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一族,其實只有兩個姓氏,耶律與蕭。契丹人口,在遼朝末年大概也只有一百五十萬左右,在此時耶律洪基一朝,大概在一百萬出頭。一百萬契丹人,都姓耶律與蕭,自然也導致許多人同名同姓分不清楚。
契丹人起名字,也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讀了書有文化的,有一定社會地位的,這一類人大多會起漢名,比如皇帝叫作耶律洪基,這就是標準的漢名,當然他也有契丹名,叫作涅鄰,或者查剌。又比如遼國使者蕭扈,這也是漢名。
另外一種情況就是底層的契丹人,漢字都不認識,甚至契丹文字也不認識,就不談漢名了,比如那個被甘霸打了的其裡渾。
這裡多說一句,契丹人與黨項人都創造出來了自己的文字,但是這些文字乍一看,與漢字沒有什麼區別,都是由橫豎撇捺構造出來的方塊字。只是這些字,都是他們發明出來的,雖然構造相同,卻沒有一個字是漢字模樣。
遼國如今,大概七八百萬人口,其中五百萬左右是漢人,一百萬出頭是契丹人,然後還有草原各部,以及渤海附近與東北的一些少數民族。這些人加在一起大概也在兩百萬之內。
這就是整個契丹遼國的人口組成。
天色稍早,今日的汴梁城就有些不同了。
甘奇大早而起,帶着曾孝寬往開封府去了。
懷遠驛不遠有一個單獨的驛館,幾進的房屋,裡面住着一百多人的遼國使團。
遼使蕭扈今天也起得很早,準備入宮一趟,一兩天時間也過去了,該是大宋皇帝給他一個交代的時候了。
洗漱完畢,蕭扈在自己房間內坐着吃早餐,忽然聽得一聲巨響。
蕭扈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得一跳,連忙擡頭四處張望,想看看巨響是從哪裡傳來的。
忽然,巨響又來。
蕭扈立馬擡頭,屋頂上掉下來許多灰塵,他終於明白過來了,有東西打在了屋頂的瓦片之上。
蕭扈連忙與左右護衛大喊:“快,快出去看看!”
話音剛落,巨響也大作,噼裡啪啦一大片。
屋頂上被砸開了一個一個的小洞,這回不僅僅是有灰塵掉落,竟然還有許多拳頭大的石頭從屋頂落了下來。
嚇得蕭扈連忙出門去躲。
一出門,擡頭,院內空中也有不斷飛進來的石塊,大小不一。
一百多號遼人,有許多人已經頭破血流了。
蕭扈開口大喊:“出去,快出去,帶兵刃。”
驛館大門一開,一百多號契丹人魚貫而出。
門外的場面止住了這些契丹人的腳步。
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半大的小子,髮髻凌亂的潑皮無賴,帶着方冠的儒生,甚至還有提着菜簍子的婦人。
“打,打死這些契丹狗!”
“砸啊!”
“契丹狗竟敢把我宋人當做豬狗,那我們又豈能把他們當人?”
“丟,接着丟!”
“在汴梁橫行霸道這麼多年,當給點顏色與他們瞧瞧……”
……
大小石塊,黑壓壓一片。
蕭扈反應極快,轉頭就又進了驛館,躲在了圍牆之後。
一人開口問蕭扈:“蕭使,這當如何是好?”
蕭扈也有些慌了神,門外忽然來了這麼多宋人,一句話都沒有就拋石來砸,這都是怎麼回事?
“蕭使,要不要小的帶人衝出去把他們砍殺一番,如此他們必退散而去……”
蕭扈連忙一擡手:“不可不可,萬萬不可。”
也許就應了曾公亮那句話,你硬一分,敵人就軟一分。
今日這場面,顯然是有人在幕後策劃的,有些人策劃起這種事情來,越發得心應手。
熟能生巧。
人羣中最激憤的,都是帶着使命來的。破口大罵,帶着節奏,帶動所有人義憤填膺的情緒,帶着所有人從各處茶樓瓦舍與街巷之中來到這裡。
他們也是第一個撿起石頭往驛館裡砸的人。
羣情一時激憤,就會帶動更多人的情緒噴張,婦人剛剛花錢買來的菜,此時也顧不得勤儉持家,拿起菜就往裡扔。
邊扔着,婦人還罵:“敢欺辱我大宋,敢在此橫行霸道,今日教你們一個個知曉我大宋的厲害。”
“生兒子沒**的!”
