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汴河咋暖還寒,兩岸燈火繁盛,燭光點點,遠遠看去與天河一般。
往常州橋、汴河這一片便是不分晝夜皆遊人如織的,今日又正逢貢院放榜,金榜題名的新科進士自有人家請至汴河乘遊船聽小曲兒,無奈落第的,亦三兩結羣,湊出百餘文錢,捧一罈子濁酒,至渡口賃一葉輕舟,尋了紅綃畫舫,聽聽曲兒,看看妖豔舞伶,實爲京城裡借酒消愁、紓解鬱結的最好去處,是以今日汴河比以往更加熱鬧。
趙允旻準備的畫舫不甚顯眼,是一艘約莫三丈長的小畫舫,船身四周環繞了祥雲浮雕,二層有一處飛檐翹角、玲瓏精緻的四角亭子,畫舫上攏共只掛了十六盞宋帛宮燈。
趙允旻吩咐僕從在四角亭子上懸掛三層紗幔,其中兩層用彩繩盤起,只留下一層如煙如霧地飄散在風中。
華琬籠着袖子,斜倚在美人靠上,欣賞汴河兩岸風光與河中月影,雖然隔了紗幔朦朦朧朧瞧不真切,可華琬仍舊歡喜。
亭內的雕花平案上擺了八寶攢盒和飲子糕點,趙允旻自八寶攢盒裡撿了粒大飽滿的鬆籽兒,將鬆殼和鬆皮仔細剝去,準備多剝些與華琬吃了。
趙允旻無意間偏頭看去,只見華琬玉指託香腮,杏眼含羞遠眺,皎如月光的面上綻出恬淡笑意。
三月時節外頭春正好,可趙允旻眼裡,不及亭內三分。
趙允旻雙眼迷濛,欲一嗅春光,卻又害怕驚到心中人兒,素來心神堅定,寵辱不驚,卻也有了羞窘時候,趙允旻趕忙垂首,督促自己一心一意地剝鬆籽。
夜色漸濃,勾欄的畫舫緩緩駛了出來,華琬聽見遠處不斷地傳來吆喝和叫好聲,很是好奇,徵得趙允旻允許,華琬迫不及待地跑到船舷上瞧熱鬧。
四角亭裡沒了華琬,登時變得寂寥,趙允旻興致索然地剝了一把鬆籽,站起時發現華琬半個身子都探在船舷外,趕忙跟出亭子,護在華琬身邊。
原來華琬在側耳努力聽右後方一艘畫舫上的古琴曲子,琴聲錚錚,氣息時抑時揚,唱的可圈可點,唯一可惜是曲調太過哀婉。
華琬聽的入神,偏又聽不清唱詞,顰眉問道:“殿下,她們在唱什麼?”
趙允旻略略一聽,“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哎,不知是何人所作,這般愴然。”詞曲皆催人淚下,華琬嘆氣搖頭。
“這位作詞人生性放蕩不羈,終日流連煙花之地,若他能看開世俗名利也罷,至少能活得輕鬆肆意,可惜了,半生窮困潦倒,鬱郁不得志。”
趙允旻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柄青竹摺扇在手裡搖着,“此人還有一首詞,‘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十年前甚爲有名,不知阿琬可曾聽過?”
趙允旻今日一襲銀白直綴,搖扇間對月談詞,風姿氣度比之尋常書生雅士更加瀟灑風流,比之富家貴胄又多了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氣息。
華琬一時看愣了神,與趙允旻對視半晌,才羞澀地將臉挪開,險些兒忘記回答殿下,“聽過,‘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殿下,詞人照理是極有才華了,爲何會屢試不中,現在詞人怎樣了呢。”
“因爲詞人得罪了睿宗帝,”趙允旻神色淡然,“在我被送往北樑的八年裡,他已經辭世。”
“啊……”華琬柳煙眉都快擰成一條直線了。
風起,汴河上一圈圈波紋與畫舫激起的漣漪相碰。
趙允旻擔心河風涼,牽了華琬回四角亭,他特意在四角亭備了身氅衣,正好與華琬穿上。
到了亭內,趙允旻見華琬面上憂色未散,遂擡手揉了揉華琬眉心,又將先才剝的鬆籽遞了顆到華琬脣邊,華琬啊嗚一口含下,險些咬到趙允旻手指,趙允旻也不肯躲開。
鬆籽的酥香味兒自舌尖蔓延至心底,華琬神情一下放鬆了。
“阿琬別總聽哀怨的,別處還有人在彈琵琶,倒有幾分意趣。”
趙允旻指向某一處,華琬順着望去,太遠了,只能勉勉強強聽見,欣賞不得。
華琬敬佩地看着趙允旻,她真覺得殿下很厲害,不但長的好,功夫好,又聰明,就連聽覺也比她強許多,跟外頭傳的完全不同,她是打心眼裡以殿下爲榮。
二人重新回到船舷,趙允旻正要吩咐畫舫朝有琵琶聲的方向行去,畫舫上忽然多出一人。
辰風見主子與華琬黏在一塊兒,猶豫了一瞬,還是朝二人走來。
辰風救過華琬,故華琬對辰風很熟悉,主動向辰風招呼後,傻乎乎地站在趙允旻身邊。
辰風擡起頭,欲言又止,趙允旻將華琬牽到身邊,“有什麼事儘管說,阿琬是自己人。”
華琬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就往四角亭裡跑,趙允旻將其攔下,“沒關係……”
華琬機靈時竟也是滑不丟手的,趙允旻愣是未攔住。
辰風心下好笑,知曉華娘子以後定會成爲他的半個主子了。
辰風躬身道:“主子,張貴妃的長兄張承安亦在汴河上游畫舫,張承安帶了十三名新科進士,盧小郎在畫舫上。”
“好,畫舫是哪一隻。”趙允旻頜首問道。
盧小郎是前戶部侍郎的嫡孫,盧侍郎早在七年期就辭去官職,歸隱田園。
其實盧侍郎與甄家交情一般,但盧小郎是趙允旻舊友,趙允旻五歲時從毒蛇口中救過盧小郎一命,盧小郎除了對趙允旻心懷感激外,亦一直隱隱崇拜,二人乃真正的總角之交。
趙允旻回京後,知曉盧小郎一直在太學唸書,尋到合適機會,與其聯繫上了。
趙允旻目光投向辰風遙指的那艘畫舫,還真是富麗堂皇,三層亭臺,船檐上一溜的琉璃宮燈,屋檐花窗上懸垂了紅綃青綢,絲竹鼓樂聲此起彼伏,亭子前還搭了蓮臺供舞伶跳舞。
仔細聽了幾句詞,趙允旻眯起眼睛,下午他在蒼松堂時,宮內有人遞消息與他,言張貴妃命內侍至紫露殿傳喚他,聽聞他不在宮中,很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