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戈迪亞敬畏地說,“是傑米拉!”
她是國王最寵愛的妃子。精緻小巧的臉被黑色的捲髮簇擁着,她的嘴脣就像玫瑰花苞一樣。蕾絲汗衫對襟開着,一直從喉嚨開到肚臍,使胸部的曲線若隱若現。汗衫外面穿着一件橙黃色的長袖絲外套,最外面是一件輕飄飄的絲綢長袍,長袍開着領口,露出背面用金線裝飾的渦旋花紋。她在臀部紮了一根厚厚的紅飾帶,走路時,飾帶隨風飄舞。用金鍊串起來的珍珠和紅寶石眉心墜,在她的額頭上閃閃發光。
“國王年輕時喜歡的就是她這樣的女孩,”戈迪亞說,“他們說,她總是在詢問宮裡年長女人關於已經去世的前輩的故事。”
“爲什麼?”
“爲了得到國王的寵愛。她總是夾着臉頰,因爲其他女孩的臉都胖得像兩朵粉紅的玫瑰花。”
傑米拉帶着她的侍從到我們的小店時,戈迪亞緊張得就像一隻貓。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幾乎碰到地面,邀請這些女士們喝飲料。我趕忙端來熱咖啡,生怕錯過任何事情。我端着咖啡回來的時候,雙頰飛白的傑米拉正用食指彈着各塊地毯角,檢查織結。她接過咖啡,坐下來,解釋說她正在重新佈置寢宮的起居室,所以需要十二個新墊子,擺放在牆腳。每個墊子都要和我的手臂差不多長,必須用羊毛和絲綢織成。
“爲了讓他感到舒服。”她煞有介事地說。
請戈斯塔罕設計靠墊的外罩,就像請一個建築大師設計一間小泥屋一樣大材小用。但傑米拉事事都追求最好。她滔滔不絕地讚揚戈斯塔罕的地毯:“無可厚非,他是國王的作坊之光。”
戈迪亞本應該對這樣的奉承無動於衷,可是她卻像夏日驕陽下的冰瞬間即化。她們剛開始商議價格,我就知道戈迪亞註定要輸了,因爲她的開價太低。我算了算,一個人做完那些靠墊外罩需要三個月的時間,還不包括設計所需的時間。但是隻要傑米拉揚起她漂亮的眉毛,或者夾着白皙的小臉兒,戈迪亞就又降低幾個拖曼7,或者又做一個讓步。
是的,有些織結要用銀線織。不,靠墊一定不能和那些前輩們的相似。是的,要在三個月內完成。價格商討完之後,傑米拉的眼裡露出一絲狡黠。有一會兒,她看起來像個農村姑娘她曾經也是個農村姑娘。毫無疑問其他後宮女眷聽到她做成的這筆不可思議的生意之後都會哈哈大笑起來。
太監寫了兩份詳盡的合同,蓋上國王精緻的蠟印。交易達成。
夜幕降臨時分,我們回到家,戈迪亞一邊抱怨頭痛一邊徑直走向自己的牀。大宅子裡異常安靜,彷彿在等待一場災難。果然,戈斯塔罕回來看到收據後,便徑直走向戈迪亞的臥室,衝她大吼,抱怨這份訂單會讓他累死。
第二天,戈迪亞報復地躺在牀上不起,讓戈斯塔罕自己去處理家務,接待訪客。不得已,戈斯塔罕只好讓母親去照料店鋪。於是,我跟着母親一塊兒去了。他的選擇再正確不過了:母親知道每一個織結的價值。這也給了那些地位稍低的後宮女眷們一個意外。購買能力有限的她們在聽說了傑米拉的得意之作之後,紛紛造訪。但是,一整天下來,母親盡她所能地和她們討價還價。她們一邊抱怨價格高,卻一邊付錢,因爲她們希望自己的地毯和國王最寵愛的妃子所用的出自一人之手。
那天晚上,戈斯塔罕看到收據後,大大讚揚了母親的精明能幹。
“儘管傑米拉詭計得逞了,但是你仍然爲我們賺取了豐厚的利潤。”他說,“我應該怎樣獎賞你呢?”
母親說她想要一雙新鞋,因爲經過沙漠上的舟車勞頓之後,她的鞋已經又破又髒。
“兩雙新鞋,你們一人一雙。”戈斯塔罕說。
我一直在等待機會向戈斯塔罕說出我心中所願,而這正是一個良機。
“新鞋很好,”我脫口而出,“但您可不可以帶我去參觀皇家地毯作坊,作爲對我的獎賞?”
