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曉北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又破碎的夢。
身處一條一眼望不到邊的隧道里。
哪裡都去不了,但腦袋裡就是有個念頭——沿隧道一直走,不停地走,永遠地走。
大多數時候,它都是黑漆漆的,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然而每隔一段時間,它便會如天眼裂開一般,突然有陽光滲進來。
打開時會發現,隧道的一側是透明的玻璃,卻不知爲何,總是像蒙着一層霧氣般朦朧。
就是透過這霧氣朦朧的玻璃,她看到了李維夫的臉。
她想起來了——自己沉睡前的最後一眼,看到的也是他。
她很害怕。她害怕得往後退,可隧道和狹窄,她只是退了一步,便碰上了背後的牆。
李維夫亦透過玻璃在對着她笑。
一開始笑得和善。然後,他一邊對她伸出手,一邊笑得詭異。
詭異的笑容在霧氣的愈發朦朧中漸漸消失,隨即,整片天地再度黑了下來。
只是一會兒的功夫,她卻好似經歷了跋山涉水一般疲倦,靠着牆大口地喘氣呼吸,很久之後,才繼續走長長的隧道。
她數不清楚自己被突然出現的李維夫嚇了多少次,也計算不了她究竟走了多遠的路,只是此番反覆,反覆,沒有盡頭似的。
最後一次打開天眼時,她已是條件反射地躲在角落不敢動彈,掌心下意識地捂上自己的肚子。
就是在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裡,她猛然想起了什麼,愣了一秒後,僵着脖子偏頭往隧道望去——原本黑不見底的隧道盡頭竟是出現了一扇門。
那扇門!便是她一直走下去的目的!
她驀地起身往那扇門跑,拼命地跑,身後,李維夫的手也緊隨其後,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然而,她明明用盡了全力,那扇門依舊離她很遙遠,怎麼也夠不着。
下一瞬,天旋地轉,腳下一空,她驀地再次落入黑沉之中。
這一次的黑沉顯然和隧道里的漆黑不同。
更加無助。更加恐慌。更加絕望。
她看不見四周到底有什麼。她只能感覺到身體完全舒展不開,只能弓着背蜷縮着,雙手無意識地護在自己的腹部——不知道爲什麼,真的不知道爲什麼,她的腦袋很沉,像塞了團棉花,白茫茫之中,貌似只有這樣,才能抓住一點安全感。
耳朵裡是嗡嗡嗡的聲音,四周在震動輕晃,晃得她本就不清醒的意識益發渙散。
似乎中途聲音和震感都消失過一小段時間。
但她記不得了,也沒心思去記——她的注意力開始集中在漸漸高起來的溫度上。細細密密的汗從身體裡不住地冒出來,似乎吸進去的每一口氣,也比之前的少了許多。
是錯覺嗎?
不……不是的……
就像在被一點點地抽掉一般,她真的,慢慢地,呼吸不過來了……
張大了嘴巴,不知自己是想吞嚥空氣,還是想呼喚出聲。可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在做無用功……
很安靜。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安靜了……?
嗡嗡聲呢……晃動感呢……
怎麼連這兩種動靜都拋棄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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拋棄?
貌似真的被全世界拋棄了……
好黑……好安靜……好難受……好疲倦……好想睡……
所有的感官觸覺,都在漸漸地遠離她……
咦?不對,原來她還看得見……那是什麼?螢火蟲嗎?
可是……
爲什麼,它要從自己的身體裡飛出來……
爲什麼,看着它飛出來,她的胸口好像突然缺了一個角,空落落的……
爲什麼,她覺得唯獨剩下的那一丟丟安全感在隨着它的飛離而慢慢流失……
爲什麼,她的心,好疼……
能不能,不要走……
她試圖伸臂挽留它,奈何,一點力氣都沒有。
怎麼辦……不要離開……不要……
身體下意識地蜷縮得更加厲害,弓着背,護着它,圈住它……
誰,能來幫幫她……
宋以朗……
輕輕地在心底喚出這個名字後,她感覺自己即將墜入愈發深沉的黑暗。
就是在這個時候,有一束光照在了自己身體上。
太亮了……亮得她根本睜不開眼去看清楚狀況……
不過……她現在是突然飄到雲上面了嗎……
空氣好像也在一點一滴地回來了呢……
這是誰的氣息……好熟悉……
但,她還是不想睜開眼看……好累……真的好累……
要不就直接睡過去吧……
好吵……好亂……爲什麼忽然之間出現了這麼多聲音……不要吵她睡覺好不好……
咦?螢火蟲……
它還沒離開?它是在繞着自己飛嗎?它也捨不得她嗎?
