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是一個小盆地,卻又可以算作是黃土高原最東邊的延伸,周邊都是高地環繞,草原人南下而來,也要通過一些山巒,但是並未真正的阻礙,也就是說草原到大同盆地是很方便的,而大同城,就在這個盆地的最北端,擋着草原而來的各條道路匯聚之處。
大同若是破了,南下可入太原,太原也是一個盆地,太原城也在盆地的最北端,去太原要通過雁門關等關隘。
若是大同往東,那就可以從太行山餘脈直插燕雲了,這條路上有兩山相夾的居庸關,後世所謂八達嶺也在這條路上,居庸關過去就是燕京。但是這條路上的關隘防線早已廢弛,因爲遼人佔燕雲這麼多年,早已用不上這條防線了。
所以大同一破,燕京就會被幾十萬遼軍圍困,燕雲十六州就危險了。
甘奇親自上得采涼山,遠眺西北方向的遼軍,大同西北,還有一塊極大的平地,足夠展開三十多萬軍隊,採涼山就是最好的觀察之處。
視線中灰白色的氈房綿延不絕,馬匹與人,來來去去猶如螞蟻,還有無數的白點一片一片,那是羊羣,是軍糧。草原各部,這一回是傾巢而來了,可見契丹人打敗乃蠻人之後的威勢,幾乎把整個草原壯丁抽調一空。
甘奇嘆道:“契丹人是完全不顧草原各部的死活了,剛入盛夏,正是各部放牧之時,壯丁盡皆抽調,冬天草原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
“是啊,大哥,你看那些羊羣,三十萬人的口糧,盡在此處了。這些羊都一次性吃完了,草原的冬天,大災不遠。”狄詠答着。
甘奇忽然笑了起來:“也好,契丹人不顧草原各部的死活,也少了咱們一番手腳。”
“大哥此語何意?”
“草原各部,這個冬天將會大規模減員,契丹人如此殺雞取卵,草原人口只怕要減員一半不止,待得敗了遼人,草原短時間內再也不是威脅了。”甘奇如此說着,福禍相依,契丹人此番真是殺雞取卵了,連以後的成吉思汗打金國也不過幾萬人馬圍困,一個國家,打仗永遠都不是唯一,生產纔是重中之重,不能保證生產,一切皆休。
此番若是甘奇真的大勝了,那就是一次性解決了兩件事情,契丹人頹了,草原各部也頹了,草原各部若是再想恢復人丁,必然不是短時間內的事情。若是來日甘奇要對草原下手,阻力大減。
從採涼山下來,甘奇入了大同城,城內備戰之事有條不紊,那一千二百斤重的大炮,也正在往城牆上吊運,無數的繩子,幾十漢子,汗如雨下,拼盡全力把大炮拉上城頭。
狄詠問着甘奇:“大哥,此物當真有驚天動地之能?”
甘奇點頭:“無堅不摧。”
狄詠帶着憧憬,說道:“大哥,能不能試一試?”
甘奇擺擺手:“不能試,當以奇兵,打得敵人措手不及,到時候,就用此物來擊潰敵人最後的心理防線。”
狄詠舔了舔嘴脣,多少有些失望,甘奇之語,他是相信的,卻又不能立馬親眼得見,如之奈何?
“吩咐下去,把大炮推到城牆後方,不必擺放在垛口之下佔地方,用的時候再往前推就是。”甘奇要把大炮用在刀刃上,真要說殺傷力,火炮是絕無僅有的,但是真要說用五千發炮彈消滅幾十萬遼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這實心的炮彈,並不足矣真的大規模殺傷人命。
所以火炮,必須要用好,火炮一出,山崩地裂,要成爲壓倒敵人的最後一根稻草。
大同城外,遼人中軍大帳之中,甘奇的熟人不少,耶律仁先與耶律乙辛,這兩人坐在皇帝耶律洪基左右,太子耶律浚反倒站在後面。
兩位樞密使,再一次掌權在手,靠着這兩人,帶兵把乃蠻人一直追到了阿爾泰西邊,就憑這份功績,在此用人之際,兩位樞密使縱使有天大的過錯,也將功抵罪了。
耶律洪基威嚴不凡,不怒自威,大敗乃蠻,以最強勢的手段聚集了幾乎草原上所有的青壯,這位皇帝如今越發鐵血威武,苦難當真磨礪人心,耶律洪基熟讀青史,在內心之中自比臥薪嚐膽的勾踐,不論經受多大的困難,也誓要奪回燕雲。
沒有了燕雲的遼國,如同失去了一切一般,賭上所有也要把燕雲再奪回來。若是真的讓所有的契丹貴族可以選擇,他們寧願丟失草原也不願丟失燕雲。沒有了燕雲,他們似乎看到宋人都覺得矮人三分,上下多少代人修來的中華彬彬文物,死了多少先輩好不容易與宋成了兄弟之國,陡然間又成了北方蠻夷。
遼人之心,好像就是在說:我好不容易跟你們一樣學會了填詞作詩,你讓我再回去茹毛飲血?絕對不可接受,這是我的自尊心。
這就是文明的力量。
耶律洪基鐵着臉,看着座下左右之人,只有一句話:“明日,攻城,哪怕各部死傷殆盡,也不可以後退,你們傳下話去,哪一部敢後退半步,朕回頭入了草原,滿族老幼婦孺,一個不留,皆夷之!”
