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於是開始撫摸手下的地毯。這塊地毯就像我從費雷東的牆上取下的地毯那麼輕軟光滑,這讓我想起了費雷東壓着我的身體時,我的背在地毯上來回地滑動。我的臉紅了。現在,我的身體已經向費雷東快樂地敞開了,我常常渴望回到那個令人愉快的地方。雖然我愛娜希德,但戈迪亞的話是對的:她擁有一切,而我什麼都沒有除了和費雷東在一起的這幾個月。
“我會照您說的做。”我告訴戈迪亞。
她看起來非常滿意,也許是因爲還有可能讓費雷東或者他的家人來定做地毯。
“你的智慧遠遠超出你的年歲。”她回答。
母親也很滿意,因爲她知道我們至少有三個月不用擔心他們是否會繼續收留我們了。
沒有什麼人會比在婚禮上感到痛苦的新娘更傷心。我無法忍受看到一個在伊斯法罕數一數二的家庭裡成長的女孩,一個像百合一個被悉心呵護的女孩,一個漂亮的女孩,紅着眼睛穿着紅色和金色的結婚禮服,無法忍受聽到她輕聲的哽咽,而那些慷慨的客人們卻以爲是因爲寒冷。我很慶幸自己不是娜希德家的一員,因爲那樣的話我就要參加阿格德一個由毛拉主持,專爲新娘和新郎舉行的結婚典禮。那天下午,毛拉問了新娘三次她是否願意嫁給費雷東,她始終保持沉默,直到第三次才說願意。她和費雷東就這樣簽訂了終身的合約。接着,男人和女人們便走向各自的慶祝派對。母親、我還有戈迪亞去了晚上舉行的女賓派對,因爲沒有理由不去。派對是在娜希德家的大殿舉行的。大殿裡點着精緻的綠色油燈,點綴着大束大束的鮮花。當我們走進大殿時,僕人爲我們端來冰涼的水果飲料、熱茶,還有幾碟蜜餞。娜希德獨自坐在嵌着珍珠母的沙發上。客人們脫去外出服後魚貫而入,向她道賀,同時也展示着自己華麗的服飾。我穿着娜希德送我的漂亮衣服,那件袖口嵌着絨毛的紫色長袍和橙色的罩衫。
“這衣服太適合你了!”我吻過她的臉頰之後,她對我說。
“親愛的娜希德,你無法想象自己有多美。”我說。事實的確如此。她黑色的長髮上點綴着幾顆珍珠;在鑲着金邊的紅色絲綢裙子的襯托下,她的眼睛比平時還綠。她太美了,我無法忍受一直看着她,所以我看向了別處。
“別爲我感到太悲傷,”她小聲說,“我能忍受。”
“這麼久以來,我一直迫切地希望你能幸福!”我回答。我指的是和伊斯坎達爾而不是費雷東。
“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真誠的甜美,”娜希德說,“我總是很感激你爲我保守秘密。”她別開臉,隱藏從眼中流下的淚水。
客人們陸陸續續地來,我必須爲那些向她道賀的人讓路。我回到獨自一人的母親身邊;戈迪亞正和朋友說着話。娜希德的母親,露德米拉過來和我們說了一會兒話。
“祝賀您還有您的家人!”母親說,“願您的女兒永遠幸福。”
“多好啊。”露德米拉說,綠色的眼睛和她的女兒如出一轍,但是她的眼睛看起來更清澈,更快樂。“這就是我所期待的聯姻。我很欣慰這一天終於來了。”
我掙扎着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像她的一樣開心。“我從心底希望,他們會幸福。”我說,但我的聲音卻很黯淡。
這一刻的我只覺得自己是個叛徒。露德米拉看着我,彷彿發現有什麼不對勁。但這時,一個朋友在叫她,於是她便走開了。
僕人們紛紛快跑進來,把桌布展開在地毯上,端上了食物:一盤一盤的烤全羊,爐烤雛鴿,各種各樣的野味,如野驢、野兔,蔬菜濃湯,還有冒着蒸汽的米飯。母親和我坐在墊子上,開始吃我們的晚飯。羊腿肉柔軟膩滑。母親撕下一些肉夾在麪包裡,遞給我。“入口即化。”她說。
我把它放進嘴裡,卻沒有嚐出什麼味道。女人們絮聒不休的談話聲越來越大,讓我的耳朵無法忍受。我很希望能回家做一些安靜的事情,比如說織地毯。我想到了自己沒有任何慶祝儀式,只有銀幣的叮噹響的婚姻。
食物撤走之後,兩個女樂師開始擊鼓,彈奏卡曼奇,一邊唱起曲調高昂的婚禮歌曲。一羣女人站起來唱啊跳啊。娜希德不得不跟着她們一起唱歌一起微笑,雖然她的心是悲傷的。“看看那個快樂的新娘!”一位客人叫道。“願你的未來永遠像今天這麼明亮!”
