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張雲起六點半起的牀。
沒轍,家裡事兒多,洗臉漱口後,他在院門口放了一封一萬響鞭炮,然後跑到廚房裡,把昨晚除夕吃剩下的菜回鍋蒸熱,一家人聚在堂屋裡吃新年的第一餐飯。
這是有講究的,叫新年頭天不動爐竈。
年夜飯吃剩下的菜,重新回爐蒸蒸,張雲起記得北方應該叫“折羅”,封陽一帶沒名字,只覺得這麼吃顯得節儉,而且香。
吃過了早飯,張雲起張雲峰兄弟倆就提着香紙蠟燭去了村裡後頭的將軍嶺,給老張家的祖宗掃墓。
這是封陽的習俗,正月初一祭拜先人。
老張家上一代人丁單薄,張雲起的爺爺奶奶先後生了四個,前邊三個都沒長大就走了,只有最後一個兒子順利的長大成人,也就是張雲起老爸張六順。
正是因爲這個原因,在計劃生育最瘋狂的八零年代,張六順爲了多生幾個娃兒,經歷了罰款砸房抄家和四處逃難,家裡想不窮都難,不過在這樣艱難的情形下,他能夠把五個娃拉扯大,確實也不容易。
老張家的祖墳,在將軍嶺上山路口的叢林裡,一堆雜草叢中突出四塊墳包,裡面躺着的分別是張雲起的太爺爺、太奶奶和爺爺奶奶,上面沒有墓碑,每個墳頭上墊着一塊長滿青苔的普通石頭,沒有名字,沒有姓氏,特荒蕪,像一處亂墳崗。
張雲起哥倆默默地拔草修墳圈,已經立了春,正月初一的天氣很晴朗,幹着活兒,曬着太陽,身體暖融融的。
路上有三三兩兩的村民,提着裝有香紙蠟燭的籃子帶着孩子來掃墓,大家都是一個村子的,各自家的祖墳都是相隔不遠的一個挨着一個,而在老張家的上面,則是云溪村書記張國瑞家的祖墳。
相較於張雲起家祖墳的寒酸,張國瑞家的祖墳可要大氣上檔次的多,墳圈是用青磚砌成的,墳包是用水泥澆築的,而墓碑則是用大理石雕刻而成的。
若是放在後世,這樣的墳圈構造也稀疏平常的很,但在那個年代的云溪村是蠍子拉屎——獨一份,顯的極爲尊貴。張雲起聽他大哥說,這是張國瑞那個在教育局當領導的二弟張國祥出錢修的。
張雲起哥倆快把自家墳圈修整好的時候,張國瑞才揹着手提着籃子出現在他家祖墳裡,一同前來的還有他的女兒張曉楠。
張曉楠看到張雲起哥倆,只是點頭示意了一下,就拿着帶來的掃帚清掃墳圈的泥土,而張國瑞笑着向張雲起哥倆打招呼,說:“替你爸給你爺奶來上墳呀。”
張雲起笑着點頭,沒有多話。
這個張國瑞雖然只是個農村的支部書記,但穿越過不同時代的各種社會風暴,閱歷豐富,和一般的普通農民不同,小時候張雲起還挺怕他的。
“他爸,國祥來家裡拜年了,你上墳搞完了沒,國祥在家裡等你好一陣了。”
忙活了一會兒,將軍嶺的山道上突然傳來一個婦女的呼喚聲,張雲起扭頭瞟了一眼,認出是張曉楠的媽媽,剛剛燒完紙錢的張國瑞回道:“好,我馬上趕回去。”
收起香紙蠟燭,張國瑞對還在清掃墳圈的張曉楠道:“你二叔來了,曉楠,咱先回去吧。”
張曉楠就說道:“爸,你先回去招呼二叔,我清理完了墳圈就回。”
張國瑞沒多想,招待弟弟國祥是件大事情,他還想託國祥在市裡面的教育系統給女兒曉楠一個對象,女兒不去更方便嘮。
其實活到他這個份上,這個歲數,吃穿花銷已經不用愁了,絕大多數事情也都看得開,他唯一的心病就是女兒的婚姻,眼瞧着今年就要滿22歲了,但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他着急呀。
囑咐了幾句女兒,張國瑞提着籃子走了。
張雲起見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立馬就笑着對他大哥說:“我肚子痛,回去上個廁所先。”
張雲峰“誒”了一聲,想要叫住弟弟張雲起,但張雲起像是沒聽見一樣,離開墳地下了山。
但他和張國瑞走的不是一條路。
張雲起一走,那一塊地方就只有張雲峰和張曉楠兩個人,氣氛突然變得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張雲峰心裡有點慌張,過了半晌,他才尷尬的撓了撓頭髮對張曉楠說:“雲起這傢伙,人小鬼大。”
紅着臉的張曉楠笑了一下:“沒呀,我倒是覺得雲起是聰明,腦子轉的很快,不像你,老是一根筋。”
張雲峰呵呵的傻笑,說老張家有他一個聰明人就足夠了。
“話不是這樣說,你也要多向你弟弟學習。”張曉楠走過來,在張雲峰旁邊的一塊圓石頭坐下來,拍了拍旁邊的地方,紅着臉說:“雲峰哥,你來這裡坐。”
張雲峰有點侷促的坐了過去,兩個人離得不遠不近,氣氛就一下又緊張了起來,但空氣之中又似乎漂浮着若有若無的情愫。
張曉楠的性格明顯爽利一些,一直找話題和張雲峰嘮,嘮着嘮着,氣氛就慢慢輕鬆了起來,畢竟兩個人從小玩到大,只要打開話匣子,就有扯不完說不盡的有趣話題。
到了正上午,天氣慢慢轉熱,張曉楠見張雲峰額頭上有汗,突然說你別動,然後紅着臉伸手用衣袖給他擦汗。
“曉楠,你還沒掃完麼?”
這時,將軍嶺的山路上猛然傳來張國瑞拖長了音調的呼喚聲。張雲峰和張曉楠都被嚇了一跳,扭頭就看見張國瑞正站在不遠的山道邊上。
張國瑞臉上的神色不大好看,但沒有走過來,只是見張曉楠沒有反應,就又沉着聲音叫着說:“曉楠,你二叔一家都來了,都在等你吃飯……”
張曉楠咬住嘴脣,沒有應聲。
張雲峰有點手足無措,連忙對張曉楠道:“你回去吧。”
張曉楠張了張嘴,最後站起來沿着山路向村子裡走去,她心裡莫名地有點煩亂,一路踢着山道上的泥土發泄,腳下那兩隻嶄新的皮鞋被她折磨地糊滿了泥巴。
張國瑞看見女兒過來了,轉身就走。
回到家後,張國瑞並沒有提起在將軍嶺看見的那一幕,但心虛的張曉楠立刻給父親解釋說:“我剛纔掃完墳圈見時間還早,就和還在除草的雲峰聊了會兒,他家的墳頭草又多又雜,好難搞。”
“呵呵,掃墳圈掃累了吧,一年就去那麼一兩次,枯葉多,確定難打掃……現在吃飯去吧,你二嬸特地從市裡給你帶了你愛吃的螃蟹呢。”進門的時候,張國瑞一直笑呵呵的,好像根本沒聽見女兒說什麼,他只是在女兒不留意的時候,用複雜的眼光瞥了一眼她剛脫在門口的那雙狼狽的泥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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