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如果你允許,我明天會爲每個人做一些湯。”母親回答。

“啊,哪兒來的錢呢?”

“我們還有一些。”我哼哼地說,之後感到下巴一陣劇痛。

天黑的時候,我們把他們的毛毯鋪在地上。達沃德睡在牆邊,瑪勒凱睡在他身邊,孩子們睡在中間,接着便是母親,還有我。當我們的身體偶然有些接觸時,母親馬上挪開,和我保持距離。

大家都躺在地上,所以一次只能有一個人爬起來蹲在爐子附近的隱蔽地方使用馬桶。達沃德一個晚上都大聲地呼哧呼哧地喘着氣。孩子們一定在做夢,因爲他們不時地大叫着。瑪勒凱睡覺時常常嘆氣。我知道我在呻吟,因爲這可怕的聲音把我吵醒了,然後才意識到這是自己發出的聲音。

那是一個雨夜,一滴冰冷的雨從屋頂漏下,打在我的臉上,把我驚醒。當我擦去雨水的時候,我想起了戈斯塔罕的大殿寶石紅的地毯,插着鮮花的花瓶,還有永不間斷的溫暖。我冷得發抖,於是把毯子更緊地裹在身上。黎明時分,我起牀了,比前一晚還疲勞。

早上,母親和我主動要求留在屋子裡照顧瑪勒凱的丈夫和孩子,而她則出去賣地毯。但是,走之前,爲了保證我們忠誠於真主和她的鄰居,她要求我們分別和薩曼和沙瓦里簽下臨時婚姻。他們分別只有5歲和6歲,所以,這臨時婚姻當然不是真正的婚姻。我們接受了她的要求。於是,我們突然變成了家人,因而不用在達沃德面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了。

“現在,你們是我的兒媳,”瑪勒凱微笑着說,“甚至你也是,哈努姆。”想到母親是一個比自己小一半的女人的兒媳,讓我感到十分奇怪,但這也是迫不得已的。

瑪勒凱離開之後,母親叫孩子們帶她去最近的巴扎,她在那兒買了一袋便宜的羊骨頭。她把羊骨扔進一個裝滿水的的鍋裡,把鍋放在爐子上,加了一些蔬菜煮湯。達沃德醒來了,困惑地看着四周,問我們是誰。“朋友,”母親說,“我在爲你煮滋補的湯。”他咕噥了一聲,便躺下繼續睡覺了。

我茫然地躺在被褥上。時不時地睡着,然後在下巴的疼痛和飢餓的腹痛中醒來。我睡得並不踏實,因爲瑪勒凱家太吵了。公共院子周圍還有六個家庭,包括卡塔耶,卡塔耶的弟弟阿米,還有她的母親,他們來往頻繁。我被各種味道侵襲着:夜香、變味的菜油,孩子們打架流血的可怕味道,煮豆時發出的刺鼻的味道,院子裡放着的已經發臭的鞋,還有許多人悶在同一個屋子裡的臭味。各種無休止的聲音:母親大叫着讓孩子去做功課的聲音,丈夫對妻子大吼的聲音,鄰居們爲錢而打架的聲音,輪子在不平整的泥巷裡滾動的聲音,切菜的聲音,喃喃的禱告聲,疼痛和沮喪的呻吟聲所有的聲音都傳入了我的耳朵。相比之下,戈斯塔罕的房子就像墳墓一樣安靜。

唯一讓我不陷入絕望的就是我有一塊值錢的地毯。恢復之後,我會找到荷蘭人,完成這筆交易。一拿到錢,我就立刻和卡塔耶還有瑪勒凱開始織另一塊地毯。這樣,母親和我也許就可以賺到足夠的錢養活自己,隨心所欲地生活。

一個多星期以後,我的下巴才基本康復。於是,我打算去尋找荷蘭人。我不想帶着傷口去找他,因爲這樣容易讓他以爲我什麼價格都能接受。

當我告訴母親去找他的計劃後,她只說了四個字:“我來做飯。”她仍然不願意和我說話。她的怒氣讓我焦頭爛額,所以,我希望從荷蘭人人那裡賺到的錢,可以撫慰她。

母親用最後一個銀幣在瑪勒凱家附近的小巴扎買了一隻雞。她在院子裡殺雞時,其他人家的孩子都妒忌地看着。她把雞洗乾淨,然後放在鍋裡和新鮮的蔬菜一起煮。晚上,瑪勒凱在燉雞的香味中回來了。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高興了。我們一起吃了一頓大餐,連達沃德也坐起來,吃了幾口雞,宣告這是“天堂裡的食物”。

第二天是星期三,荷蘭人去巴扎的日子。傍午的時候,母親把剩下的湯和麪包加熱端給我吃。我吃完這些東西,穿上自己僅剩的好衣服娜希德的粉色罩衫和紫色長袍雖然我知道沒有人能看得見這些漂亮的衣服。