天色漸晚,她們的歌詞也越來越粗俗。一些女人唱的歌說的是如何才能使門和門環配合得最好。娜希德臉色變得蒼白,其他人則寬慰她說她很快就會像她們一樣喜歡上這個的。我不希望她會,因爲她的丈夫是我的;但是我又希望她會,因爲她是我的朋友。
派對一直持續到深夜,四周已經靜悄悄了。我昏昏欲睡,十分想念我的被褥,但派對還沒結束。接近黎明的時候,僕人們又端來一些羊肉、內臟可巴巴,新鮮的熱麪包還有加了薄荷的酸奶。人羣變得愈發激動起來,因爲費雷東就要到了。露德米拉和家裡的僕人爲娜希德裹上鑲着金邊的白色查多爾,戴上面紗,讓她在街道上避開衆人的目光。
男賓門環的敲門聲響透整棟房子。費雷東快步走進院子。他穿着一件紫色的天鵝絨長袍,配着天藍色罩衫。女人們裝模作樣地穿上她們的外出服,但一點都不擔心被看到,因爲婚禮上無需嚴守這些規則。
除了我和母親,每個人都大聲向費雷東道賀:“願你的婚姻碩果累累!”“希望你越來越富有!”“希望你的兒子能有父親的面容!”費雷東轉向這些女人,對他們微笑着,享受着她們的祝福。雖然他看到我了,但卻沒有和我打招呼。當他牽起娜希德的手,帶着她走上安靜的街道時,妒忌竄遍我的全身。一對阿拉伯花馬等候着他們。費雷東握着她的腰,把她舉起,讓她把腳放進馬鐙中,騎在母馬的背上。接着他騎上公馬,臉上閃過勝利的微笑。
我想象着他掀起娜希德的面紗,看着她美麗的臉蛋時的情形。我盡力不去想他們獨處時會做什麼,但這些思緒卻總是要飄進我的腦海。我不知道他是否會喜歡她那與我不同的修長的身體,他們是否會像我們一樣配合得天衣無縫。當他們騎着馬離開時,女人們都快步跟着前行的馬大聲叫喊着,爲這對新婚夫婦祝福。她們的興奮在我們的路上灑下了黑暗和沉重。她們的聲音越來越尖銳,讓我想捂拄耳朵。我抓着母親的手,害怕自己會癱倒在街上。終於,馬快跑起來,漸漸消失了。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戈迪亞到廚房逗留了一會兒,當時我正在用水和麪粉做麪包。我正好是一個人,因爲母親正在院子裡煮藥草,廚子去廁所了。
“好消息!”她說,“娜希德的父母向我們定做了一塊絲毯,慶祝女兒結婚。地毯要用藏紅花染料做。”
“太好了。”我說,但是心情沉重得就像手上的麪糰。
絲綢和藏紅花是珠聯璧合的搭配,但是價格也是無與倫比的。工人們要在秋天的時候採集成千上萬淡紫色的藏紅花,摘下每朵花的三個幾乎輕如鴻毛的柱頭。鮮紅色的柱頭曬乾之後,磨成粉末,然後調製成昂貴的黃色染料。
“從這件事情看來,保守臨時婚姻的秘密是件明智的事情,”戈迪亞說,“你做對了,你知道的。”
我一定露出了自己的不安,因爲戈迪亞靠向我,小聲對我說:“如果娜希德的家人知道你臨時婚姻的事情,那結果會非常嚴重。你明白我說的嗎?”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她會把我們趕出去。但是我也意識到這筆生意也使戈迪亞處於弱勢。如果娜希德的家人一旦發現了臨時婚姻的事情,那麼他們會覺得她是因爲貪婪所以沒有告訴他們。
“我不會說出來的,”我冰冷地說,“但是有一個條件。”
“什麼?”
“我希望能免去廚房裡的工作,這樣我就可以專心致志地做地毯。”
“多久?”
