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無關風月
宣德三年秋八月辛卯,皇帝自北京出發,走運河南下,水路十三天終於臨近南京。一路行來,南京周圍的一些地方還都是滿地廢墟瓦礫,災民都住在臨時搭的棚子裡,而南京城內爲了迎接皇帝,官府衙門傾盡所有幫助百姓修建房舍,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
進城當日宣德就帶着大臣去巡視各粥廠、慰問災民,又要接見官員,安排拜謁孝陵的事情。被政務圍繞得暈頭轉向的宣德只能晚上回來和柳雲若見一面,說兩句話,晚上就算睡在一張牀上,也累得沒有半點慾望。
柳雲若躺在他身邊,藉着窗外流瀉進來的光線凝望着宣德沉睡中的容顏,他在心中計算着日子。按照原先的計劃,漢王應該已經脫困,朝廷若用八百里加急文書稟報,大約三天之內可以到南京,三天……三天之後一切就要終結。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慢慢拉開宣德手臂,放在自己脖子下面,宣德在睡夢中似是感受到他的依戀,嘴角輕輕一動,很淺但是很安心的微笑。
總有人說,倘若只剩下三天壽命,自己要怎樣怎樣安排,要做哪些未完成的大事,那真的是擁有無限時間的人茶餘飯後的笑談。現在當他真的要靠一個時辰,一刻、一點來計算自己的剩下的時光,才發現原來並沒有太多的妄想,只想能夠守着這個人,牽他的手,同他一起做平常的事,吃飯,漫步,聊天,可是這樣的願望都難以實現。他只是捨不得,明知這人註定不屬於他,卻想自私地佔有這最後的時光,那樣溫柔而惆悵的心情,那種刻骨銘心的甜蜜與疼痛。
那天上午宣德在行宮接見布政司大臣,正商量着鹽政的事情,突然看見柳雲若的臉在門口一閃即逝。他心中一動,三言兩語打發了幾個官員,親自送到門口,看着那些官帽消失在月洞門外,笑着叫了一聲:“是你麼?出來吧!”一叢翠竹後面轉出來清秀如畫的少年,只穿白色便服,看到那微微羞赧的笑容,宣德才發現自己是真正地快樂起來。
上前拉起他的手,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假意責備:“你跑到這裡幹什麼?不知道朕在見人?”
柳雲若依然含笑:“我想出去逛逛。”
“悶了?”宣德一想,也難怪,自己每天接見大臣,處理朝政,忙得不可開交,把他一個人扔在寢宮,這裡不比北京,還有秦倌兒他們可以一起玩樂。他便點頭道:“可以,帶上幾個侍衛,早點回來。”
柳雲若依舊笑着: “不,我要皇上陪我。”
宣德笑道:“今兒不行,朕下午約了南京的鄉紳,等忙完了這一陣兒再陪你逛,反正咱們又不急着回去,有的是時間。”
有的是時間……柳雲若的心裡狠狠疼了一下,他最後的快樂就在手邊,稍縱即逝,已經沒有時間的,他不想浪費。他俏皮起來,跟宣德耍賴:“鄉紳哪天都能見,讓他們等一等,今日夫子廟有廟會,錯過了可惜的。”
宣德愣了愣,柳雲若這樣肆無忌憚地干擾他的公務還是第一次。他卻不覺得生氣,原來對於真正愛的人,會無限遷就,會喜歡他對自己提出要求,只有付出感情的人可以相互要求。
他笑了笑,對黃儼道:“好吧,傳旨巡撫曾憲成,朕身體略有不適,明日再接見士紳。去給朕找身便服來。再找幾個侍衛,悄悄跟着就行,別寸步不離在朕面前礙眼。”
因爲官府下大力氣賑災,南京城迅速恢復了往日的繁華,夫子廟的廟會上錯三落五搭的蓆棚連綿起市,耍百戲打把式的、測字打卦的、鑼鼓,“馬上撞”、小曲、灘簧、對白、道情、評話、打十番鼓的……喧囂連天,秦淮河莫愁湖上游船如梭,岸上香客似蟻,夾着高一聲低一聲唱歌似的賣小吃的吆喝,把廟會攪得開鍋稀粥般熱鬧。
柳雲若拉着宣德在人羣中穿梭,他們倆都是身着便衣,一個飄逸秀美一個軒昂俊朗,招來許多趕廟會的小姑娘們流連的眼神。一個老婦人挽着籃子叫賣冰糖楊梅,柳雲若面露喜色,掙脫宣德手擠過去。宣德跟上他,看着他從籃子裡挑揀出一包,很期待地打開包着蜜餞的草紙,神情像個天真的孩子。
那老婦人笑着說,這是自己家醃的蜜餞,很便宜的,三文一包,五文錢兩包的。宣德笑着走上來,說好,我也要一包。黃儼忙上前付錢,他沒想到柳雲若是帶皇帝來這種地方,身上帶的最小面額的銀票也是五兩,那老婦人搖着頭表示沒法找。黃儼說不用找了,那老婦人依舊搖着頭不肯多收,黃儼回頭問幾個侍衛,誰也沒有零錢,他只好再去說服那老婦人多收沒有關係。
宣德和柳雲若退到一邊,這些俗世人羣中的糾紛,本就與他們無關,他們站在路旁邊高而粗壯的梧桐樹下,相對打開那小小的草紙包,紫紅的楊梅上灑着白色的糖屑。宣德問他:“怎麼吃?要不要帶回去洗洗?”柳雲若噗嗤一笑,拿起一顆放入他口中,他遲疑着輕輕一咬,肥厚的果肉酸酸的,和冰糖的甜味混合在一起,宣德眼睛一亮,笑着稱讚:“真好吃!”
