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冷慕現在言語淡淡,看上去沒什麼,但是他知道,只要這番言論放出去,冷慕需要的容身之所就不存在了。
不管是在煌曄還是在摩國。
一個王朝存在的根本並不是民衆,當然,民衆也很重要,可是,想要支撐起一個王朝,那需要的是民衆、官僚、軍隊三位一體的忠心和能力。
而邪教,無疑存在於這層層建築支柱中的蛀蟲。他們專門挑着天災人禍或者重大事件發生的時候出來犯上作亂,給普通民衆的生活造成了無法比擬的傷害不說,還在王朝的基層埋下了炸彈。
一旦民衆中存在了反心或者別的和當權者不符的思想,只要有那個*,難保王朝不會遇到“揭竿而起,一呼百應”的困境。
冷慕自己是皇族成員,就算再痛恨冷日濯的所作所爲,也不可能會有這種將天下皇族拉入水中的想法。
太大逆不道了!
難道是這本字帖……柴凌宇的視線落在手中的改裝放大鏡上,心中逐漸起了殺意。若是因爲明若才讓冷慕變成這樣的……
冷慕注意到了他的視線,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爲什麼所謂的邪教就從來沒有斷絕的一天?”
柴凌宇緊緊抿着雙脣,不說話。
冷慕哈哈笑着,水潤的眼中水光閃耀,彷彿淚珠:“因爲人心。人心總是貪婪的,他們會一直爬,一直爬,直到爬到自己再也到不了的地方。有些人啊,心比天高,偏偏還沒那個能力。這個時候會發生什麼?你知道嗎?”
柴凌宇看着冷慕,有些擔憂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她:“你……”
冷慕揮開他的手,神色淡定,眼神瘋狂:“那些人要不鬱郁不得善終,要不碰巧遇上了天時地利人和,創立了所謂的邪教。”
看着冷慕的神色,柴凌宇覺得很是不妥,擡起手猶豫着要不要一記手刀讓她暫時暈過去算了。
冷慕擡眼看了他一眼,道:“你覺得我不正常?”
柴凌宇莫名就有種心事被看穿的尷尬。
冷慕冷笑一聲,道:“那寫所謂的皇族,又是多麼正常呢?”
柴凌宇輕嘆一聲,握住冷慕的手,看着那雙包含着痛苦和熾熱的眼睛,一字一句認認真真道:“我會讓你滿意。”
冷慕愣了一下,緊緊抿住嘴脣,慢慢縮到馬車的角落,閉着眼睛,放緩了呼吸,就像怕驚擾了什麼一般。
她明明是不信任柴凌宇的,但那種再也忍受不住的感覺卻是那麼明顯,讓她再也無力一個人承擔。
關於邪教的那些話,根本就是她臨時想出來的,脫口而出之後卻發現這些詞句是那麼流暢,就像它們已經在她心中醞釀了好多年一樣。
冷慕覺得有些害怕,她明明只是想用聲淚俱下的演技給柴凌宇一個先入爲主的恐慌,讓他在看見明若寫下來的那些、關於煌曄的秘密的時候不至於一口否定,爲什麼,現在柴凌宇還沒有表態,她卻先覺得絕望了呢?
好冷……她瑟瑟抖着抱緊自己。
她身上穿了一件鹿皮小襖,外面還套着水貂毛的外衣,腳底下是毛茸茸的長靴,馬車中還點着暖爐。但冷慕就是覺得冷,抑制不住得、從骨子裡透偷出來的寒意。
柴凌宇在冷慕環抱住自己的時候就注意到她不對勁了,輕嘆一聲,收起字帖和放大鏡,走到冷慕身邊坐下,看了她一會兒。
冷慕感覺到柴凌宇的氣息了,但是莫名冒出來的自尊心讓她沒有動。柴凌宇走過來不就是想要給她溫暖的嗎?還坐着不動是要鬧哪樣!