戈斯塔罕很驚訝。“我從未想過會有哪個年輕女孩能抵制住新鞋的誘惑,但不要緊。巴扎恢復正常之後,我就帶你去參觀。”
晚上,母親和我滿心歡喜地睡了。我們一邊打開被褥,一邊小聲地聊着我們不得不投靠的這家人的古怪。
“現在我明白爲什麼戈迪亞會繼續用泡過的茶葉了。”母親說。
“爲什麼?”我問。
“她是一個糟糕的管理者,”她回答,“在有些事上她會喪失理智,所以只好在其他地方彌補。”
“那她要重複使用很多茶葉才能彌補傑米拉那筆靠墊生意上的損失,”我說,“多有趣的女人。”
“何止有趣,”母親說,“我們要讓戈迪亞明白我們是在努力工作,而不是白吃白喝。畢竟,戈斯塔罕並沒有說我們可以住多久。”
“但是他們這麼富有!”
“他們的確很富有。”母親說,“那又怎麼樣呢?雖然棚裡養了七隻雞,卻一直以爲自己只有一隻雞。”
我的父母總是反其道而行之。“相信真主會賜予我們。”父親常常這麼說。這也許是自欺欺人,但卻是一種十分甜美的生活方式。
幾天之後,我戴上面紗,穿上查多爾,跟着戈斯塔罕離開家,走向世界景象附近的皇家作坊。那天風和日麗,四花園已然有了春天的氣息。綠樹抽新,紫色和白色的風信子在花園裡競相開放。再過一週就是新年了,我們將在春分早上5點25分,也就是太陽跨過天赤道那一刻,開始慶祝。戈斯塔罕很期待新年的到來,因爲他和他的工人將會有兩週的假期。他開始和我談最近的工程。“我們最近在做一塊每拉吉70個織結的地毯。”他自豪地說。我驚訝得突然停下,結果一個趕着滿車銅壺的騾夫衝我大喊,讓我讓路。一拉吉大概和我的中指差不多長。我織的地毯每拉吉最多30個織結,我不能想象世界上有這麼好的羊毛,能打出這麼多結;也不能想象有這麼靈巧的手指,有這麼好的手藝。
戈斯塔罕看到我如此驚訝,忍不住笑話我。
“還有更好的呢。”他又說。
皇家地毯作坊是一棟獨立的通風大樓,位於大巴扎和皇宮附近。主工作室很大,房頂很高,光線充足。每臺織布機上有2個或者4個甚至8個織工在工作。許多地毯都很長,因此,工人們必須把地毯卷在織布機腳下,才能繼續織。
工人都很驚訝看到作坊有女人造訪。但是當他們看到是戈斯塔罕帶我來時,都別開眼去。大多數的織工個頭都不高大家都知道好的織工身材都比較矮小但他們的手都比我大,而且,他們織的結幾乎是隱形的。我自忖着自己是否能打出更小的結。
我們看到的第一塊地毯讓我想起了四花園,戈斯塔罕家附近那個公園似的地區。地毯上織的是以水渠隔開的四個方形花園。花園裡的玫瑰、鬱金香、百合和紫羅蘭栩栩如生。浮在這些花兒之上的是一棵開着白花的桃樹,給四周的嫩芽憑添幾許生機。織着它,讓人感覺彷彿是在一邊工作一邊欣賞自然,同時又在創造和重建自然美景。
我們停在第二臺織布機前,欽佩地欣賞着。地毯的圖案如此密集,一開始,我的雙眼幾乎跟不上他們。最顯眼的圖案是一朵紅色的中心葵,四周是帶着白邊的翠藍和靛青的小花兒。不可思議的是織工又織了一層蜿蜒的蔓藤,和一層阿拉伯式花紋,它們像呼吸一樣輕盈精緻。雖然這些樣式精巧複雜,但並不互相糾結。整塊地毯似乎都跳動着生命的氣息。
“他們怎麼能做得這麼好?”我問。
戈斯塔罕輕蔑地笑了笑,但他的笑是善意的。
“摸一摸線吧。”他說。
我踮起腳尖,摸了摸掛在織布機上的淺藍線球。每根線都比我在家所用的羊毛更細更柔。
“這是絲嗎?”我問。
“是的。”
“從哪兒來的呢?”
