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驚訝地看着我:“你不想休息一下嗎?”
“一刻都不想。”我說。靛青的神奇讓我更加熱切。
戈斯塔罕笑了笑,讓我再畫一張格子紙。
從那時起,我越請求戈斯塔罕允許我幫忙,他就越希望我在身邊。我總是有事可做:畫格子,調顏色,裁剪紙張。不久,他開始讓我把設計圖的簡單部分畫到格子紙上。有時,他甚至讓我放下廚房的活。我喜歡這種時候,因爲我不喜歡長時間地在廚房清洗或是切菜。當他叫我的時候,我總是立刻放下手中的刀或臼和杵,欣喜地加入他的工作。其他僕人都在我背後憤慨地咕噥着。尤其是廚子,她挖苦地問,我正在學畫的鹿和野驢是不是能做晚餐,填飽我的肚子。戈迪亞也不喜歡這樣。“有這麼多張嘴要吃飯,每個人都要幫忙。”她曾經這麼說,但戈斯塔罕卻不理睬她。在我的協助下,他能夠更快地完成那些訂單。而且我認爲,在畫設計圖的漫長過程中,他喜歡我的陪伴,因爲沒有人比我更熱切。
但是母親在伊斯法罕的生活卻不容易。在戈迪亞的安排下,她必須呆在廚房裡工作,而且必須做完我留下的工作。戈迪亞總是對她的工作指手畫腳,彷彿很輕視我們的農村方法。我認爲她是感受到了母親對她的抵抗,因而總是試圖制服她。米不多不少須洗6次,以去掉澱粉;蘿蔔要切成條兒,而不是切成塊;鷹嘴豆甜餅的外面要有一些阿月渾子果碎粒;而敬神用的水果羹應該少用一些水果,多用一些玫瑰水。母親在我這麼大的時候就是家裡的主人,但是現在卻像個小孩一樣被使喚來使喚去。
有一天午休時,母親衝進我們的小房間,她的憤怒甚至可以讓我感受到她灼燒着的皮膚上的熱氣。
“啊,胡大9,”她說,呼喚主的憐憫,“我再也無法忍受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她不喜歡我做的餡餅皮,”母親回答,“她要方形的,不要圓形的!我不得不把所有的麪粉都扔給狗吃,然後重新做過。”
在我們家鄉,如此浪費是難以想象的。但是戈迪亞要求事事盡善盡美。
“我很抱歉。”我感到十分內疚。那天,我一整天都和戈斯塔罕呆在一起,我的工作舒適輕鬆。
“不僅僅是餡餅皮,”母親說,“我已經厭倦做一個僕人了。要是你父親在就好了,我們就可以在自己的房子裡,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事!”
我盡力安慰母親,因爲我喜歡現在所學的東西。“至少,我們吃得很好,而且不用擔心會餓死。”
“除非她不會把我們趕出家門。”
“她爲什麼要那麼做?”
母親惱怒地哼着說:“你不知道戈迪亞有多想把我們趕出去。”
她誇大其詞了,我想。“但是看看,我們爲這個家做了這麼多事情!”
母親踢掉腳上的鞋,癱倒在牀上。因爲做餡餅皮時站得太久,母親的雙腳變得紅腫。“噢,真疼!”母親呻吟道。我站起來,放了一塊墊子在她的腳下。
“在戈迪亞的眼裡,我們只是在消耗糧食。但是,我們不是僱來的僕人,她隨時都可以把我們趕走。今天她告訴我,有幾十個伊斯法罕的婦女寧願捨棄自己一隻眼睛也要來她的廚房工作。那些女人都很年輕,可以長時間地辛勤工作,而且從不抱怨。沒有女人會浪費寶貴的廚房時間來學做地毯。”
“我們能做什麼呢?”我問。
“我們只能祈禱真主賜予你一個丈夫,這樣你就有自己的家了。”她說,“一個好男人會把照顧你的母親作爲他的義務。”
自從沒有了嫁妝,我以爲我們不會再討論結婚的事了。
“但是沒有嫁妝,我怎麼可能找到丈夫呢?”