柳雲若微笑着望着他。這個享有人間種種榮華富貴的男人,可以因爲他的一顆楊梅而驚喜,就像宣德對着臣子深沉威嚴,對他卻只是單純的寵溺。宣德誠懇純真的一面,只對他一人展示,這個燦爛的笑容,是與溫暖安定的諾言聯繫在一起的——只是時間已經不多。
柳雲若含着一顆楊梅,他的眼中忽然閃爍淚光,宣德關切地問:“怎麼了?”柳雲若展顏一笑:“沒事,是剛纔那顆太酸了。”
從夫子廟出來,他們又逛了雞鳴寺,桃葉渡,坐船到秦淮河對岸已是傍晚,便上莫愁湖畔的一家酒樓吃晚飯。要了一個雅間,柳雲若和宣德在裡邊,侍衛和黃儼都在外間。柳雲若點的菜,他側着頭看着菜單,一個接一個的報,桂花鴨,糯米藕、桂花糖芋苗、五香鵪鶉蛋,什錦豆腐腦,煮乾絲,不一會兒盤盤碟碟擺了一整桌。
宣德坐在對面看着他,那神情真如個孩子,他逗他:“就咱們兩人,你吃得過來麼?”柳雲若道:“這都是南京特色小菜,我想了幾年了。”宣德笑起來:“那也不必一次吃盡吧?看你貪心的樣子,好像再也吃不到了似的。”他沉浸在自己的快樂中,對未來還未有任何預感。
樓下的湖水中荷葉還沒有敗,在秋風中翻動溫柔的漣漪。岸邊有悠閒的遊人,水中有煙花女子坐着小船,悠悠地唱着小曲兒。宣德含笑撫摸着柳雲若放在桌上的左手,道:“果然這裡是你故鄉,朕看你一回來,比在北京快活百倍。”
柳雲若輕輕一笑:“八年前離開南京北上,就知道再難回來。但是每到下雨的時候,就會想起小時候,我家的門前有一棵大梧桐樹,雨水打在綠色的大片樹葉上,會發出聲音。還有暗淡的城牆,覆蓋潮溼濃密的青苔和爬藤。一到夏天四處都在唱採蓮曲,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宣德望着樓下碧水連天,感嘆道:“朕雖不是南京人,但也是在南京長大,剛到北京時,聽着那硬生生的說話口音,春天裡風沙滿面,就會格外想念這個地方。記得朕大約十六七歲的時候,有一次看到小姑娘們採蓮,也作過一首《採蓮曲》呢。”他仰着臉想了想,吟道:
“美人家住滄州道,翠盡紅妝似蓮好。
舊歲花開與郎別,郎不歸兮花顏老。
十里清香日過年,採蓮槳蕩過南浦。
採着莫並蓮子摘,蓮子絲牽妾心苦。
花謝花開總是空,妾情一片水流中。
從今拋卻傷心事,一任芙蕖揚晚風。
秋日花兒嬌,牆外杜鵑紅。
採蓮採蓮,扁舟入蓮叢。”
柳雲若有些新奇,宣德師從臺閣派領袖楊榮,寫詩一貫走雅正平和的路子,倒不知道他居然也寫得出這樣的俚俗小調。笑道:“仁宗皇上當初就想將國都遷回南京,皇上也喜歡南京,爲什麼不遷都呢?”
宣德嘆了口氣,搖搖頭:“就是因爲南京太美,在這裡建都的王朝都短命,江南是皇帝的溫柔鄉,對着湖光山色,容易使人遺忘烽火的危機,百姓的煎熬。像這樣的美麗,遠遠看看就好,一旦靠近,就會沉淪其中。”
柳雲若慢慢抿了一口木樨露,太美麗的風景會讓人沉淪,太深刻的愛也會帶來痛苦,只是他已經泥足深陷,無法自拔。
宣德卻又笑了:“不過你要是留戀這個地方,朕以後微服帶你來,也不用像這回一樣帶一大羣扈從官員,地動山搖攪擾地整座城都不安生。咱們來劃劃船,吟吟詩,看看山水,好麼?”
柳雲若握緊宣德的手,笑着說:“不必,皇上,不必以後。現在便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外面有二胡聲傳來,賣唱的女孩子用吳儂軟語唱着小調,聽不見歌詞,只有甜美的意境。宣德和柳雲若隨意地談一些關於南京的詩詞,還有兩人小時候的事。他們微笑着傾聽對方說話,在彼此的視線和語言裡溫柔的沉淪,如水的音樂聲中時間緩慢地流淌。
晚飯後他們坐船回行宮,入夜的湖山安靜許多。宣德和柳雲若站在船頭,夜風一起有些涼,宣德從後邊輕輕擁住柳雲若,天光水影,星澄月輝間微風拂衣。沒有太多的言語,天心的皓月,腳下瀑瀑緩移的流水,十里秦淮軟紅柔歌,都一下子變得那麼遙遠,彷彿宇宙間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宣德終於明白爲什麼歐陽修寫“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風雨月”,原來能擁着這樣一個人,便是上天莫大的恩賜,這一刻的幸福,與時間地點,與兩岸的風景都無關。
宣德輕輕問:“你在想什麼?”
柳雲若回頭一笑,說:“我在想,要是時間能停下該多好。”
宣德輕笑着低頭去親吻他,他以爲柳雲若只是在表達一種快樂。很久以後宣德才明白柳雲若的這句話的意義,他分明地記得,說這句話的時候,柳雲若的眼神在夜色中如同一束皎潔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