“走路摔斷腿的!”
“上牀不能硬的!”
……
“沒卵子的契丹狗,你們出來啊!看看你們還敢欺負誰!”
要說罵人,還是婦道人家比較厲害。
牆角下的蕭扈,沒有了之前在大宋皇帝趙曙面前的那份氣度了,他其實也是個文官,與大宋的文官一樣,讀聖賢書,博古通今,經史典籍無一不通,考進士出身的,甚至也當過林牙,林牙就是大宋的翰林。
(注:遼國開國之時,契丹人是不準參加遼國科舉的,科舉是準備給漢人設立的,契丹人當官直接通過世選,就是從貴族裡推舉與選拔。後來到得中期,因爲南樞密院的權勢崛起,這個規定就慢慢成爲一紙空文了,許多契丹人也開始參加科舉考試了。)
這種文官,遼宋的都一樣,那就是都帶着文人的氣質,對待許多事情心狠手辣方面差得遠。
比如此時又有人與蕭扈說道:“蕭使,衝出去吧?只要咱們衝出去,立馬能把這些烏合之衆打殺得抱頭鼠竄!”
蕭扈卻還是搖搖頭:“不可不可。”
在大宋的都城裡打殺大宋的百姓,這個責任蕭扈實不敢擔。這與在皇宮裡給大宋皇帝甩臉色是兩碼事。
“那怎麼辦?”
蕭扈想了一想,說道:“派幾個人,往西邊去翻牆,翻過去就是懷遠驛,從懷遠驛後門出去,去報官!”
“報官?”
“對,去開封府,去皇城司,報官!只待本使去見了宋人的皇帝,定教他給咱們一個交代!”
蕭扈的處理辦法,還是理智的。如果真讓手下百十個契丹武士衝出去一通打殺,那後果就真的不堪設想了。
冒着如雨的石塊,幾個契丹人扛着桌椅板凳當盾牌,開始翻牆。
報官這種事情,還是有效的。因爲甘相公就在開封府等着遼人來報官。
作爲這件事情的負責任,甘相公還是很盡責的,聽說百姓把遼人驛館給圍了,還拿大石頭砸遼人,甘相公着急忙慌拍案而起,口中大呼一語:“這還了得?”
然後帶着一百多個衙差直奔現場而去,來報官的那個契丹人還覺得這個年輕的宋官不錯,一邊催促着,還一邊與甘奇躬身行禮,感謝甘相公帶人去救。
甘相公到得現場,不顧官身安危,親自衝到驛館門口,大喊:“住手,都住手!”
“甘相公來了,大家住手。”
“甘相公最是公正不阿,大家先停一停……”
這馬屁拍得好,甘奇還去看了看那人,與之點點頭。
那人見得甘奇竟然還與他點頭,立馬興奮不已,又是大喊:“甘相公乃是青天大老爺,定然不會讓百姓蒙冤,大家先聽甘相公的,住手……大娘,你要丟菜了,留點回去做飯,大嬸,罷了罷了,雞蛋多貴啊……”
場面終於慢慢安靜下來了。
甘奇拱手左右:“諸位,我乃甘奇甘道堅,今日既然到此,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大家先不要激動,容我進去與契丹人談談。”
“甘相公,我等信你,今日定要讓那橫行霸道的契丹人伏法受審。”
“甘相公,大娘可聽說過你的,可不能教大娘失望。”
……
甘奇左右拱手,滿臉嚴正,往那驛館而入,開口問道:“那位是蕭使節?”
蕭扈走到甘奇面前,剛纔還是慌亂不安的表情,見到甘奇之後,立馬換了一副厲色,語氣不善說道:“你速速帶人把這些百姓驅散了去,讓本使進宮見你家陛下。”
甘奇微微皺眉,這個蕭扈,還是沒搞清楚狀況……都嚇得要報官了,官來了,又這麼牛逼哄哄了?