“我很快就會回來,帶着銀幣,我希望。”我說。

“祝你好運。”母親看也沒看我,冷淡地回答。

爲了讓荷蘭人認出我,我沒有戴面紗。我橫穿巴扎走向世界景象。和瑪勒凱的家人住了這麼幾天後,我已經覺得自己不再屬於這個大巴扎這個可以看到國王的宮殿和在藍天的映襯下顯得十分明亮的檸檬色清真寺的地方,因爲我現在住在一個連保持清潔都困難的地方。

在一條巷子裡,我遇到了那個拉卡曼奇的年輕樂師。他看起來更髒,更蓬頭垢面了。我匆匆走過,因爲我沒有錢給他。這個城市裡有多少乞丐啊!我剛來伊斯法罕時幾乎都沒有注意到他們。

當我到了地毯市場時,我一邊假裝自己在看商店裡陳列的物品,一邊希望能聽到那熟悉的異域聲音。爲了消磨時間,我仔細檢視了一塊禱告地毯。地毯上織着以拱連接的兩根白色柱子,中間是一片寬闊的閃閃發亮的黑色絲綢。織工如此精美,圖案如此純淨,讓我忘記了下巴的疼痛。

雖然我已經在商店裡閒逛了幾個小時,但是我仍然沒有看到或者聽到荷蘭人的任何動靜。我仍然抱着希望,並且開始問那些商販是否認識他或者知道他住在哪裡。一個開煙館的肥胖商人店裡鴉片的濃煙讓我幾乎無法看清楚他說:“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看到他了。”我一定看起來十分驚恐,因爲他不懷好意地看着我,告訴我他會給我錢買我想要的東西。我抓着下巴下的查多爾,跑出了那家商店。

天越來越冷。我在一家店鋪的附近蹲了一會兒,搓着手取暖。一個賣咖啡的男孩端着滿滿一盤子熱騰騰的咖啡從我面前走過,一邊大聲地叫賣說他的咖啡能刺激血液。我渴望地看着那些熱乎乎的飲料,但身無分文。

我想起第一次找到荷蘭人時,他正在和一個年輕的商人說話。我慢慢地走到那個男人的商店裡。他正坐在墊子上,看着膝蓋木桌上的帳簿。

“色倆目爾拉庫姆。”我說。

他向我問好之後,問我需要什麼幫忙。

“您認識那個藍眼睛的外國人嗎?”

“那個荷蘭人。”那個商人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我的心顫了一下,因爲他那修剪得很短的鬍子,和消瘦的身材讓我想起了費雷東。我臉紅了,於是看向別處。

“我因爲急事,正在找他,”我說,“您能告訴我,在哪裡找到他嗎?”

“您找不到他了,”商人說,“他已經離開了。”

“離開伊斯法罕了?”

“離開伊朗了。”

我的心跳得如此之快,我甚至害怕它會從我的嘴裡跳出來。我不得不靠着壁龕,穩住自己。

“您怎麼了,哈努姆?”商人問,十分尊敬地稱呼我爲“夫人”,以爲我已經結婚了。

“我……不太舒服。”我說,之後試圖支撐起自己。在我和母親發生過這麼多事之後,我無法忍受自己最後的希望也被偷走。

“請您坐下來休息一下。”他說。我重重地坐在墊子上,試圖讓自己恢復常態。他叫住一個路過的咖啡男孩,買了一杯咖啡。我迅速喝下,十分感激能再次感受到血液裡熟悉的溫暖。

當然,我已經激起了這個商人的好奇心。“您找荷蘭人有什麼事?”他問,仍然禮貌地和我保持一段距離。

“他在考慮買我做的一塊地毯,”我說,“他的僕人幾個月前取走了地毯,但是從那以後我就沒有他的消息了。”

我無法隱藏我的痛苦。我想到了娜希德,想起她是怎樣強迫自己保持鎮定的表情。我緊握着拳頭,讓指甲陷入手掌裡,使自己保持鎮定。

“我很難過,哈努姆,”商人說。“你要知道這些外國人來這裡只是想發財,很多人的行爲舉止連狗都不如。”

我想起荷蘭人和戈斯塔罕在一起時粗魯的舉止。

“我聽說他甚至從一個伊斯法罕地毯世家手裡免費獲得了一塊地毯,他一定說了不少好話。”商人說。

“真是好運氣。”我痛苦地回答,想起戈迪亞怎樣背叛了我。我環顧四周,發現其他一些商人也在盯着我。我起身要離開,因爲我獨自一人在男人的商店裡逗留,只會讓人們的流言蜚語毀壞我的名節。

“如果您看到他,請您告訴他有一個女人正在找他,行嗎?也許他已經忘記了。”

“當然,”他說,“如果真主願意,他會回來,支付您所應得的錢。”

“我可以再回來問您有關他的事嗎?”