對不起……對不起……被拖累着一起受苦,所以剛剛纔想離開的吧……
現在,能不能重新回來……一定能被好好照顧好好保護的……不要走……好不好……
“……夏曉北,你醒醒!不要睡!不要再睡了!夏曉北!……”
誰?誰的聲音這麼耳熟?誰在叫她?
對了!是他!是他!
不要走……不要走……她做不到,他也一定能做到的……
對的!就是他!
緩緩地睜開眼皮,模糊的視線中,刺目的光亮裡,他熟悉的面容漸漸地顯露出來。
他的臉色怎麼那麼難看……他的神情怎麼那麼緊張……
不對不對,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
用了很大的力氣,她終於挪出了另一隻手,輕輕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她努力睜着眼睛盯着他的眸子。她想開口,可是嗓子裡發不出聲音。
救它……請救救它……它那麼微弱……它要是飛走了,該怎麼辦……
可是,他好像沒聽見……
他在聽另一個穿白大褂的人說話……
“……不少安眠藥……迷藥雖然微量,但是……缺氧……太晚了……必須拿掉,否則……”
那個人是誰?爲什麼和她搶話說?什麼拿掉?拿掉什麼?她聽不懂……她不要聽……
宋以朗……宋以朗……
她努力地攥着他的衣袖,那麼努力,那麼努力。但,爲什麼,他好像完全沒有感覺?
不對不對,他有感覺!他轉回頭來了!他轉回頭來看她了!
宋以朗,救救它!快救救它呀!它要飛走了!
只是一下,也只是一下而已,他便再次側過臉去。
宋以朗……宋以朗……
她急忙喊他,拼命地喊他。
然而,他不理她,他就是不理她。
等等!他那是什麼神色?爲什麼如此淡漠如此生冷?
他的脣瓣好像在動?他在說什麼?他在對那個白大褂的人說什麼?
“……不要孩子……”
不要……孩子……
他在,說什麼……
他,在說什麼……
他,怎麼可以……
滅頂的絕望徹底將她淹沒,大片大片的冰涼,在一瞬間,隨着腦中不斷迴響的這四個字,涌上心口,涌過整個身體。
他,怎麼,可以……
手上一鬆,自己正不知被往何處送去。
可是她的目光緊緊地盯着他,盯着他不辨神色的面容漸漸消失在關起的門外。
一起消失在門外的,還有那一零星淡淡的,熒光。
而門關上的一剎那,她的眼前驀地一黑,原本一直撫在腹部的手,終於無力地垂落……
……
夏曉北感覺自己又做了一個又長又破碎的夢。
長,而破碎地,重複交錯着兩個畫面。
雙嵇山上那片茂密的樹林裡,一條大蟒蛇在身後追趕着她和宋以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可是大蟒蛇就是不咬宋以朗,張開大嘴只想咬她。
眼看被追到了懸崖邊上,她着急地朝宋以朗呼救。宋以朗卻始終遠遠地站立不動,冷冷地看着大蟒蛇對她吐出了長長的信子。
她絕望地注視着他,場景瞬間一變,他淡漠生冷的面容漸漸消失在關起的門外,就那樣當着她的面,殘忍地,無情地,掐滅了微弱熒光……
“宋總,曉北她,又哭了……”
對於Joe略顯猶豫的聲音,宋以朗卻似置若罔聞一般,始終定定地站立在窗前,背對着人,看不清楚他此刻的表情和神色。
“唔……”坐在病牀旁的宣婷隱忍着咬脣,卻還是無法抑制地發出了一絲嗚咽,抓着紙巾,輕輕地爲沉睡中的夏曉北拭淚。
可是,不管怎麼擦,她眼角的那痕水光就是擦不乾淨,而宣婷已經禁不住,跟着她無聲地流淚。
這樣淒涼的場景,Joe怎麼忍心繼續看下去,只怕再看下去,連自己都要跟着一塊哭。一回頭,看到宋以朗依舊巋然不動的背影,他躊躇片刻,還是開口道:“宋總,這麼下去,根本不是辦法……”
而和預料中一樣,宋以朗沉默如初,不發一語。
見狀,Joe暗暗嘆了一口氣,緊接着便聽宋以朗的聲音淡淡地傳出:“她不願意醒,我又能拿她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