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望穿秋水(1)
第二天慎刑司兩個太監惴惴不安地來到了乾清宮偏殿,皇上有了旨意,他們不敢不從,可是受刑的偏偏又是皇帝寵兒——哪頭也惹不起。他們拿着兩根板子一步一停地蹭到了柳雲若院門前,卻有一個小太監提着燈籠靜靜站立門口,見到他們打了個躬:“二位公公有禮,柳公公等候多時了。”一擡手便請他們入內,兩人都愣了愣,懵懵懂懂跟着他進去了。
屋內收拾地纖塵不染,已無昨日的狼藉。柳雲若伏在牀上靜靜地看書,聽到他們進來,擡起頭微微一笑,寧靜安適的氣氛讓兩個拿着刑具的人都不禁愕然,險些忘記了自己此來的目的。
“柳公公……”
柳雲若輕輕合上書卷,歉然點頭:“二位有皇命在身,我就不客套着獻茶了。只是我現在起不了身,你們把我拖下去也麻煩,就容我在牀上受刑可好?”
他淡淡的語氣如訴家常,卻讓兩人心裡一緊。好在宣德並沒有說一定要拎條凳子把他按倒了打,兩人對視一眼,決定賣這個人情。
“聽由柳公公自便。”
柳雲若含笑致謝,便吩咐道:“明倌兒棋倌兒,過來幫我一把。”兩個小太監低聲領命,他們過來揭開被子,行刑太監纔看到柳雲若下身竟未着衣物,一眼掃到他臀上的傷就明白了——估計是破皮處太疼,經不得布料去蹭。
那兩條修長白皙的腿也就驚鴻一現,明倌兒迅速閃身擋住了兩人的視線,拉開一張薄薄的絲綢蓋了柳雲若的下身,將四個角都在牀褥上夾住。然後他走上前按住了柳雲若的肩,雲倌兒按住了柳雲若的雙足,這些都是柳雲若事先交代好的,他們有條不紊地照做了,卻已不由紅了眼圈。
柳雲若向兩個掌刑太監一點頭:“辛苦二位了。”自己拿出一方手帕咬在口中,便低頭將臉埋在了臂彎裡。
他若是求饒、掙扎甚至出言恐嚇,掌刑太監估計都不會太驚訝,可是他如此配合的受刑態度,真是令掌刑的慌亂起來。愣了半天想起宣德昨天出門時的那句話,咬着牙道了聲:“得罪。”一個人拿着板子來到牀前。
第一板下去的時候,柳雲若的身子騰得一震,手指猛得攥緊了牀單,明倌兒和雲倌兒都偏過臉去,似是不忍再看。
板子落在昨天的棒瘡上,柳雲若能清楚地感到有幾處傷又破裂開來,一天一夜的休養付之東流。難以忍受的疼痛中他努力把臉貼着牀單,這纔是第一天的第一板,他不想就毫無出息地慘叫出來,那以後該怎麼挨?
像是空氣也變得稠密似的,板子一下下悶悶地打在臀上,枯燥卻又驚心。行刑的並沒刻意要打重,卻無辜地看見白色的絲綢上滲出淡淡的血跡。
二十板打完柳雲若好一陣兒都沒有動靜,明倌兒心中亂跳,跪下去輕輕揭開他額前被汗浸溼的頭髮,帶着哭腔喚道:“公公……柳公公……”
柳雲若依舊沒有搭腔,只是他原本攥緊的拳頭一點點放開,手指一點點的舒展,像是把時空拉長放慢了無數倍。再然後,依然也是那樣慢,那樣艱難,他微微轉過半個側臉,衆人才看到那原本蒼白的臉已經變成了蠟黃色。
長長地吐了口氣,柳雲若氣息微弱地喚了聲:“明倌兒。”
明倌兒擦了擦眼淚,起身從桌上拿過兩張銀票,各是十兩,雙手遞給兩個掌刑太監。兩人越發慌了,哪有打了人還拿錢的道理,正推辭不迭,柳雲若淡淡一笑,低聲道:“別誤會,沒有讓你們徇情的意思……你們奉旨辦事,打賞是宮裡的規矩……你們也不容易……明倌兒,替我送送吧……”大概真的是沒力氣了,他又將臉埋進了臂彎裡。
柳雲若明白了什麼叫度日如年。
疼得吃不下東西,就用茶湯硬往下灌,疼得合不上眼,就靠藥物逼自己入眠。他很珍惜那一分一秒的養傷的時間,醒來的時候發現天還亮着就會很欣慰,傍晚時分他聽着更漏滴答滴答的輕吟,心臟在一點點的收緊。
宣德沒有再回宮,他僅僅用冷漠就懲罰了柳雲若,每天的二十板子足以使他下不了牀,當然也就不用防着他再私出宮禁。
明倌兒每次一邊給柳雲若上藥,一邊哭着說:“皇上趕緊回來吧,回來一定會赦免公公的……”
被疼痛折磨得三魂不全七魄飄渺的柳雲若趴在那裡什麼也沒說,不是沒有力氣,而是他居然也希望明倌兒說的是真的。
他終於理解了宣德所定下懲罰的真正本質,每天二十板,不到一盞茶就打完了,其餘的時間便是等待,是恐懼,是期盼。這樣的等待本身亦是一種折磨,不獨獨是皮肉受苦。他開始暗暗的期盼,在心裡計算宣德回來的日子,也許三天的分別可以平息宣德心中的怒火,也許宣德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會免了剩下的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