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太原本古冀州之地,東連燕、豫,西界大河,北有寧武、偏頭、雁門諸關,坐制稱雄,屹然爲神京右衛。逆倭連年由海道蹂躪各省,北天津、登、萊,南則由寧波滋擾浙江,由瓜州滋擾三江。復援金人冊立僞齊故事,封了粵西巨寇員壽泉,竊踞金陵。於是淮海之間,大河南北以及兩湖,土匪蜂起,逆倭遂得以橫行無忌。朝廷賦額日虧,軍儲日紛,全靠西陲完善之區轉輸支應。山右尤畿疆屏蔽,西北膏腴。是年春間,豫州節度武公部下官軍,迭獲勝仗,過倭勢巨,勾引河東土匪,竄人平陽,計欲結連關外回番各部,由草地潛人燕、雲。幸明經略北來,士卒用命,漸次撲滅。是以駐節幷州城中,相機剿滅。韓荷生就聘到軍,磨盾草檄,持籌高唱,此其餘事。始而冀州肅清,繼而協同豫州武節度官軍,剋期剿賊,得以專籌各道軍餉。此皆韓荷生一力贊成,經略所以十分器重。
忽忽之間,早是十二月了。一日,探馬報稱:“口外回民聚衆數十萬,釃酒歃血,將由關外直撲宣化、錦州等處。”經略急請荷生計議,荷生笑道:“此謠言也。自古出塞必在春夏,目下窮冬,漫山積雪,毋論回民不是鋼筋鐵肋,試想草枯水涸,人馬如何走得去呢?但邊境近稍寧靜,有此謠言,亦不可不早爲防備。以愚見料之,大約回民將誆我張皇北顧,乘虛渡河擄掠,故造此謠言,教我顧彼失此。爲今之計,當先委於員前往潼關,探偵動靜,更傳檄雍州節度,早爲捕治。蒲關一帶,亦不可不暗暗戒嚴。老經略高見以爲何如?”
經略喜道:“先生此論,洞徹匪徒肺腑。”話猶未畢,只見門上傳鼓,遞進蒲關總兵燒角文書一角,經略忙偕荷生一同被覽,道:
鎮守蒲關總兵遊長齡,謹稟節帥大人閣下。敬稟者:十二月十七日
午刻,據黃河渡口巡檢原士規稟稱,“探得十六日夜三更,潼關城中失
火,關門大開,回民萬餘人,鼓譟而人。一城文武,俱被殺害。聲言聚衆
三十萬人,將行北渡”。卑鎮即刻出往河干察看,見賊兵帳房佈滿西
岸。現蒲關守兵自裁撤後,只有八百餘名。深恐兵力單薄,不足防禦。
幸各鄉俱有團勇,力扼河岸。惟慮蜂擁而至,衆寡不敵。專此飛稟。
看畢,便向荷生道:“果不出先生所料。但事已至此,如何是好?”
荷生慨然道:“此等烏合之衆,大人當以先聲奪之,便令解散,萬不可片刻遲延。今日已四下多鍾了,大人起馬,萬不及事。乞發令箭,調顏參將、林遊擊各帶左右翼兵一千名,連夜出城駐紮,五更兼程趲行,限五日到蒲。大人於明日未刻,統領大兵,出城十里駐紮,二十二日長行。某願隨鞭鐙,供大人指揮。”經略遲疑道:“救兵如救火,因當以速爲妙。但今日即行調兵,恐勢有不及,奈何?”荷生道:“左右翼兵即在本營,軍裝原無不備,着今夜駐紮城外,正爲兵丁一切餱糧器械計耳。賊一路必有耳目,若知大兵即到,自然心生畏沮。據報‘聚衆三十萬人’,此自狡賊虛張聲勢,然數萬人是必有的。此數萬人未必皆無父母兄弟妻子田產,大半爲賊逼脅出來。某請爲密行曉示,令其自相離異。且平日官軍就道,籌值辦裝,日延一日,救兵幾有遲至半個月尚未出城者。大人朝聞警,暮出兵,鼠輩聞風,定當膽落。看某仗劍爲大人殺賊哩。”經略道:“先生計畫周到,即請先生同行,所有機宜,悉憑先生調度。”說畢,便傳中軍捧過令箭,教隨荷生到帳前施令。
果然事權在手,威信及人,二十日一早,顏、林二將早已帶兵向蒲州進行去了。第二日,經略亦偕荷生出城,將一切籌餉事宜,統交節度曹公。荷生又將平日先催那一處,先解那一處,某處用某人,某人熟某事,開明節略,送給曹公。曹公接辦,自不費手,也着實欽服荷生材幹。這且按下。
且說顏、林二將,曉夜起行,到得中途,忽奉令箭一枝,錦囊一個,內固封密札。二人忙拆開同看,道:
頃探得河南土匪阿大郎等,因潼關失守,勢復蜂起,攻陷陝州。兩
將軍所帶左右翼兵,由小路星馳,抄至陝州,一鼓殲除,無留一人。再於
硤石關左右樹林中,留兵二百名,不時巡哨,多設族旗,以爲疑兵。定於
正月十五日二更後至潼關,看城中火起接應,不得有違!