耶律乙辛雙眸如鷹:“陛下放心,此番話語早已傳過,諸部皆已保證,必然死戰。”
“退了吧,朕明日於高臺親自觀戰。”耶律洪基擺着手,看着衆多官員慢慢退去,待得人一走完,他忽然顯出了一些疲累萎靡,氣勢已減,斜着往榻中靠了下去。
太子耶律浚在旁:“父皇,此番定要一雪前恥,打到汴梁去,把宋人的皇帝抓起來,千刀萬剮方纔解恨。”
耶律洪基斜着看了看自己這個兒子,不知爲何,怎麼也看不順眼了,沒好氣說道:“異想天開。”
“父皇,如何就異想天開了?只要入了燕雲,幾十萬大軍趁勢南下,宋狗必然不擋。只要入了宋土,要多少糧餉就有多少糧餉。”耶律浚帶着激動,說得手舞足蹈。
耶律洪基搖搖頭,若是萬事都能如小孩子那般隨意去想,倒是簡單了。宋軍如今的威勢,勝之都難,這大同城不知要填上去多少人命,填完這裡,還要去填燕京,甘奇之輩,其實那等進退失據之人?甘奇豈還能小覷?小覷的代價就是幾年前的前車之鑑。
用人命填完大同與燕京兩座大城,如何再攻雁門關?如何再破雄州?大宋在西邊還有勁旅,開吐蕃敗党項,以如今遼國之力,想要滅宋?豈不是異想天開?若是真能打下燕雲,當立馬穩固防線,防止反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勵精圖治,積攢實力。
宋與遼,從幾十年前,早已就是賭桌上的兩個賭徒,勝負來去,都在心虛,這麼多年下來,不論勝負如何,誰又真的能奈何誰呢?宋人的故事裡,都是那等將士用命陣前亡的悲哀。難道遼人的故事裡就不是這些了嗎?連三軍大帥都前線陣亡了,其中悲哀與宋又有何異?
唯一的區別就是後世再也沒有了遼,沒有了傳揚這些故事的遼人。而宋人的故事卻傳了千年,以致於千年後的人只記得什麼楊家將的悲哀。真要說悲哀,遼國大帥陣前被宋人射殺,比楊家將那故事更悲哀了無數。
耶律浚見得耶律洪基搖頭嘆息,知曉他父皇是看不上他,便是又道:“父皇,這口惡氣,豈能不出?定要打下開封,把宋人的皇帝抓起來。”
“唉……你這般,教朕如何放心把這江山交給你?”耶律洪基只感覺疲憊不堪,人前那等鐵面,卻也只能在人前。
耶律浚聽得此語,心中大驚,面已失色,這話對他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難道說父皇又易儲君之心?耶律浚連忙一拜,問道:“父皇,兒臣實不知哪裡說錯了話語。”
“罷了,時間還長,你還年輕,總有長進之日。你也下去吧……”耶律洪基躺在榻上,有氣無力擺着手。
耶律浚面色陰晴不定,行禮退出。
第二天大早,耶律洪基又以百倍的精神坐上的高臺,舉手投足之間,皆是不比以往的威勢,虎目來回,帶給人無數的壓力,眉頭一鎖,便能讓人心跳加速。
耶律仁先與耶律乙辛站在一旁,親自手持令旗,開始調兵遣將,鼓聲早已充斥在空氣之中,敲打得人的心都隨節奏跳動。
更悲哀的草原人,開始列隊,不論隊伍列不列得整齊,都已把大同城北的空地佔滿了。
弩,各種弩,大弩小弩,長弩短弩,擺放得整整齊齊,這是契丹軍操作的。
草原人穿着單薄,揹着弓,扛着木盾,擡着長梯,牛皮甲在身,興許他們都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來打這麼一場仗,但是他們卻又不得不來。
遼人的督戰隊已然手持大刀,打馬左右巡視,遼人的皇帝已然聚起了手臂慢慢揮下。
鼓聲如雷如雨,步伐雜亂無章,人如行屍走肉。
“來了,來了來了!”狄詠大喊着。
甘奇看到了,他慢慢轉身,往城牆而下,就坐在城牆下面,泡着茶,面前擺放着一架琴。
羽箭從頭頂不斷飛過,射得鄰近的屋頂瓦片橫飛。
人類喉嚨裡爆發出來的呼喊,雖然用詞不同,聽不太懂,卻也不外乎衝啊、殺啊。
接着頭頂傳來宋人的呼喊:“放箭,放箭,快放箭!”
