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希德和我的懲罰結束後,我們每週四下午都在那個漂亮的澡堂會面那個專供地區裡的富人使用的澡堂。爲了防止娜希德再次犯錯,她的家人警告她,他們會再派遣女僕去確認我們是否在澡堂裡。
我來伊斯法罕後去過那個澡堂幾次,但是由於價格太貴,我無法經常去,所以,娜希德總是爲我付錢。我很感激她,因爲澡堂是我們最開心的地方之一。我們大半個下午都在那兒浸浴、聊天、偷窺別人的身體。就是在那兒,我們知曉了附近鄰里誰家生了孩子,誰家有人去世了,誰訂婚了,或者從別人微微隆起的小腹看出她懷孕了,或者發現一個新娘在前一晚剛剛洞房花燭,所以必須在不同於以往的時間,施行大淨禮。
浴室侍者領班赫瑪,已經做了曾祖母,但由於常年處於蒸汽中,她的皮膚滋潤得如同少婦一般。她像母親般爲我沖洗、按摩,而且經常告訴我澡堂裡每個人的故事。赫瑪十分擅長問別人問題。我常常在熱水的浸泡和她的按摩下變得幾乎無意識時,在她的詢問中說漏嘴。所以,她知道我在村子裡的一切生活,父親的死,我們的貧困,還有我結婚計劃的落空。我甚至悄悄告訴她我在這個家裡的艱苦,以及我渴望有一天能結婚,而後有一個自己的家。“願主讓你心想事成!”她常常這麼說,但我有時會從她的眼中看到疑慮。
有幾個月,赫瑪離開伊斯法罕,去照顧她生病的叔叔。她回來後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像往常一樣在浴室裡走來走去,散落着白頭髮,下垂的胸部幾乎要碰到她腰間所纏的薄布。我們相互吻了好多次臉頰,高興地相互問候對方。娜希德和我脫去衣服,交給她放在籃筐裡,妥善保管。接着,赫瑪用澡巾爲娜希德去除身上的死皮,然後爲她洗頭髮。我則在澡堂溫暖的水池中休息。
當赫瑪準備好爲我服務時,她大聲叫喊我的名字。從澡堂屋頂的橢圓形窗戶照射進來的光線讓她的圓臉和白髮光彩煥發。我光着身子從黑暗中走到水龍頭前。蹲在水龍頭旁的她驚訝地睜大雙眼。
“你居然改變了這麼多!”她說。
“城裡的東西太不一樣了。”我咕噥道。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赫瑪說。她把我拖到光亮的地方。“看看你!”她大聲說。
正在浸浴的娜希德擡頭看着我,附近幾個正在洗澡的女人也盯着我看。我的身體暴露在從屋頂照射下來的陽光中。我企圖彎下腰遮掩自己的身體,但是赫瑪阻止了我。
“上次我見你的時候,你就像個小女孩。”赫瑪說,“那兒幾乎什麼都沒有!”她一邊說一邊指着我的胸部,“這兒也什麼都沒有,”又拍了拍我的臀部,“現在看看,僅僅這幾個月,居然改變了這麼多!”
的確如此。雖然我仍然像以前一樣矮小,我的手腳還像孩子的一般大,但是從脖子到臀部,我的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變得如此圓潤,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原本扁平的胸部現在看起來像兩個成熟的蘋果,大腿的曲線就像甜瓜一樣圓滑。
“是什麼原因,難道你秘密訂婚了?”