柴凌宇看着冷慕將一張臉緊緊埋在臂彎裡,露出來的嘴角卻因爲氣鼓鼓而有些微微上翹,彷彿帶着笑一般。
“像個小孩子一樣……”柴凌宇輕聲說道,伸手將冷慕的身軀展開,抱着讓她縮進自己的懷裡,道,“你認爲我們是什麼關係?”
有了放大鏡,他完全可以利用空氣中的水凝結起來將放大鏡再擴大到能夠一眼看清楚一頁字帖上的內容的程度。
就在冷慕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時候,柴凌宇已經看完了字帖上的內容,雖然有些驚詫,但是他並沒有像冷慕想象的那樣,反應劇烈。
甚至連“我不相信”這種話或者這樣的神情都沒有出現在他面上。
就像剛纔看的只是一則無關緊要的東西,一段不痛不癢的文字。
冷慕窩在他的懷裡,半晌悶聲道:“你是不是覺得,那些東西很可笑?我的反應也很可笑?”
字帖之中記載的東西,涉及到了煌曄皇族在二十年前的作爲,也涉及到了當時剛剛登基正經歷國內暴亂的冷日濯和煌曄的交易,更加涉及了當年那一段慘烈而無人知曉的戰鬥。
冷慕想不明白,要怎麼樣鐵石心腸,柴凌宇才能做到對明若絕筆中的內容無動於衷。
柴凌宇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摸着冷慕的後腦,冷慕的頭髮有點毛燥,偏偏還喜歡披散着,摸上去就像手底下是一隻毛茸茸的小動物,還是特別不安分的那種。柴凌宇很喜歡這種感覺。
他斟酌了一下,反手掀開車簾,朗聲對着車伕道:“先停一下,你去附近的城鎮買一點新鮮食物回來。”
車伕自然知道他們之間有話要說,點了點頭,二話不說踩着馬背就凌空飛去。
柴凌宇放下車簾,彎下腰看着冷慕的眼睛,道:“你還想不想幫冷日濯做任務?”
“……”冷慕的眼神暗了暗。她不是沒有在皇宮內安插眼線,而且那些人也是在明諾的幫助下成長起來的。這些人經過時間的檢驗,都是忠於她和明諾的。
根據他們傳出來的情報,現在明諾在皇宮中生死不明甚至連身在何地都不知道,她不敢貿然反抗冷日濯。
畢竟,在冷慕的記憶中,那個手段狠絕的高傲女子,爲了她,不止一次向冷日濯低頭,也不止一次,在夜深人靜空無一人的寢宮,失聲痛哭。
當時她年幼,不知道這是爲了什麼。
明諾這半輩子,手握權力、容顏傾城、冷日濯在人前也樂得和她扮演一對恩愛夫妻,更沒有在榮譽或者物質上虧待過她。
只是,在兩人相處的時候,冷慕總能聽見冷日濯帶着情深似海的表情、帶着愧疚遺憾的神情、帶着恍惚地喊她:“明若……”
明若!
明諾在明若死後以爲得到了機會可以替代自己深愛的男人心中那個刻骨銘心的愛,卻不知道,她將自己推入一個萬劫不復的地獄。
人心是貪婪的。
冷慕一直都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不知道,一向精明得近乎冷酷的明諾,也會犯這種錯誤。
若是明諾能夠在冷日濯身邊,老老實實地扮演着明若的角色,即使她干政、即使她公器私用爲靈族牟利,甚至她沒有那麼深愛冷日濯……
明諾的日子,也不該過得一天比一天絕望。
心愛的人就在身邊,但兩人間卻像是相隔着千里萬里。這種無力感和替代了自己親人的負罪感一天天折磨着明諾,那個堅韌強大的軀殼之下,早已千瘡百孔。
冷慕在明白冷日濯養着自己是爲了什麼之後,看見自己明豔動人的母妃在人前歡聲笑語端莊高貴的摸樣,心中的疼痛也一點一點加深。
她想說,我們拋下靈族吧,我們走吧……但是她說不出口。她親眼見證了明諾在痛苦中對冷日濯的感情一點點加深,甚至妄圖取代明若的地步。
她明白,即使明諾有一天爲了冷日濯死了,她也是開心的。
冷慕不願意,要是明諾死了,那麼她這麼多年的辛苦隱忍,還有什麼意義?