“幾個月。而且,我需要請一些女人來這兒幫我的忙。”
戈迪亞笑了:“你這個狡猾的小東西。這個城市改變了你。”
“也許是吧,”我說,“但是就像您所說的,無所依靠的母女必須時刻考慮將來的經濟狀況。”
聽到我用她的話反駁她,戈迪亞衝着我哼了一聲,眼睛中透露出冷酷的眼神。“這是一筆艱難的交易。”她說。
“但是這很值得一試。”
她無法否認這一點。“我同意,”她很不情願地說,“但請讓我聽聽你的承諾。”
“我也想聽您的承諾。”我回答。她聽到這話之後揚了揚眉毛,但卻聲細如蚊。
“我保證。”我們同時說。
這是戈迪亞第一次沒有馴服我。只要我能找到她想要的籌碼,我再也不用對她言聽計從。她不喜歡這樣,但她必須留意這一點。
我什麼時候才能再收到他的信?他要多久纔會厭倦她,讓我在牀上陪着他。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但什麼消息都沒有。他一定經常和他漂亮的小妻子在一起。只有一件事能讓我的心緒平靜下來,那就是拿起筆畫畫。我開始花大量的時間設計一幅新圖案,圖案的風格是上次戈斯塔罕給我看的新阿巴斯國王風格。但是受在四花園裡看到的葉子的啓發,我嘗試了一些稍有不同的東西。我畫了一些細長的看起來就像彎刀的錐形葉子,這些葉子將橫穿地毯。畫好葉子之後,我又畫了幾小束花,自上而下地陳列在地毯上。這個設計圖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左右看着葉子,也會不由自主地上下看着花。
當我把設計圖拿給戈斯塔罕看時,他仔細研究了許久。他稍微修改了一下,便同意了。接着,他嘆了口氣,大聲說:“如果你是個男孩就好了……”
我也嘆了口氣。
“你比我自己的女兒還像我你有一種天賦。如果你是個男孩,你就可以通過學習而從寒微發跡,做出世人永久珍藏,讓日後的大師們頌揚的地毯。也許,你還能得到國王的認可,他甚至會允許你在所織的最好的地毯上織上自己的名字。我知道你會讓我驕傲的。就像現在一樣,因爲你畫了一幅很好的設計圖。”
我興奮地臉紅了,想象自己的名字用銀線織在一塊靛青色的地毯上,表明在未來幾百年裡我都會被尊爲一位大師。在家鄉,沒有人曾把自己的名字織在地毯上。
他繼續研究着我的設計:“你要挑什麼樣的顏色?”
“我想我需要您的幫助。”我說,因爲我已經吸取了上次的教訓。
“你自己挑一些顏色樣品,然後拿給我看。”他回答。
我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在巴扎觀看那些羊毛線球,思索着把這些顏色搭配在一起會是什麼效果。我挑選了14種顏色樣品,把設計圖畫在格子紙上,並標明所需使用的顏色。然後把顏色和圖紙一起拿給給戈斯塔罕看。我打算把那些長葉子織成草綠色。
“你可以開始做這塊地毯了,”他說,“但不會像你所預望的那麼美麗。”
“爲什麼?”
“這些顏色並不是特別好,”他說,“這就是好地毯和大師做的地毯之間的區別。也是厚利與巨利的區別。”
我再次回到巴扎,挑選顏色。雖然我的圖案是以葉子爲基調,但是那些細長的錐形葉子看起來也像羽毛。它們讓我想起了輕盈的小鳥和清涼的風。我決定讓這些羽毛似的圖案像在蔚藍色襯托下的鴿子一樣雪白,地毯的背景則是酒紅色和深藍色。背景的顏色越深,就會讓淺色的羽毛看起來越輕盈,就像飄在天空中一般。
戈斯塔罕同意了我所選的主色,但覺得顏色對比如此鮮明不太合適。他讓我去找一些稍有不同的顏色:深一些的灰綠作花莖,亮一些的紅色則作花朵色彩濃重的部分。我回到巴扎,問着一些幾乎不可思議的問題。“你有沒有一種看起來像花莖一樣的灰綠色?”“有沒有像酸櫻桃醬一樣的鮮紅色?”這些店主很快就對我厭煩了。“所有的都在這裡了。”一位店主一邊在商品前揮着手臂,一邊對我說。“如果你想要更精確的顏色,你就請人幫你染吧。”我沒有那麼多錢,所以我只能堅持不懈地尋找,直到找到基本合適的顏色樣本。
戈斯塔罕同意了我所選的所有顏色之後,吩咐我把設計圖上色之後再拿給他看。我小心翼翼地上着色,想要證明我學得很好:圖案讓人看着滿意,也讓人覺得舒服,讓人覺得眼前一亮,卻不張揚。
即便如此,戈斯塔罕仍然不喜歡我的計劃。
“這些顏色都是一片一片的,不夠細緻。相反的,顏色越細膩,圖案就越顯得輕盈。再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