“不。”我臉紅地說。我所知道的就是我比以前吃了更多的肉、奶酪和麪包。
“你很快就會訂婚的。”她溫和地說。
赫瑪把我轉來轉去,仔細看着我身上的每一條曲線,使我全身上下都羞紅了。但是在澡堂裡,我無處可躲。
“你的身體美得就像一朵剛剛綻放的玫瑰,”赫瑪最後如此宣告。“如果真主願意,你很快就會有一個珍惜你的每一片花瓣的丈夫。”
赫瑪開始唱起一首古老的南方婚禮歌曲,聲音如夜鶯般甜美:
噢,山間花叢中的姑娘,
紫羅蘭般的頭髮,鬱金香似的臉頰。
無需再聽鳥兒的歌聲,
年輕的牧羊人將用歌聲帶走你的心。
澡堂裡其他一些女人也跟着唱起來。轉眼之間,她們就站起來,跺着腳,拍着手,跳起舞來。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於是也跟着唱起來。她們鼓勵着我,彷彿那天是我的婚禮。我自信地站着、唱着,全然忘記了害羞。
唱完之後,大家笑得更厲害,也揶揄得更厲害起來。“我聽說那些俊美的年輕牧羊人知道怎樣取悅他們的妻子!”一個女人笑嘻嘻地說。
“他們怎麼會不知道,他們每天都看着羊羣!”另一個大叫。
在澡堂裡大聲地讚揚我的成熟是赫瑪贈與我的一份禮物,因爲也許那些女人認識的人中會有適合我的丈夫。她也讓我明白,我也有值得炫耀的地方。
“現在你也是我們中的一員了。”赫瑪贊同地說,“除了一些細節。不過,你很快就會明白的。”其他女人回到各自的洗浴中,赫瑪把我拉近一些,開始用澡巾爲我搓背。她看了看娜希德,她的身體仍然像柏樹一樣又長又瘦。“不管你吃了什麼,娜希德也應該吃吃。”她說。
娜希德閉着眼,沒有回答。我不知道她是睡着了,還是在假寐。
爲什麼我們總是會覺得鄰居的雞肉比自己的鵝肉味美呢?那個下午,我再也沒有庸人自擾地告訴自己,娜希德的皮膚有多白,頭髮多卷,眼睛多翠綠。
爲了獎賞我對叮噹寶石地毯的幫助,戈斯塔罕曾經許諾帶我去參觀一塊珍貴罕見的地毯。於是,有一天,他讓我在宣禮人最後一次呼叫後到皇家作坊去找他,他會帶我去看那塊將被珍藏幾百年的地毯。我無法想象居然有這樣的寶物:村裡的地毯每天都在使用,破損之後就被棄於塵土之中。
宣禮人的最後一次呼叫過後,我穿過四花園來到世界景象。人們正紛紛走出廣場,因爲宣禮人的最後一次呼叫就標誌着一天的結束。廣場上的小商販已經收起物品,正準備回家。我經過一個男子身邊,他手上拿着一箱還沒成熟的杏仁我的所愛。杏仁的果肉就像奶酪一樣柔軟,但是比奶酪更鮮美。
我在到處都是織布機的作坊裡找到了戈斯塔罕。作坊裡很安靜,空無一人。
“撒拉姆11!”我一邊看着四周,一邊說,“大家都去哪兒了?”
“回家了,”戈斯塔罕說。“快點跟我來。”
他帶我走過一間又一間房間,房間裡的地毯處於各個進度中。我們走到走廊最後一間房前。房間的門上拴着一把蠍子狀的結實的金屬鎖。戈斯塔罕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人在附近後,便從罩衫中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門。他點了兩盞小油燈,遞給我一盞。在柔和的燈光下,我看到了織布機上那塊巨大的地毯。
我們一起走向前,把油燈舉在面前。“仔細看!”他一邊說一邊把燈舉在地毯上方。“八個人已經織了一年,才完成四分之一。”
這塊地毯已經和我一般高,完成之後將是我的四倍高。這塊地毯每拉吉有近90個結,因此,圖案細膩得就像細密畫畫家的畫作一樣。地毯上的騎士穿着橙綠相間絲綢罩衫,戴着白色和金色的頭巾,追逐着羚羊。身上有條紋的老虎和野驢像兄弟般扭打着。樂師們彈着魯特琴。空中的小鳥或是在整理自己的羽毛,或是在炫耀有如鑲着珠寶的翎尾。這些動植物和人都栩栩如生,精美逼真,是我見過的最精美的地毯。
“誰能買得起這麼昂貴的地毯?”我問。
“這是爲國王織的,用來裝飾他的寢宮,”戈斯塔罕說,“這塊地毯彙集了我們土地上所有最好的東西最柔軟的絲,最絢麗的染料,最好的設計師和織工。這塊地毯在你、我,我們孩子的孩子歸於塵土之後仍將與世長存。”
“我更加仔細地看着地毯,並且讓油燈遠離地毯。坐在柏樹旁邊的人影吸引了我的目光。
“他們怎麼能把人織得這麼好?”我問。
“這個人的身形並沒有什麼,但是他的臉需要最精湛的技藝,”戈斯塔罕說。“織眼睛時,所有織工都要唯專家馬首是瞻,否則臉就會變形、空洞甚至醜陋。”
“你覺得顏色怎麼樣?”我問戈斯塔罕。
“能與這塊舉世無雙的地毯相媲美,”他說,臉上揶揄的笑讓我費解。“看看這些金光閃閃的金線把圖案襯托得更加精緻。尤其注意那些黯淡的色調湖濱綠、灰褐、和幽藍它們更加突出了亮麗的顏色的美麗,就像在雌孔雀的襯托下,雄孔雀的羽毛更顯色彩斑斕。”
“這些顏色搭配得真好,”我回答。“是誰挑的顏色?”