“驅不散!”甘奇語氣也不善起來。
“驅不散?那還要你何用?若是本使今日進不了宮,你可擔待得起?”蕭扈這算是大發雷霆了。
甘奇老神在在,還微微帶笑,擡手一請:“要不蕭使親自出去試一試?反正本官是驅不散這些義憤填膺的百姓,蕭使若是有辦法,只管去做就是。”
蕭扈擡手一指:“你……你這個宋官好大的膽子!”
甘奇竟然反手指向了蕭扈,也道:“你們遼人膽子也不小!”
蕭扈有些接不住甘奇的話語了,他也不是第一次見宋官,更不是第一次出使大宋,整個大宋的官員,上到宰相,下到知縣,何曾有過一人敢對他這個遼使不敬?
遼使一怒,哪個不是謹慎小心前後勸解?
今日遼使再怒,怎麼的?不管用了?
“你叫何名?甘什麼?身居何職?如此瀆職,只待我見了你家陛下,教你吃不了兜着走!”蕭扈威脅一語。
甘奇賤兮兮一語:“本官知諫院甘奇,遼使請,這邊走,請入宮!”
“你……你……”蕭扈氣得兩個大鼻孔一張一合,大氣狂出。
蕭扈身邊幾個契丹武士忽然一個個雙眼鼓鼓,手捏刀柄,看架勢好像就要衝上來把甘奇一頓老打。
甘奇渾然未覺,還左右打量着這些契丹武士,倒是身後的周侗如臨大敵,手也握在了刀柄之上。
門外還極爲配合地傳來了一人的大呼:“今日遼人若是不給個交代,我等便是死在這裡,也不會離開。”
“對,不走了!”
“那個強搶香料的契丹人,必須伏法!”
……
蕭扈臉上的厲色也堅持不住了,一邊往門外看了看,一衆憤怒的表情,一邊又看了看當面的甘奇,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你走,換個官來!”蕭扈色厲內荏。
“換個官?蕭使莫不是我大宋的宰相?說換個官就能換個官?”甘奇回問了一語,看着蕭扈的大鼻孔一張一合,如鼓風機一般,倒還覺得煞是有趣。
“你既然接了報官到此,那自然就得解決問題,否則來有何用?”蕭扈如此說了一語,語氣終於緩和下來不少。
“本官不是已經制止了百姓扔石頭嗎?”甘奇答道。
“石頭……這石頭是不扔了,但是這麼多人圍在這裡,這算什麼事情?本使還要入宮面聖,得趕緊把這些百姓驅散了去。”蕭扈語氣,越來越好,有點商量的味道了。
甘奇擡手往西邊一指:“若是實在着急,蕭使不若也從那裡翻牆過去,過去就是懷遠驛,從後門走,也能出去。”
“我乃大遼天使,豈可翻牆而走?”這是句實話,一旦真這麼做了,他蕭扈就會變成汴梁城未來幾十年的飯後笑話,遼使被百姓逼得翻牆而逃。興許史書上都要記載下來,遺臭萬年。
“那……那就等一等吧,外面那些百姓也要吃飯睡覺,累了自然就散了……本官陪着你等。”甘奇有些無賴。
“甘知諫……當真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蕭扈如此問了一句,態度極好。此時只想趕緊出去,找到皇帝,該告狀的告狀,該發怒的發怒。見了皇帝,才能出了今日這番鳥氣。
甘奇點點頭,遼使這個態度,就算不錯了。甘奇笑道:“辦法也不是沒有。”
“請快快道來……”
“門外那些人,不過就是爲了契丹人其裡渾而來,其裡渾做了什麼,其實你也知道,他這是惹得整個汴梁城羣情激憤了……想要這些百姓散去,倒也簡單,讓本官把其裡渾帶到開封府去,這些百姓立馬就散去了,蕭使以爲如何?”甘奇問道。
“不可能!”蕭扈嚴詞拒絕。
“那便無法了,那就先這麼等着吧。也不知蕭使敢不敢派人打殺出去,倒也可以見到陛下。”甘奇如此說着,其實早已準備,如果契丹人真的要魚死網破打出去,那人羣中可不都是良民百姓,誰捱打還不一定。
甘奇這是高估了蕭扈,他還真沒有這個膽子打殺出去,若是換個契丹武將當使者,說不定現在真的就打出去了。可偏偏武將又做不了使節這種差事。
蕭扈一臉的爲難,低眉沉思着。打殺出去,他是不敢的。
不過回頭想想,宋人想來軟弱,只要見到皇帝與那些大官,他蕭扈佔着道理,一通怒火發出,那些人必然不敢真的惹惱遼國。眼前這個甘奇,必然就是第一個要倒黴的。
蕭扈如此一通亂想,倒也覺得先忍辱負重是個辦法,忍上一兩個時辰,出門入了宮,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蕭扈用商量的語氣問道:“若是將其裡渾讓你帶去開封府,面前這些百姓當真就散去了?”
