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混亂的尖叫中,最先倒下的老吳突然間如詐屍般坐起,然後直接噴出一口鮮血……
旁邊一個想跑的工友看傻了。
“衝上去,跟他們拼了!”
老吳擦着嘴角的鮮血吼道
這時候對面的士兵正在裝彈,後面列陣的騎兵依然在待命,而工人們一片混亂,不過中彈的其實並沒有多少,士兵也是貧民中招募,都是鄉里鄉親說不定還有認識的,他們開槍歸開槍,但槍口擡高一寸對絕大多數士兵來說仍舊是本能。
就是驅散工人而已。
能不殺人最好不殺人,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士兵們也不想日後無法面對鄉親。
但工人們依然完全被打懵了。
他們也沒想到對方真正開槍,橫在腳下的十幾具屍體,那些慘叫的傷員和流淌的鮮血,讓這些從沒經歷過戰爭的工人一片驚恐的尖叫。一些膽小的已經在掉頭逃跑,沒有逃跑的也多數不知所措,只有少數膽大的在救起那些傷員。但反擊這種事情仍舊超出他們想象,對於槍械的畏懼可以說本能,前方瀰漫的硝煙中,那些穿着整齊的藍色軍服,豎起槍口裝彈的身影,無疑帶着巨大的震懾力……
“怕什麼,只要咱們鬧大了,把桂王他們趕出去,那朝廷不正好派兵接管廣州?”
老吳中氣十足地吼道。
說話間他從上衣下面抽出一塊厚厚的鍛鐵板,那上面赫然是一個深陷的彈坑。
很顯然他早有準備。
但周圍那些工人卻沒有人注意到這傢伙手中的鍛鐵板,他們腦子裡迴響的是老吳的話。鬧大了把桂王趕出廣州,工人們自己控制這座城市,後者無力奪回廣州,結果只能是朝廷的大軍趁機過來,而他們只需要到時候移交就行。然後他們的夢想就可以實現了,只要朝廷的軍隊控制了這座城市,那桂藩也就不存在了,廣東會重新回到朝廷治下……
“跟他們拼了,趕走桂王迎官軍!”
一個工人驟然發出怒吼。
說完他第一個衝向那些士兵。
“跟他們拼了,咱們有百萬工人怕那幾千護衛做甚,拼死趕走桂王迎官軍,咱們子孫後代都不用受苦!”
老吳高喊着。
“衝啊!”
“迎官軍!”
“趕走桂王,迎官軍!”
……
更多吼聲響起,更多工人衝向那些士兵。
最先衝鋒的工人已經距離那些士兵不遠,不過他對面的幾名士兵首先扣動扳機,一顆子彈正打在他的肩膀上,狂奔中的他身子猛然一晃,但卻沒有倒下,而是帶着身上的傷口繼續狂奔。在他身後更多工人跟隨,同樣對面槍聲也不斷響起,不停有工人在槍聲中倒下,這時候那些士兵不會再故意打空,近距離的燧發槍子彈近半打在工人中。最先衝鋒的工人絕大多數都倒下,但後面那些原本一片混亂的工人,卻在老吳的喊聲中,紛紛加入衝鋒的行列。
此刻幾乎所有聽到喊聲的工人心中都只有一個想法……
趕走桂王,迎官軍。
迎來官軍他們的苦日子就結束了!
至於死亡……
如果能用死亡爲自己的家人後代換來好日子,這些工人絕大多數都不會猶豫的,與他們現在過的日子相比死亡並不可怕,他們這樣在深淵中的日子實際上就是生不如死。
真得生不如死。
基本上在工廠裡沒有撐過五年的。
都是在幾年間病死,鐵釘的漢子只要進工廠三年,基本上也就變成病秧子了,雖然說是病死但實際上都明白就是累死,甚至經常有人正在幹着活,就直接一頭栽倒無聲無息地嚥了氣。儘管這些工人並不懂過勞死的概念,但他們也知道這就是被工廠榨乾生機,這些瘋狂運轉帶來無數財富的工廠就像一個妖魔,不停吞噬着活人的生命。與這樣在深淵泥沼仰望天空的生活相比,抱着給兒女換來好日子的希望死在槍口下,反而是一種最好的解脫了。
此刻他們無視噴射火焰的槍口。
他們無視呼嘯的子彈。
甚至他們都無視打在自己身體裡的子彈。
那第一個衝鋒的工人,在那些士兵混亂上刺刀的時候,一下子撞在了他們中間,猛然把兩名士兵撞翻在了地上。旁邊一名士兵上好刺刀,轉身就向他刺出,但緊接着第二名工人到了,後者揮拳正打在他臉上,在這名士兵慘叫同時,這工人一把抓住了帶刺刀的燧發槍往自己手中奪。那名士兵清醒過來,急忙全力回奪,他身後一名上好刺刀的士兵手中槍刺出正中那工人胸前,但還沒等拔出刺刀,兩名工人同時撞過來。其中一個手中還拿着半截旗杆,直接戳在了他的右眼上,在那士兵慘叫中另一名工人奪過了他剛拔出的槍,轉身一下子刺進旁邊士兵肋下……
幾乎可以說眨眼間,洶涌向前的工人就淹沒了這些士兵。
工人的數量太多。
這時候就算不敢向前的,也一樣在後面擁擠下向前,否則就會被撞倒踩死,尤其是後面清楚自己不可能面對子彈的,完全在逐漸蔓延開的口號聲中瘋狂向前。這片洶涌的洪流完全不可阻擋,在數以十萬計的人羣撞擊中,那些士兵的單薄線列恍如薄紙般瞬間崩潰。
何舉人傻眼了。
他無論如何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的結果,他無論如何沒想到那些被他視爲草芥的工人,居然有膽量迎着子彈衝鋒。
“快,快上,踩死這些刁民!”
