皇帝壽辰,大宋的喜事,遼國皆會派人到場祝賀。
連遼宋滅國之時,兩國的皇帝都那麼像,耶律延禧與徽宗趙佶,慫都慫得那麼一致,傻都傻得那麼相同。
大戰,尾聲。
尾聲之時,再堅定的意志,也成了一瀉千里。
漫山遍野,皆是人馬。
甘奇坐在垛口上,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斜靠着,疲憊中帶着輕鬆。
能上馬的宋軍士卒,皆上了馬,還有力氣追擊的人,皆在追擊。
對於遼軍而言,跑不跑得動,如何跑,皆是個跑。
後知後覺的南面遼軍,眼看着真要爬上城牆了,忽然被兩邊衝出來的萬勝軍步卒給堵住了,就堵在城牆之下,進退兩難。
勝敗已成定局,但是廝殺還在繼續。
悍勇的宋軍士卒,看上了遼人脖子上的頭顱,每一個頭顱都代表了一畝地。
悍勇的遼軍士卒,想方設法突圍快走,也知道宋人並不能真正把他們圍死在當場,總有逃出生天的路。
甘相公在喝水,也在吃麪餅,還吩咐衆人開始把大炮再吊下城牆,他還要出大同,他要讓草原上所有人都知道,大宋甘相公,把遼人打得丟盔棄甲而逃。
這一點很重要,也是釜底抽薪的最後一招。
只要草原人都知道宋人把契丹人打得丟盔棄甲了,遼人在草原就再也沒有威勢了,沒有了草原,契丹人就真的只剩下一兩百萬人口,加上一些燕雲以北的城池,遼人的地盤也就小到只有東北之地了。
甘奇會去搶,搶遼人最後的一點底蘊,一百多年建國崛起的最後家底。
不過,這些事情都得過兩天再說,讓軍隊徹底休整一下,眼前的就是掩殺追擊,能殺多少殺多少,能追幾個追幾個。
遼人的大營裡還有八九萬草原各部的壯丁,這些人倒還真要想一想該怎麼處理。
是都殺了?
這不是好選項,畢竟遼國還在呢,若是真把草原壯丁都殺了,那草原上的牛羊馬,豈不是任由契丹人取用了?
該怎麼留着呢?
輕易放回草原去?這也太便宜這些草原人來,來日說不定有一天刀兵相見的時候,又是個大麻煩。
不放回去,草原各部就沒有多少自衛力量了,那些草原上的老弱婦孺與牲畜,豈不又是契丹人的囊中之物?
甘奇坐在城牆垛口上想了好一會兒,終於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暫時編入麾下,用來與契丹人作戰,豈不好用?連明朝朱棣麾下也還有蒙古朵顏三衛效命,用之也可,但是朵顏三衛後來又反叛了,讓朱棣一通好打,兒子孫子接着打,這也是個問題。
以前,甘奇麾下只有一千來個女真異族,後來又加了一些,倒也未想過用多了外族會造成問題。
而今,甘奇又想用八萬多草原人打仗,就不得不思考以後怎麼辦的問題了。
用,肯定是要用的,而今的草原人恨契丹人,就會很好用。
但是一旦真的用得太好了,那也是要出大問題的,唐朝用安祿山,多好用,用到最後國家差點都亡了。
甘奇從垛口下來,慢慢下城,一邊想一邊走,直接上馬,帶着幾百親衛出城而去。
還有一個大問題,八萬草原人,得吃飯,這個壓力有點大。
南城的廝殺還在繼續,無數的遼人跑得是漫山遍野,北邊的追擊也在繼續,狄詠與史洪磊帶着騎兵已然消失在視野盡頭。
滿目死傷,橫屍遍野,巨大的炮坑,滿地都是,炮坑附近,血肉之物難辨手足……
甘奇打馬慢慢往前走,走出了一種滄桑感,視線之中,皆是殘忍血腥。
遼人的大營裡,綁縛了八萬多草原人,綁縛在原本圈馬的地方。
甘奇打馬入內,巡視了許久,並未開口。
一雙雙木訥呆滯的眼睛,也看着一身金甲的甘奇,其中有些人是見過這一身金甲的,在上一次的大同。
倒也不是每一雙眼睛裡都是木訥呆滯,有一些人的眼神中反倒透出了一些喜悅,遼人敗了,似乎就能讓一些人喜悅起來,哪怕自己依舊還是待宰的羔羊。
八萬人,太多太多,多到甘奇巡都巡不過來。二十萬人,草原上大半的壯丁,如今就剩下八萬了,其他人都填在了大同城牆之下,也有不少人被遼人掛在了旗杆之上示衆。
巡着巡着,忽然有一個草原上站了起來,大聲呼喊着什麼。
甘霸早已拔刀上前,甘奇開了口:“讓他過來。”
甘霸提着到過去了,砍斷了一根羊毛繩,把那個人提到了近前。
那人說了一通話語,也沒人聽得懂。
甘奇吩咐着:“去城內找個謨葛失人來。”
謨葛失人,就是上一次大同之戰,用羊與甘奇換壯丁的部落,他們就住在大同西北,謨葛失人裡有許多人能通漢語,甘奇之前也通過謨葛失人做了一些草原兵器的生意,用來支持乃蠻人與契丹人的戰爭。
甘奇繼續巡視着,謨葛失人來了,語言也就通了。
甘奇下了馬,坐在一個座椅之上,開口問着:“你是何人?”