“我!”戈斯塔罕回答。我們都大笑起來。
之後,我們又看了看費雷東那塊即將完工的地毯。那些寶石圖案在油燈下閃爍着,看上去就像真正的寶石。戈斯塔罕用細嫩的綵線把每一個珠寶隔開,就像珠寶商把寶石和金銀分開一樣。與國王的狩獵地毯相比,這塊地毯看上去十分精緻柔美。
“這比你的設計還美得多!”戈斯塔罕說,彷彿地毯是我單獨設計的。他十分慷慨。
我們離開作坊時,我感到一陣悲傷的刺痛。如果我是個男孩,也許我就能在戈斯塔罕身邊做學徒,學習他的生平所學。我嫉妒地回想着上次在作坊看到的那些年輕織工。他們可以整天沉浸在學習中,而我在做地毯之前還必須在廚房工作好幾個小時。然而,我知道我比大多數女孩擁有更多優勢,因爲戈斯塔罕會呵護我,幫助我改進技藝。正因爲如此,我的心裡每天都充滿了感激。
我回到家,雙眼閃閃發亮。戈斯塔罕讓我看了一顆少許人才能看到的珍珠;而就在幾天前,赫瑪在澡堂讚揚了我的女性之美。自從父親去世後,這是我第一次感到充滿希望。
經過院子時,我停下來看着我的地毯,用嶄新的眼光審視着。波塔哈的設計很好:這是戈斯塔罕的功勞。但是,我沒有挑好顏色。我曾經看到戈斯塔罕看着它時,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彷彿吃了什麼酸澀的東西。雖然他對這些顏色沒有作任何評價,但是他好幾次告訴我下次會幫我挑選顏色。現在,我很肯定自己知道原因了。我挑選顏色時中意的是它們各自的美麗,但是卻沒有考慮它們搭配起來是否漂亮。
我爲什麼不請戈斯塔罕幫忙呢?我太急於求成,過於陶醉在這些美麗的顏色中,卻適得其反。當時,我不明白複雜的設計需要更有技巧地挑選顏色。那天晚上,我幾乎睡不着。天空仍然閃耀着星星時,我便起身,又看着我的地毯。這些顏色不僅難看,而且似乎相互排斥。我有一股衝動,把地毯從織布機上扯下,重新開始。 ωωω▲ тт kān▲ c ○
在村子裡被稱讚的東西,在這兒總是被嘲笑。從到伊斯法罕的那天開始,我時時刻刻被提醒着自己卑微的出身。和城裡的有錢孩子不同,我沒有學過讀書寫字,沒有學會把自己裝扮得像朵花,也沒有學會優雅的禮儀。我渴望像其他人一樣,在伊斯法罕這個被譽爲“世界一半”的城市裡閃閃發亮。如果我的第一塊地毯展示出我所學到的東西,也許我就能逃離彗星的厄運,讓自己和母親走上芳香四溢的好運之路。
我從來沒有聽說有人把地毯拆了重織。我甚至可以聽到父親在告誡我不要這麼做,因爲我已經織了幾千個結。但接着,我想起了自己曾經不顧父母的反對,跑去易卜拉辛的染坊,找到翠藍色染料的秘密,做了一塊讓人見人愛的地毯。我想到自己拿起戈斯塔罕的筆畫了一張設計圖,幫助戈斯塔罕脫離困境,雖然我動了他的東西讓他大動肝火。
揣着同樣濃烈的衝動,我抓起割羊毛的利刃,一根線一根線地把地毯從織布機上割下。這些線在我的釋放之下變得鬆垮。我所織的成千上萬個結都走樣了;地毯的表面變得歪曲鬆散。我想,戈斯塔罕一起牀,我就馬上向他承認我在選擇顏色中犯的錯誤。我會請他幫忙,然後做一塊讓他自豪的地毯。
在清晨的第一道曙光照耀大地之前,我就已經拆完了地毯,開始把棉線重新裝上織布機。戈迪亞第一個看到我的所作。當她看到空蕩蕩的織布機和被拆毀的地毯時,正把一大罐酸櫻桃醬從倉庫搬到廚房。她尖叫起來,果醬罐掉落在地上,粘稠的果醬灑在她的雙腳四周,形成一片深紅的水灣,就像血泊一般。剎那間,僕人、戈斯塔罕和我的母親都衝到院子裡。我呆站在織布機旁,害怕得直髮抖。
“瘋子!”戈迪亞大叫。“你瘋得就像沙漠裡的那個瘋子馬傑農!你在想什麼?”
人羣中出現一陣**,大家都在試圖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阿里阿什加彎下腰問跑腿男孩塔吉,發生了什麼事。沙姆絲衝到戈迪亞旁邊問她是否需要喝一些玫瑰水放鬆一下。廚子把手放在頭兩旁,彷彿是在參加一個葬禮。戈斯塔罕快步走到院子裡,盯着像折斷了一般垂落在地上的地毯。他看看我,又看看地毯,然後又看看我,不敢相信眼前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