“很久以前,有兩個基督教的修道士爲了討好我們的蒙古征服者,於是私運了一些蠶繭到伊朗。現在這是我們最大的出口商品,我們賣出的絲綢比中國還多。”他輕笑着說。
負責做中心葵地毯的伊拉吉,召喚工人們回到工作崗位。他們在墊子上坐下之後,他便蹲坐在織布機後,說出一朵青白花所需的顏色順序。因爲地毯是對稱的,所以織工們可以在兩端做同一朵花。每次,伊拉吉叫出要換的顏色時,兩端的兩雙手幾乎同時拿起線,開始織結。他們右手都拿着一把刀,用來割斷織結上的線。
“阿布杜拉,”伊拉吉突然說,“回去。你沒有換白線。”
阿布杜拉咒罵了幾句,然後用刀割掉幾個結。另外一個人則伸了個懶腰,等他糾正錯誤。吟唱再一次響起,他們又繼續工作。
我看到伊拉吉時不時看看手上的紙,提醒自己接下來的顏色是什麼。
“他們爲什麼要把圖案畫在紙上,而不記在頭腦裡?”我問。
“因爲圖紙告訴他們應該在哪兒織結,什麼地方應該用什麼顏色。”戈斯塔罕回答說,“所以,他們能做出幾乎毫無瑕疵的地毯。”
在村子裡時,我總是憑記憶織結,在織的過程中偶爾發明一些小花樣。雖然我織的地毯並不對稱,小鳥、動物也歪歪扭扭,花朵通常看起來是方的,而不是圓的,但是我一直認爲自己算得上一個織地毯能手。但是現在,在看到技藝大師們的手藝之後,我想學會他們生平所學。
回家之前,戈斯塔罕想去巴扎的小店,看看生意如何。我們走在巴扎蜿蜒曲折的小巷裡,路過澡堂、清真寺、旅舍、學校、水井和各類市場,彷彿人類已經制作出來或者使用過任何物品都能在那兒買到。空氣中的味道告訴我們,我們所處的位置。刺鼻的香料市場讓人想起肉桂;皮革市場上有製作拖鞋所需要的各種各樣的皮革;羊肉市場上,剛剛宰殺的羊羔還在滴着鮮血;香精市場上,那些就要被製成香精的花散發着清新的香味。“我已經在這兒工作了二十年了。”一個地毯商對我說,“但巴扎的很多地方我仍然從未去過。”他的話,我深信不疑。
戈斯塔罕拿起收據,接着我們開始觀看陳列在其他商店裡的地毯。突然,我看到一塊讓我忍不住大叫的地毯。
“看!”我說,“那就是我母親跟你說的,我織的那塊賣給商人的地毯!”
地毯就掛在一家商店的門口。戈斯塔罕走近,用內行的手指檢查着。“綰結織得很好,也很緊密。”他說,“不錯的地毯,雖然仍然可以看出是農村做的。”
“圖案有點兒歪。”我承認道。在看過更好的地毯之後,這塊地毯的缺陷對我已是顯而易見。
戈斯塔罕站在那兒看着地毯的圖案,問:“你挑選顏色的時候在想什麼?”
“我想織一塊與衆不同的地毯,”我說,“村裡大多數的地毯都是駝色、紅色或者白色的。”
“我明白了。”他說。他臉上的表情讓我擔心自己的選擇並不明智。
戈斯塔罕向那個商人詢問地毯的價格。聽到價格後,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
“太貴了。他們簡直在要我父親的鮮血,”我生氣地說,“如果我們賣了這麼多錢,也許就能在村子裡繼續生活下去了。”
他難過地搖了搖頭:“你應該得到更多。”
“謝謝,”我說,“但是看過你們的作坊之後,我明白自己要學還有很多。”
“你還很年輕。”他回答。
我的熱血衝上腦門,因爲我很瞭解自己需要什麼,也希望戈斯塔罕能明白。
“你能教我嗎?”我問。
他看起來很驚訝:“你還想學什麼?”
“一切。”我說,“你們怎麼織出那麼美麗的圖案,怎麼挑選顏色,讓這些圖案看起來就像來自天堂的一般?”
戈斯塔罕想了一會兒。
“我沒有兒子繼承我的事業,”他說,“我的女兒都不需要學這些。真可惜,你不是個男孩!你的年齡正適合在作坊做學徒。”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在男人堆裡工作。“也許我可以在家裡幫助你如果你認爲我可以勝任的話。”我說。
“我會考慮一下。”他回答道。
他的回答並不像我所期待那樣令人鼓舞。他曾經也祈求師傅教導他,但是他似乎已經忘了當時的感覺。
“我可以看你怎麼設計傑米拉的靠墊嗎?”我迫不及待地問,“我保證,我甚至不會讓你感覺到我的存在。你累了,我會幫你端咖啡,只要能幫得上忙,我什麼都做。”
戈斯塔罕的臉變得柔和了些,接着微笑了,這讓他的眼睛下垂得更厲害。“如果你真的感興趣,你必須先問問戈迪亞,做完家務之後是否還有節餘時間。”他回答。
“還有,不要爲你的地毯感到難過。城裡的東西都昂貴許多。只要記住,價格高是受人欣賞的標誌,而且,地毯還擺在如此顯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