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塞倫並沒有想通。
我永遠都會記得那一天,夜光如水,羣星的華彩灑在“諾亞號”的露臺上,美如幻境。
這是一次旅行期間的大型演出,所有觀衆和船員都被邀請到露臺之上。舞臺的背景便是蒼茫的宇宙,透明的防護罩在夜色中很好地消去了它平日裡淡藍的色澤,把整個星空完美地呈現在人們眼前。
最後的壓軸是塞倫的《海妖》。原本定好的節目單上依然是最近大受歡迎的《薔薇深處》,但塞倫賭上了自己首席歌者的地位,低聲下氣地去請求朱利安換了節目單。我也主動向朱利安請求將《薔薇深處》換到前面,塞倫只是靜靜地看了我一眼,並沒有像平時那樣諷刺我是不是在貶低他。
雖然觀衆對最後一曲放上了早已演唱過無數次的《海妖》而頗有微辭,但在看到塞倫的出場時,卻都驚訝地安靜了下來。美麗的少年穿着當年第一次在文化節演唱《海妖》時的深藍色華服出現在衆人面前,滿天的星輝頓時也像是愧於他的光芒一般黯淡了。
[請大家原諒我的任性,]在演唱之前,他露出笑意,對所有人說,[這首歌,我想再一次獻給我愛的人。不是爲了演出而唱,不是爲了想要聆聽美妙音樂的觀衆而唱,只爲一個人,再也找不回來的人。我想,這是最後了吧。最後一次任性,也請大家最後一次包容我的任性。]
布拉德握着弓弦的手不自然地抖了一下,卻在將目光轉向我的時候向我點了點頭。然後他開始拉出美妙的旋律,那是令人百聽不厭《海妖》,優美而誘惑的調子,迴旋着往高處提升。塞倫開口唱了起來,天生的庵伶歌手的音色純淨而又美好。他陶醉在《海妖》如夢似幻的調子裡,臉上泛起幸福的笑容。
我不難想象他是抱着怎樣的心情來唱這一首歌,回憶美好的過去,將自己沉浸在往昔的時光之中。那一刻我知道,他永遠也放不下布拉德,因爲他愛着布拉德,正如我也愛着布拉德一樣。
曲子迎來了高/潮部分,拔到最高處的音調似乎穿透了防護罩,尖利地向蒼穹刺去。我幾乎聽到了血的悲鳴,那是賭上一切的最後的絕望,尖銳得讓聽衆的心裡有如刀割。明明是歡愉的歌詞,但海藍色的眼睛裡卻流着淚,悲傷而唯美。
一曲《海妖》贏來了海嘯般的掌聲與歡呼,他沒有向觀衆謝幕,而是向站在首席小提琴位置的布拉德伸出了手。布拉德猶豫了一下,最後卻咬着牙撇開了視線。所以他錯過了塞倫臉上最後的表情,痛苦而無望的表情,決絕之意。
隨着一位女士的驚呼,美麗的海妖在衆目睽睽之下倒在了地上。布拉德轉過頭,臉如死灰。場面一片混亂,團員們紛紛丟下樂器跑到了塞倫身邊。擔架被送來,然而醫師卻在聽診後搖了搖頭,宣佈了塞倫的死亡。
塞倫的屍體被擡了進去。朱利安出面安撫了觀衆與成員們的情緒,一場盛大的演出便這樣落幕。我呆呆地隨着人流來到了醫務室,拼命擠了進去,卻看到布拉德抱着塞倫的屍體痛哭失聲。
[他在演出之前服了□□,]朱利安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膀,[蘭卡,這不是任何人的錯。讓布拉德一個人靜一靜吧,畢竟,就算不再相愛,那也是他多年的朋友啊。]
我和其他團員們被朱利安關在了醫務室的門外,有不少塞倫的擁護者都相互抱着哭泣,並向我投來了怨毒的目光。
[都是你害的!]一個女孩撲到我面前,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你是“諾亞號”的災星!就是因爲你來了,所以愛莉絲被迫隱退,現在連塞倫也被你害死了!]
[你快滾吧,別在這裡假惺惺地!塞倫都死了你還不讓他安眠嗎?!]
[別這樣,塞倫是自己服了□□,和蘭卡有什麼關係?!]
[有什麼關係?他先是搶走了塞倫的布拉德,又要搶走塞倫的地位!]
[塞倫和布拉德在蘭卡來之前就分手了,原因大家都是知道的!]
[那又怎麼樣?如果沒有他,塞倫和布拉德說不定早就複合了!要不是他逼迫塞倫,塞倫怎麼會自己服毒?!]