母親伸直腳,以減輕疼痛。“多麼不祥的彗星,在你成家之前就帶走了你父親的生命!”她抱怨道。“我決定做一些湯藥賣給鄰居,爲你攢嫁妝。我們不能再等了。”她警告地說。
的確,我的年齡越來越大。我所認識的每個人16歲前就結婚了,有些則更早。
“我會再織一塊地毯,做我的嫁妝。”我許諾。
“你結婚是讓我們重新自己獨立生活的唯一途徑。”母親說。她轉過身,很快就睡着了。我希望能有辦法讓她的生活更好。我面朝麥加,祈禱彗星帶來的不詳能快點結束。
一天晚上,我由於無事可幹,於是撿起戈斯塔罕丟棄的一大張廢紙,拿回我和母親的房間。我在油燈下彎着腰,開始畫客廳地毯的設計圖,希望這塊地毯能使一個有錢人家的客廳熠熠生輝,使其他地毯黯然失色。我的設計圖上畫滿了我所有學過的主題我盡力使所有的主題都呈現其中。我畫了跳躍的駿馬,翎尾華麗的孔雀,正在吃草的羚羊,修長的柏樹,彩繪的花瓶,水池,游泳的鴨子,還有銀魚。所有這些都以蔓藤、樹葉和花朵連接着。我一邊畫,一邊想着我在巴扎看到的一塊讓我戀戀不忘的地毯。地毯上有一棵高大的樹,但是樹枝上生長的並不是抽新的綠葉,而是羚羊、獅子、野驢和狗熊的頭。那個商人把它叫做“法法樹”,並且蘊意了一首詩。詩裡描述了一羣動物如何討論人類和人類神秘的方式。我想,這樣的一棵樹一定整晚都在討論我們這個新家的神秘。
我一直等到戈斯塔罕心情愉快時,纔敢問他可否看看我的設計。這個要求讓他感到十分驚訝,但仍然叫我跟他進工作室。我們坐在墊子上,他在地上展開圖紙。房間一片寂靜,我甚至可以聽到聚禮日清真寺召喚人們做宵禮的聲音。高坐在尖塔上的宣禮人,聲音清脆、甜美,總是讓我充滿快樂與希望。我想他的召喚也許是一個吉祥的徵兆。
戈斯塔罕只是瞥了一眼設計圖。“這些都是什麼意思?”他看着我問。
“呃,”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想做一塊很好的,一塊……”
房間突然令人不愉快地安靜下來。戈斯塔罕把圖紙放在一邊。圖紙很快就捲起來,落在地上。“聽着,孩子,”他說,“你一定認爲地毯只是一種東西用來買、賣和坐的東西。但是,一旦你成爲一個地毯師,你就會明白對那些用心感受的人來說,地毯的用途比你想的多得多。”
“我知道。”我說,雖然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認爲你知道,”戈斯塔罕說,“那麼告訴我這些圖案都有什麼共同點?”
我絞盡腦汁想着,但是什麼也想不出來。我畫這些圖案只是因爲它們是漂亮的裝飾。“什麼也沒有。”我最終承認。
“對。”戈斯塔罕說着嘆了口氣,彷彿他從來沒有這麼辛苦地工作過。他拉着頭巾的一角,彷彿要從中拽出一個想法。
“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他說,“在設拉子聽過一個故事,對我影響很大。這個故事是關於蒙古征服者帖木兒的。200多年前,他幾經征戰來到伊斯法罕,命令我們的人民或是投降或是等待被毀滅。但市民們還是站起來反抗他的鐵腕壓迫。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叛亂,沒有任何軍事行動的參與。但是,帖木兒卻讓他的戰士們在55萬的市民中,肆意殺戮。只有一羣人得以倖免:地毯師,他們的價值太大,沒有人會毀滅他們。在經歷這樣的災難之後,你認爲地毯師會不會把死亡、毀滅和混亂織於地毯中?”
“不。”我輕輕地說。
“永遠不會,一次都不會!”戈斯塔罕提高聲音回答,“即便與此有關,設計師們創造的也是更完美的東西。這就是我們地毯師反抗一切邪惡的方式。我們對殘酷、苦難和悲傷的迴應就是提醒人們世界美好的一面,讓人們恢復平靜,驅逐心魔,帶領人們走向真理正道。所有的地毯師都知道美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滋補品。但是,如果沒有融合,就沒有美。沒有整體,就沒有美。現在你明白了嗎?”