“我是您腳下的塵土。”他回答。

他眼中憐憫的眼神告訴我,他不相信我會再見到荷蘭人。我感謝他的善良,開始走上回家的漫長道路。已經接近晚上了,天氣變得寒冷刺骨。當我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在老廣場上時,今年的第一場雪落下來了。我回到瑪勒凱家時,查多爾上已經落下了許多雪花。我的下巴在受凍之後又疼起來。我站在爐子前暖了暖我的臉,才又能開口說話。瑪勒凱和她的兒子們圍着我,甚至連母親都看着我,希望我會帶來好消息。

當我告訴他們不要有任何期待時,達沃德猛地溼咳起來,咳嗽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永遠不會停止。瑪勒凱看起來十分疲憊,彷彿她的骨頭已經沒有力氣支撐她的身體了。母親臉上的皺紋因爲擔憂而比以前更深了。

瑪勒凱困惑地看着我。“你讓他的僕人拿走了你的地毯沒有任何保障?”她問。

“他和戈斯塔罕有生意來往,”我說,“我以爲這會保護我。”

母親和瑪勒凱互相看了一眼。

“你的設計非常美麗,”瑪勒凱沉思地說,“當你叫地毯的顏色時,表現得非常自信,讓人很快就忘了你還這麼年輕。”

母親嘆了口氣。“比自己的年齡還年輕。”她抑鬱地說,之後便沉默了。我們坐在一起,喝着清淡無味的茶,吃着冷麪包這些我們所擁有的一切,一邊聽着院子裡孩子們尖銳、憤怒的叫聲。

我想重新開始織一塊地毯,但是我們已經沒有足夠的錢買羊毛了。我們能賺錢的唯一方法就是煮湯藥賣。母親注意到這個地區的許多居民因爲寒冷已經在咳嗽或是打噴嚏,於是決定開始調製治療肺部、鼻子和喉嚨疾病的湯藥。“你可以試試,”瑪勒凱略有疑慮地說,“但是這裡大多數的人都很窮,買不起這樣的奢侈品。”

我問母親是否需要幫忙。“我想你幫的忙已經夠多了。”母親嚴厲地說。

我靜靜地坐着。母親在爐子裡生起火,把夏天採集的草根和藥草放進鍋裡煮。小房間裡瀰漫着一股苦味,蒸汽也讓屋子裡的空氣變得模糊起來。屋子裡的煙燻得我直流淚,於是我不時地走到院子裡透氣。只有瑪勒凱的丈夫似乎有所好轉:這些蒸汽清潤了他的喉嚨,讓他的呼吸輕鬆起來。

下午,母親讓我去附近的巴扎買幾十個沒有任何裝飾的帶塞子的便宜陶罐。我看着她放在我手裡的薄薄的幾個銀幣銀幣少得可憐,只有比我們更窮苦的人才會想拿走它們。但不管怎樣,我還是去了巴扎,時不時提起查多爾,以免拖在散落了一地的溼漉漉的垃圾上。這個巴扎賣的都是窮苦人才會要的東西,比如:沒有加工的陶罐,用舊布做的鞋,破舊的毛毯,還有用過的頭巾。

我走近的第一個陶土商販,他嘲笑地看着我的銀幣,說:“我不是一個慈善家。”

我找到巴扎裡最破舊的商店,但是當我把銀幣拿給他的時候,他也嘲笑我。當我聽到店鋪後傳來的小孩的哭聲後,我說,我會帶兩瓶讓孩子平靜和治療咳嗽的藥汁給他。他同意了,我知道這部分是出於善良,因爲我凹陷的臉頰讓我看起來營養不良。我在巴扎入口的鐵鍋店裡瞥到了自己的臉。

母親煮完藥汁後,她把藥汁倒進罐子裡,塞上瓶塞。我拿了兩瓶藥汁回到陶土商販那兒,他感謝我如此快地履行了承諾。接着,我們告訴院子裡所有的家庭說我們要用這些藥汁換錢或是食物。但是瑪勒凱是對的:沒有人有錢。他們不像戈斯塔罕的鄰居,總是在家裡備好一些藥。這裡,疾病是一場昂貴的災難,只有到病情危急的時候,他們纔會去請大夫,纔會讓女人去藥店買大夫處方上所需的東西,調製出藥汁。

在鄰居中失敗後,我們計劃在其他地方叫賣。因爲所有受人尊敬的小販都是男人,所以我們叫了卡塔耶的弟弟阿米和我們一同去,幫助我們在寬裕一些的居民區賣藥汁。阿米身材纖瘦、高挑,舉止友好,聲音渾濁,彷彿就像一個成年人。

第一天,我們早上很早便出發,去了一個在四花園附近的繁華居民區。我們挑選了一個離戈斯塔罕家有一段距離的地方,以免偶然遇到他。阿米十分喜歡他的角色。“希望你像風一樣呼吸自然!”他叫道,口中呼出的熱氣瞬間便在空氣中凝結了。“南方的藥草醫生做的療效顯著的藥汁!”時不時就會有一個僕人走出來看我們的商品。如果是個男人,阿米會抓起一瓶藥汁賣給他。如果是個女人,母親和我會向她兜售。下午,我們已經賣出了兩罐藥汁。賺的錢足夠買我們三個人吃的麪包和烤內臟了。

“我們是不是可以去有銅塔的清真寺附近賣藥汁?”我問母親,她沒有回答。我嘆了口氣,然後跟着她回家。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除了星期五,我們每天都在伊斯法罕富足的居民區兜售藥汁。天氣越來越冷,也有越來越多的人生病。我們賺的錢不多,但是足夠讓我們生活下去,有時還能爲卡塔耶的飯桌增添一些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