那人年紀不小,五體投地而跪,答道:“小人扎裡合,達密裡部的首領。”
甘奇想了一想:“我應該聽說過你,達密裡,那你應該也見過我。”
“小人遠遠的見過相公。”當初大同之外,與乃蠻窩裡真商議臨陣而走的人就是這個達密裡部的首領扎裡合。當初窩裡真還罵過扎裡合是契丹人的牧羊之犬。
甘奇以往並不瞭解草原各部的詳細,但是上次打完大同之戰後,他就瞭解了許多,他想得起來一些主要的參戰部落,乃蠻,達密裡,達旦九部,黑車子室韋,茶札剌……
所以他也知道了許多事情的詳細經過,甘奇笑道:“你們與乃蠻人一起跑的,最後契丹人打乃蠻人,怎麼你們又契丹人麾下?難道你們當初臨陣而走的時候沒有盟約嗎?”
依甘奇想來,既然決定一起叛了契丹人而跑,那必然就會有攻守同盟,乃蠻人應該就有許多盟友,怎麼到頭來,契丹人十萬大軍西征草原,回來之後還有十萬主力?有許多同盟的乃蠻人就沒有給遼人造成一點損失?
扎裡合聽得通譯之語,面色尷尬起來。
甘奇懂了,難怪,難怪突厥之後,草原土著只能永遠給別人當奴隸,難怪一個大興安嶺就把草原人虐了一遍又一遍。這尼瑪,比散沙還散沙,契丹虐完女真虐,女真虐完鐵木真虐,鐵木真虐完大明虐,大明虐不了,滿清又去虐。
這尼瑪,該!活該!完全不懂得什麼叫作背信棄義。
甘奇再開口:“我,打遼人,你們隨我去嗎?”
這是白問,去不去是扎裡合能做主的嗎?
扎裡合除了連連點頭還能怎麼辦?興許還有一點欣喜吧,至少知道自己不會死。
“你去把各部首領都尋過來。”甘奇吩咐着。
扎裡合屁滾尿流去辦。
上一次隨遼人出征,這些首領都是軍將,遼人待他們也不薄,禮遇有加。這一次出征,這些首領反倒一個個綁在人羣裡。
後世一提草原,就是匈奴突厥蒙古,但是甘奇看到的真實草原,匈奴與突厥,早已消失在歷史長河,蒙古這個詞的前身“蒙兀室韋”也還沒有真正崛起,更不用說鐵木真了,此時鐵木真爺爺的爺爺有沒有從大興安嶺下來都不一定(應該是下來了)。
甘奇看到的草原,實在教人有些失望。
“大宋至高無上的相公,這位是托爾塔,敵烈部的雄鷹……”
通譯纔剛說到這裡,甘奇已然擡手一揮:“下一個。”
還他媽雄鷹,遼人把敵烈八部控制得死死的,還專門建立的敵烈統軍司來統治敵烈人,幾個契丹官員就能把敵烈的雄鷹嚇得兩腿發軟,現在反倒在甘奇面前說什麼雄鷹猛虎的,豈不可笑?
“這位是坎奇,茶札剌部之主,草原北境之王。”
甘奇撓着頭,北境之王這個詞聽起來有點耳熟,甘奇懶得聽了,擺擺手,問了話:“都還能打仗嗎?”
“能!”
“能能!”
一衆老漢連連點頭。
“各部人馬歸各部,刀槍有,馬匹也有,糧食也有,立了功的,能回草原,打了敗仗的,部落就賞賜給立了功的。聽得懂嗎?”這是甘奇的狠辣,養狗,一定不能把狗養成了狼羣,得分而治之,得讓狗咬狗,得讓狗與狗互相攀比競爭,甚至互相結仇。
要想狗咬狗,就得打一條,賞一條,回頭又賞打了的那一條,打賞了的那一條。
還得時而糊塗一番,讓某些狗奸計得逞,讓他得罪衆人。時而清醒一番,公平公正,讓所有的狗都要想盡辦法來討好主人。
得咬起來。不懂得攻守同盟是什麼意思,那就得用各種背信棄義來接着治他們,把他們治得死去活來,永遠的互相仇恨。
還不能讓某些狗獨大,誰獨大,就得治誰。
看着面前一衆俯首帖耳連連點頭,甘奇又道:“如今是打契丹人,想來你們也恨契丹人。誰人若是敢臨陣脫逃,必然是所有人的敵人。更是我大宋的敵人,臨陣脫逃者,屠戮一族!”
一衆惶恐的面色。
“相公放心,我等與契丹人血海深仇,只要是打契丹人,必然不敢臨陣脫逃。”
“相公,您就是我們的大恩人,救我們與水火之中,我們一定會報答您。”
“我等願尊相公爲天可汗,天下所有部落的可汗!”
甘奇連連擺手:“胡說,我大宋皇帝陛下才可稱天可汗。”
“是是是,大宋皇帝陛下,便是天可汗!”
甘奇看着這些看似俯首帖耳之人,心中也在想,想這些人內心之中到底想什麼。
剛出狼口,又入虎穴,生而爲人,何其難也。
契丹人用威勢鎮壓着他們,而今甘奇還是要用這一招,但是甘奇應該會比契丹人更加狠厲高明。其中策略,得一直想,一直琢磨。
“集結人馬,各自紮營。”甘奇起身,翻身上馬,轉頭走了。對那幾萬綁縛之人並不多管,連吃飯暫時都不管,漫山遍野還有羊羣在跑。
大同附近,能跑的遼人,早已跑得差不多了,此時反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只是時不時有那麼一兩聲奄奄一息的悲鳴傳來。
甘奇入了大同城,站在城樓垛口處,看着追擊遼人的士卒們慢慢往回。
天黑了,人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