我又看了看自己的設計,彷彿是以戈斯塔罕的眼光來看。這個設計企圖用醒目的圖案來掩蓋無知的設計,只能賣給無知的,不懂欣賞的外國人。“您能幫我修正嗎?”我謙恭地問。
“我會的。”戈斯塔罕說完拿起筆大刀闊斧地修改起來。在他的修改之下,我自己的設計已所剩無幾。他打開一張白紙,只畫了其中一個主題:一個淚珠形狀的波塔哈10。波塔哈中蘊涵着自己的子孫,因此取名爲母女。他畫得乾淨利索,橫向了畫三個,縱向畫了七個,僅如此而已,但是,卻比我所設計的美多了。
這是一堂發人深省的課,我感到自己要學的東西遠遠多於自己生存於地球上的時間。我坐在地毯上,靠在背後的墊子上,感到十分疲憊。
戈斯塔罕也向靠在背後的墊子上。
“我從來沒有見過如你這般好學的人。”他說。
我想也許他見過一個他自己。然而,我感到慚愧,如此熱切並不是女子之德,我知道。“父親去世之後,所有一切都改變了……”
“的確如此。這是你和瑪辛最不幸的遭遇,”戈斯塔罕沉重地說,“也許對你來說,通過學習來轉移注意力並不是一件壞事。”
我所想的不僅僅是轉移注意力:“我希望您能允許我做一塊您剛剛設計的地毯,作爲我的嫁妝……如果需要的話。”
“這並不是一個壞主意,”戈斯塔罕說,“但是你哪兒來的錢買羊毛?”
“我得借錢。”我回答。
戈斯塔罕考慮了一會兒:“雖然和你們在皇家作坊所做的地毯相比,這塊地毯十分粗陋,但是一定比羊毛值錢好幾倍。”
“我會很努力地工作,”我說,“我保證不讓您失望。”
戈斯塔罕怔怔地看着我,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他從墊子上跳起,彷彿被魔鬼嚇了一跳。
“怎麼了?”我警惕地問。
戈斯塔罕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後坐在墊子上。“有一會兒,”他說,“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我是坐在年輕時的自己身邊。”
我笑了,想起了他的故事:“那個把自己最好的財物送給國王的年輕人?”
“就是他。”
“我也會那麼做。”
“我知道,”戈斯塔罕說,“所以,爲了感謝我的好運,我允許你做地毯。完成以後,除了還給我羊毛的錢,其他的錢你可以留下。但是記住:你仍然要做戈迪亞安排的家務事。”
我鞠了一躬,親吻戈斯塔罕的雙腳表示感謝,然後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母親。
娜希德不需要爲自己準備嫁妝,但卻有其他的麻煩。當她來敲戈斯塔罕家的門,邀請我去她家時,我就知道她想做什麼了。有時,我會去她家,在她的輔導下繼續我的寫字課。其他時候,我們並沒有去所說的地方,而是走捷徑去了世界景象,走到巴扎附近的一個休息處那個娜希德第一次讓伊斯坎達爾瞥到自己容貌的地方。我着迷地看着在比賽中滿場亂轉的人羣佩戴長劍的黝黑的士兵,蓬頭垢臉,拿着化緣鉢的苦行僧,四處漫步的吟遊詩人,帶着猴子的印度人,住在祖發大橋對岸的基督徒,做買賣的行商,在丈夫陪伴下的戴着面紗的女人。我們儘量讓自己沒在人羣中,讓自己看起來是跟着旁邊的家人來的。比賽開始時,娜希德找到了她的愛人後就像其他觀衆追着球跑一樣追着他的身影。
伊斯坎達爾貌似尤素夫,那個傳說中英俊瀟灑,讓女人們失去理智的男子。我記得母親經常引用故事中這樣一句話:“被他的英俊所傾倒的埃及女人們高興地劃破了自己的手指,鮮紅的血滴在紫色的李樹上。”我想,那些女人也會爲伊斯坎達爾這麼做的。我被他的嘴深深地吸引了。他笑的時候,雪白整齊的皓齒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閃耀着。我尋思,做像娜希德那樣可以傾心並且征服這樣一個男人的女孩是什麼樣的感覺。我對自己並不抱此希望。
一天下午,我們在比賽前一刻纔到廣場。我注意到人們總是興奮地看着國王的皇宮。突然,皇樂響起,國王出現在廣場上方的陽臺上。他身穿繡着金色小花的深藍色金絲絨長袍,綠色罩衫,腰纏層層相連的綠色、藍色和金色腰帶。白色的頭巾上插着翠綠色的冠毛,長鬍子已然灰白。即使站得這麼遠,我都能看到他大多數的牙齒已經脫落。
“哇!”第一次看到皇室的我驚訝而敬畏地叫起來。娜希德忍不住嘲笑我,因爲她是在城裡長大的孩子。
國王走到置於碧藍和金黃色地毯之中的王座上。國王坐下之後,侍從們圍成半圓跪在他身邊,接着坐在腳跟上。國王揮了揮手,宣佈比賽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