甘奇眼中精光一閃:“還容我出去與他們一通分說,必然就散了。”
蕭扈猶豫片刻,讓其裡渾去開封府待上一兩個時辰,只等他去皇宮裡大發雷霆,威脅一下大宋的皇帝與宰相們,其裡渾自然就會被送回來。念及到此,蕭扈答了一句:“好!來人吶,去把其裡渾擡出來。”
不得多久,一個滿身繃帶纏繞的人被擡了出來,看起來傷勢不輕,不過精神頭還可以,還能頻頻左右與衆人點頭說話。
不得不佩服甘霸的手藝,人都打成這樣了,卻一點性命危險都沒有。
蕭扈開口與甘奇說道:“速速去把百姓都驅散了……”
甘奇笑着點頭,出門而去,對着百姓左右拱手:“諸位,本官已拿到契丹人其裡渾,就在這裡,諸位請看。”
“好啊!”
“好!”
“甘相公威武!”
“青天大老爺!”
“好啊!”
甘奇伸手在空中壓了壓,壓了許久,喝彩聲才慢慢停下來。
甘奇開口:“今日的勝利,不是我的勝利,是你們的勝利,是整個汴梁百姓的勝利。是你們忠肝義膽爲民請命,是你們讓遼人屈服了,是你們用正義戰勝了邪惡!”
門裡的蕭扈,聽到甘奇這一番話,臉都青了。
門外的百姓們,聽到甘奇這一番話,一時之間還雲裡霧裡,這輩子沒有聽說過這種說辭。
“對,是咱們,是咱們今日讓遼人屈服了,是咱們用正義戰勝了邪惡!”
“汴梁的百姓萬歲!”
“哈哈……是我嗎?我今日戰勝了遼人?”
“又不是你一個人,是咱們所有人同心協力,讓遼人屈服的。”
“那也有我一份裡,我還扔了七八個石頭呢……”
甘奇又是大喊:“對,是你們,是你們的力量,讓公道永在人間!”
“哈哈……甘相公說得真好!”
“不枉我今天這般出力,喉嚨都喊啞了……”
“契丹狗也不過如此嘛……”
“以後看哪個契丹狗還敢在汴梁城耀武耀威!”
“大宋萬歲!”
……
“我今天得好好出去吹一吹,好教他們都知道我今日是何其威武。”
“得了吧,我都扔了十幾個石頭,你看看你,一個石頭從開始一直拿到現在,還沒扔出去……”
“胡說,我明明扔了好幾個了。”
“大宋萬歲!”
……
“浮一大白,今日我要寫一百首詩,喝一百杯酒。”
“回去寫文章,好好把今日的事情記下來,留與後人知曉。”
“樊樓今夜,不醉不歸。”
這幾個人,顯然都是讀書人。
……
甘奇看着這一幕,心情大好,他就等着這一幕,安排了這麼一大堆事情,就只是爲了眼前這一幕。
契丹人不過如此,這句話,以往從來沒有人敢說出口。
今日有人說了。
這就好像有一座大山一直壓在背上,讓人動彈不得,陡然有一天,這座大山沒了。這種喜悅,就像此時激動不已的人羣,也會是來日與遼國開戰的勇氣。
到時候,這汴梁城誰敢言和?
下面要做的事情,那就是心狠手辣的事情了。甘奇低頭看了看其裡渾,眼中寒光四溢。
“諸位,散了吧……我也要帶着人犯回府衙交差了。”
“散了散了,聽甘相公的話……”
“走了,甘先生出言了,豈能不聽,吃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