“射,把羽箭都射出去。”
“後備隊上城,檑木滾石往上運,木叉,木叉,這裡這裡……”
“不要潑火油,等一等……”
甘奇輕輕觸動了一下琴絃,他不會撫琴,至少幾個月前他還不會撫琴,而今只算是稍稍能彈,彈不出什麼精彩的旋律。
所以擺放在面前的琴,也只是一個擺設,只能讓甘奇叮咚觸動幾聲。
卻是這幾聲,也足夠甘奇心情放鬆不少。
他微微閉眼,站了起來,拔出腰間的長劍,又一動不動了。一旁的甘霸面帶疑惑,不知甘奇要做什麼。
卻見甘奇慢慢揮劍,竟然練起了劍術,腳步一會前進,一會後退,身形輾轉騰挪,動作時而大開大合,時而小巧細膩。
沒人能體會甘奇此時的感受……興許有一人能體會吧,就是那個人前威武鐵血,人後萎靡無力的遼國皇帝耶律洪基。
在這一刻,他們是一類人。
甘霸問了一句:“大哥,要不要我去尋一個會撫琴的大同婆姨來?”
甘奇收劍站定:“罷了,免得嚇壞了人家。”
“說不定有那大膽的。”甘霸又道。
甘奇想了一想,不置可否。
甘霸翻身上馬,飛奔而走,撫琴的女子,要麼在青樓,要麼在大戶人家的閨房裡。
大同的青樓,甘霸看不上。所以他直入城中心的人家,到處敲門。
開門之人,見得如狼似虎的軍漢,一個個膽戰心驚,尋來主人,甘霸直言發問:“你家可有會撫琴的姑娘?”
絕大多數人下意識點着頭,看着甘霸凶神惡煞的臉,下意識裡連說謊都忘記了。
“你去問問,可敢往城頭一去?”
哪裡有人敢說二話,連忙去問,轉頭回來,連連搖頭躬身大禮:“城頭正在打仗,小女兒家,實在不敢,還請將軍恕罪恕罪啊。”
本以爲甘霸要怒,卻見甘霸點點頭,又去了下一家。甘霸是個惡人,卻也是一個心有猛虎而細嗅薔薇之輩,還真不做那逼迫女子的事情。
每每看到甘霸轉身而走,主人家皆是大氣一鬆,只覺得脊背發涼。
甘霸問了一家又一家,一無所獲,卻毫不氣餒,依舊一家一家去問,功夫不負苦心人,當甘霸再敲開一家大門之時,還是那一番說辭,主人依舊嚇得汗如雨下。
卻是不等這主人回頭去問,前廳傳來一個女子話語:“我敢,我敢去。”
甘霸大喜:“好,你快出來隨我去。”
那主人嚇得六神無主,連忙回頭去廳內攔自家女兒,卻是也沒有攔住,一個小姑娘直接走了出來,在甘霸當面,主人卻又不敢再出言阻攔。
甘霸哪裡管得這麼多,直接開口:“快,琴有,車架在外,走,趁着敵軍攻城,快隨我走。”
爲什麼要趁着攻城快走?因爲一旦敵人攻勢退了,第二波的箭矢就該來了,城內亂走,容易被越過城牆的流矢射中。只有敵人正在攻城的時候,亂飛的流矢反倒少了。
姑娘上了車,甘霸帶着馬車飛奔。
待到得城牆腳下,從車上下來的姑娘,早已面色慘白,呆若木雞。這小姑娘顯然也高估了自己,她以爲自己膽大不怕,真到了戰場,真聽得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哪裡還能有一點從容。
甘霸還上前問道:“你不是說你不怕嗎?”