他揮舞手中短槍吼叫着。
旁邊那騎兵將領糾結着。
這時候前面的步兵已經在丟棄武器逃跑了,他們不可能阻擋住這樣看不到頭的洪流,這是爆發的山洪而他們只是一道木柵欄,不跑轉眼間就會被踩死的。那些步兵又不是傻,這場面完全控制不住,他們不斷拋棄武器甚至脫下衣服,很乾脆地跑向兩旁的建築甚至跑進去。他們被騎兵和工人夾在中間,只有兩邊可躲,而沖垮步兵線列的工人繼續洶涌而來,帶着奔騰的氣勢發瘋一樣撞擊這支騎兵。
那些騎兵們同樣面面相覷。
儘管他們手中還端着長矛,儘管他們身上穿着鐵甲,他們胯下還有昂貴的印度馬,但他們的目光卻已經表現出了恐懼。
“撤退!”
那將領突然大喊一聲。
緊接着他第一個調轉了馬頭。
“你想幹什麼,擋住他們啊,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何舉人傻眼了,他抓狂般拽住將領的繮繩喊道。
“你自己擋吧,都這樣了誰能擋得住,這他瑪都跟流寇一樣了,張獻忠的饑民都沒這麼瘋,老子還不想讓人踩死!”
那將領說道。
說完他一腳把何舉人踹開。
然後他催馬迅速逃離,四周後面騎兵同樣紛紛掉頭。
話說這些騎兵和步兵不同,後者基本上是在本地招募的,但騎兵基本上全是當年跟着左夢庚南逃的,畢竟騎兵需要更多技術,那些貧民招募的士兵明顯不行。但這些南逃的都是真正久經沙場,尤其王得仁外號可是鐵騎王,而他們都是和張獻忠李自成這些人打了多年仗的,此時一看這場面就知道,這局勢已經無法挽回。
這比當年他們要面對的饑民還可怕。
饑民都沒這麼瘋狂。
如果是野外戰場上他們或許可以結陣衝鋒,利用速度繞到側翼不斷襲擾使其崩潰直到衝散。可這是城市街巷裡面,他們面對的是整個城市的工人,他們的戰馬衝擊力再強,撞不出十步就得像陷入泥潭般淹沒在無盡的人羣中,既然這樣還不趕緊跑,剩下的以後再說吧!
可憐何舉人傻了一樣,看着這些騎兵的臨陣脫逃。
然後那些工人就到了。
他舉着那打空的短槍,艱難的擠出一絲笑容,表情僵硬地看着衝到自己面前的老吳……
“這位兄弟……”
他乾笑着說道。
“瑪的,敢射老子!”
老吳一把揪住了他的領子。
“你,你想幹什麼,有話好好說,咱們鄉里鄉親的不要動手。”
何舉人驚恐地說。
“鄉里鄉親?你開槍時候怎麼不管什麼鄉里鄉親了?不動手?對,我們不動手,兄弟們,把咱們的大老爺請到街上!”
老吳喊道。
旁邊幾個工人一擁而上,很歡樂地擡起何舉人,在他的驚恐尖叫中喊着號子,猛然拋向街道正中。
緊接着後者就砸在石板路面上。
何舉人摔得慘叫一聲,雙手支撐着艱難地想爬起來,一個狂奔向前的工人來不及躲閃,被他絆了一下正趴他背上,把他又重新砸回地面,這名工人罵了一句之後迅速爬起繼續向前跑。何舉人還沒清醒過來,又一名工人跑過,原本想跨過的他因爲步子不夠大,一腳正踩在何舉人胳膊上,滑了一下才在何舉人的慘叫中站穩緊接着跑向前。而僅僅一秒鐘後,一名來不及躲開的工人就一腳踩在何舉人背上,然後猛得一蹬向前跳出。
可憐的何舉人此時連慘叫都發不出了,他伸着一支胳膊抽搐着,就那麼一下下不停抽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