[你講點道理好不好?……]
[……]
我再也不想聽這些紛繁的爭吵,轉身從人羣中擠了出去。回到房間坐在鋼琴邊上,靜靜地等着布拉德。一直等到時鐘跳過了兩位數的,日期已經來到了新的一天,房門纔再次被打開。
布拉德走了進來,他知道我在那裡,卻並沒有過來,而是疲憊地坐到了牀上。
我和他就這樣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由我開了口。
[塞倫他……怎麼樣了……]
布拉德沒有擡頭,就這樣盯着地板說,[已經送去冷凍倉,明天爲他舉行葬禮。]
[布拉德……]
[抱歉,蘭卡,]他的聲音因爲哭泣而沙啞,[今天……能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嗎?他畢竟是我的……是我的……]
我沒有再開口,起身出了房間,就這樣來到露臺。舞臺和佈景還沒有人來拆,一些被丟下的樂譜就這樣散在地上,凌亂得觸目驚心。我不知何去何從,便坐在了沒有被搬走的椅子上,呆呆地望着舞臺,彷彿塞倫還站在那裡,唱着絕望而美麗的歌。
直到打掃清潔的成員過來,我才被從露臺上趕走。廣播裡朱利安的聲音沉鬱得讓人壓抑,一字一句地向所有人宣佈着塞倫的死亡及葬禮的時間。明天“諾亞號”會就近停泊,所有成員都要求到位。塞倫會被送去焚化,骨灰保留在船上,然後隨着“諾亞號”繼續旅行。
我沒有再回房間,只是在船內隨意徘徊。然而所有人都當我不存在一樣,低着頭匆匆從我身邊走過,隨即背後便會傳來神秘的議論聲。我不敢肯定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但在這樣的請況下也不得不變得神經質。於是我找了個小倉庫躲了起來,一個人縮在角落裡,讓箱子和雜物將我的身影蓋去。期間有幾個人進來拿過東西,我下意識地張開了精神屏障,於是他們便在我眼前路過了。
而當我意識到自己在使用精神力時,這才終於敢從倉庫裡出來。一路上都不再有人發現我,精神屏蔽能很好地讓周圍的人的大腦乎略我的存在。所以我便聽到了他們毫無顧慮的議論,一些是對我的抵毀,一些則在談論着塞論的決絕與任性。原來也並不是所有人都討厭我的啊,於是我便放心地回到了房間。
我用精神力感知了一下屋內的情況,布拉德依然坐在牀邊,眼淚將他的衣襟打溼過,但現在卻已經在那裡乾涸。我聽到他在喃喃自語,在這個時候,我是多麼希望不要聽到那句話,如果不是我擁有能夠窺視一切的精神力,我就不用聽到那句話了。
[……塞倫……對不起……如果沒有蘭卡……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沒有蘭卡啊,布拉德,蘭卡從一開始就只是虛構的對不對?我不是蘭卡,那我又是誰?
我默默地走開,回到了成員們正在忙碌地佈置葬禮的露臺。那是塞倫最後一曲絕望之歌響起的地方,那時候他穿着華美的服裝,宛如真正的海妖,用歌聲將人們的心捕獲。
布拉德也在那時候被他所捕獲了吧?他在後悔,塞倫的死讓他永遠記住了塞倫。我再也超越不了了吧?如果我也去死,是不是能在布拉德心中換來一點份量?
是啊,沒有蘭卡就好了。沒有蘭卡,塞倫就不會死,布拉德大概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打開心結,再次與曾經的搭檔複合吧?
我就這樣一直站在角落裡,直到準備完畢,朱利安在廣播裡宣佈全員集合。所有的成員們都換上了喪服,連客人們也紛紛來向這位知名的歌者道別。鮮豔的捧花被送到塞倫透明的靈柩前,他被換上了優雅的禮服,就像是睡着了,只要他的王子一個輕吻就能醒來。
朱利安緩慢地念着悼詞,底下許多女子們都哭了。這位傳奇般的歌者,自幼年一舉成名,曾唱出許多響徹星海的名曲。如今他終於要被上天收回,他的靈柩將被送往港口的焚化爐焚化,然後把他的骨灰裝在精緻的瓶子裡,永遠地安放在“諾亞號”的室內墓地裡,伴隨着成員們再次踏上新的旅程。
在葬禮上,布拉德沒有再次哭泣,卻也像是根本沒有發現我不在一樣。今天的主角是塞倫,當然輪不到我的出場。因爲蘭卡本就不應該存在。
在團員們開始向靈柩上獻花時,我默默地退了出去,直接回到了我和布拉德的房間。環視了一週之後,我再次在鋼琴前坐下,打開琴蓋,輕輕地敲響了一個音符。於是音樂在不大的屋內響起,《葬禮進行曲》那是愛斯蘭德皇家音樂學院的必修曲目,但我卻只彈了一段便住了手。這種沉鬱而莊嚴的調子不適合塞倫,塞倫應該是海妖一般的誘惑吧,他的死去不能如此樸實,對,就像露臺上那最後的悲鳴一般,縱使拼儘性命,也要再度發出耀眼的光芒。
樂曲變了,那是《海妖》。我將原本的小提琴伴奏部分改成了鋼琴曲,高昂而又魅惑的音色從指尖流出。我想着布拉德拉琴的樣子,一點點地重現他的心情。那個時候,他是懷着愛意爲塞倫寫下的這一曲吧?就如同《晨光之蘭卡伽迪斯》,就如同《薔薇深處》。
如果沒有蘭卡,一切都會不一樣的吧?蘭卡本就是虛構的人,所以蘭卡應該消失了。
一曲終了,我站了起來,想收拾點東西,卻發現根本沒有一件東西是真正屬於我的。來時只穿了一件不合身的染血的浴袍,那我又能帶走什麼呢?
摘下一直以來都戴在臉上的面具,銀紋的蝴蝶是布拉德親手所繪。我將它放到了鋼琴上,頭也不回地轉身出了門。
葬禮還在繼續,走廊上沒有一個人。我徑直下了船,映入眼簾的是似曾相識的港口,港口上方用一串鮮明的星際字符寫着:歡迎光臨,蘭卡伽迪斯。
原來,“諾亞號”就近停靠的地方居然是蘭卡伽迪斯,命運又將我送回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