姑娘戰戰兢兢答道:“我以爲我不怕。”
“得,上車,我送你回去,趕緊的。”甘霸臉帶懊惱。
“誰……誰要聽琴?”姑娘忽然這麼問了一語。
“我家相公要聽琴。”甘霸答着,俯身又去搬上車的臺階。
姑娘卻道:“是甘相公嗎?我不回去,我能彈。”
甘霸起身,看了看小姑娘,擡手往遠方一隊甲士指了指:“那裡,許多軍漢圍着的中間,坐着的就是我家相公。”
小姑娘不知哪裡鼓起的勇氣,一邊戰戰兢兢,一邊往那堆軍漢而去,穿過好幾層軍漢,終於看到了裡面坐着的甘奇,一身金甲,威武不凡。
甘奇也擡頭看了看她,笑道:“還真有如此膽大的女子?”
“奴家範氏墨嫣,見過甘相公。”小姑娘福了一禮,面色依舊發白,身形卻止住了抖動。
大同的婆姨,前凸後翹,豐潤圓滿,身材高挑,甘奇上下打量了一眼,擡手:“落座。”
小姑娘慢慢落座,面色帶着緊張,怯生生問道:“不知相公要聽什麼曲子。”
“隨便彈,能唱便唱幾句。”甘奇微微閉眼,身形後靠。
琴聲響起來了,卻是節奏不穩,時斷時續,小姑娘自己懊惱着,心道怎麼自己怎麼這麼不爭氣,卻見甘相公並不睜眼。
琴音慢慢穩定一點了,就如城頭上的哀嚎,也有了節奏,時不時有人從高牆掉了下去,時不時有人被大火燒得嘶吼,時不時有軍漢發泄般的叫罵。
琴音起了許久,姑娘婉轉的喉嚨也開始了曲調,音律都開始往正常的節奏變化着。那姑娘的心思似乎也慢慢平定了不少。
忽然一個滿身是血的軍漢從城頭匆匆而下,到前單膝跪地:“相公,狄將軍命末將來問,要不要派騎兵從東西兩門出擊,衝擊敵軍兩翼。”
小姑娘看着這個將軍,就在她身側,滿身的血腥令人作嘔,臉上的血跡已然發黑,小姑娘不敢多看,連忙低頭,停住了琴音。
“繼續彈。”甘奇依舊未睜眼,小姑娘聽得甘奇的話語,連忙又彈了起來。
軍將還等着甘奇的回覆,甘奇似乎也在思慮,一會之後才答:“你去回覆狄將軍,穩妥爲上,不出擊,以免一去難回。”
“遵命!”軍將起身,抹了把臉,氣喘吁吁飛奔而走。
小姑娘範墨嫣慢慢擡頭,仔細觀瞧着眼前這個不喜歡睜眼的甘相公,白皙的面龐,輪廓分明的棱角,不顯多少俊俏,卻給人一種英武之感,胡茬略短,微微皺眉,睫毛時不時抖動幾番,顯得心事重重。
這位就是名冠天下的甘奇甘相公,人人皆知的年輕宰相甘道堅,治學之大儒,文壇之名士,無敵之勇將……
忽然,甘奇雙眼一睜,嚇得小姑娘連忙低頭去避。
“呆霸,傳令,讓威武軍上城。”甘奇聲音較大,嚇得小姑娘渾身一個激靈,琴音又戛然而止。
甘霸問了一語:“大哥,威武軍乃是精銳中的精銳,那都是難得的騎兵,真的派去守城嗎?”
甘奇答道:“今日首戰,也必然是敵人攻勢最兇猛的時候,當以精銳來防禦,不能讓敵人看出一點破綻之處,不能讓萬勝軍露出一點疲於應付之態,必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大同堅城,必不能破。”
“遵命。”甘霸上城而去。
甘奇又閉上了眼睛,擡擡手:“繼續彈。”
“哦,相公,是……遵命,奴家……這就彈。”小姑娘有些慌亂,慌亂得再熟悉不過的宮商角徵羽都要連忙低頭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