冷日濯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只要明諾還在他的控制中一天,他就依舊擁有冷慕的控制權——不管冷慕身邊有多少幫手。
感情的事,是最難勉強的。這是冷慕在得到蘇溯越——失去蘇溯越——得到越的過程中領會到的道理。
她長長地吐納,擡眼看着柴凌宇的眼睛,鄭重點頭:“我不想,但是我必須要。”
“……”柴凌宇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時,眼中滿是清冷和銳利,“方便說一下,你要做什麼嗎?”
冷慕反問:“你們煌曄對我防備得那麼緊,又是得到了什麼消息?”
柴凌宇皺眉道:“神諭說,你的到來將會毀掉神靈埋藏在人間的寶藏,將會帶給天下一個無法挽救的亂世。之後生靈塗炭,不知幾何才能恢復。”
“說得倒是挺嚴重。”冷慕挑起嘴角,略帶嘲諷道,“那爲什麼煌曄皇族卻有迫不及待地要讓我去呢?”
柴凌宇有些惱火:“我的未來和你聯繫在一起。也是神諭說的。你要是不瞭解煌曄的制度……”
“我不想了解。”冷慕打斷他,指了指字帖,姿態自然地伸出手,道,“你要是看完了,就把它和放大鏡還給我。”
柴凌宇皺眉:“你又想幹什麼。上面寫的事情有一些我也經歷過,但明若不瞭解煌曄,她所認爲的侮辱和折磨,並不是我們想要表達的意思。”
“不是?”冷慕緩緩擡起眼,水光瀲灩的桃花眼在馬車交錯的光影間竟然有種奪魂攝魄的妖魅之氣,語調冰冷,“原來煌曄竟然有將別國的使者充當軍妓的習慣。”
“不是軍妓。”柴凌宇也憋着一肚子火,有很多事情真實發生過,但是也有一些是明若自己有意無意促成的,現在她將這一切記載下來,卻全都變成了他們煌曄的過錯。這讓他對這個睿智冰冷的女子的印象一下子跌落低谷。
“那是什麼?”冷慕按住他的肩膀,半跪着直起上身,看着柴凌宇,目光灼灼,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你說,不是軍妓,難不成還是你們煌曄的待客之道!”
柴凌宇輕嘆一聲,扶住冷慕,試圖讓她冷靜一點:“明若主動要求去軍隊視察,你知道,她當時是父皇的寵妃,她自己也當衆宣佈要加入煌曄。所以我們沒有人防着她。但是她在軍隊裡兩天,我們埋在摩國的探子在十天之後報告密信,明若將我們的軍事佈防圖傳回了摩國皇宮。”
冷慕眯起了眼睛,柴凌宇說的,果然跟字帖中所說的不一樣。
“二十年前我四歲,正是能夠記事的年紀。我看着父皇雷霆震怒,想要處死明若,但是明若卻主動站在朝堂上,站在羣情激奮的大臣面前,懇請父皇將她充作軍妓,以告慰衆位將士受辱的心。”
冷慕的瞳孔瞬間收縮了一下,嘴角卻帶起了冰冷的笑:“難道明若是自找苦吃不成?還是你想要告訴我,寫在字帖中的一切,都是明若臆想出來、報復煌曄的!”
柴凌宇搖頭,平靜地緩緩道:“我不知道明若在軍營裡究竟是怎麼過的,但是父皇曾經將自己的心腹將領叫到御書房去,警告他絕對不可以讓人碰明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