看畢,急照密札催兵前進去了。
看官,你道顏、林二將,是何等樣人?顏參將名超,系武進士出身;林遊擊名勇,系營伍出身。顏善使單刀,林善使畫戟,俱有萬夫不當之勇。且兩人各有一樣絕技:顏參將能於百步之外樹林中數過第幾枝第幾葉,射之無有不中;林遊擊能發連珠箭,一開弓射倒三人,再無門得過的。只是心氣粗暴,言詞大戇,動輒得罪長官,以致十年還是一個守備、一個千總。自經略到晉,克復平陽,會剿陳、汝,他二人便超羣絕輪,爲經略賞識了。不半年間,以軍功擢至參、遊,眼見得去總兵不遠哩。看官!汝道人生可不要逢個知己麼?
閒話休講。說他兩人到了河南,果然土匪縱橫,焚村劫舍。顏、林兩將所帶皆百戰之兵,分路剿除,不日即將陝州收復。並按着柬帖,在硤石關一帶設了疑兵,專等十五日到潼關接應。暫且不表。
且說那賊匪據了潼關,十餘日不能渡河。城中不過數裡地方.能夠搜得出幾多糧草?將向華陰進發,又被西安重兵攔住去路。將往河南擄掠,忽聞經略遣將,將陝州土匪斬殺無遺。並探得一路均有伏兵,幾次出城,俱被官軍擊退。且烏合之衆,本無紀律,國人與番人,有勇無謀,弄得個個魂驚膽戰,已有散心。
忽一日,潼關城中貼了幾十處大營告示,衆人瞧道:
欽差大臣經略酉南世襲一等威勇侯明示:爲愷切曉諭事。爾陝甘
回民,自李唐以來,轉徙內地,食毛踐土,千有餘歲。我朝天覆地載,漢
民回民,從無歧視。乃者道倭犯顧,天地不容,神人共憤。目是已窮之
技,京無可突之圍。釜底遊魂,苟延旦夕。爾等乃受其指揮,並勾番部,
兼脅良民。豈知天上軍來,若風掃葉;漢家兵到,如日沃霜。本爵欽承
威命,統領元戎,招募悉拳勇之材,團練集爪牙之利。燕犀排出,爭粹芙
蓉;代馬驅來,久肥首清。四圍炮火,中天掣列缺之鞭;一片刀光,半夜
射望請之魄。蝟鋒立折,螳斧徒勞。惟思二百年列聖垂漠,但有如傷之
念;十餘萬生靈就溺,誰無慾拯之心。爲此,特宣明諭:爾等俱有官骸,
亦念驕誅之慘;誰無妻子,意思乎我之冤。兵弄潢池,原屬無知赤子;戈
投牧野,即爲歸順黔黎。本爵既往不咎,鹹與維新。予以免死之牌,示
之投生之路。倘執迷不悟,甘心從逆,則城破之日,必盡殺乃止。其毋
侮!某年正月某日給。
於是回民每夜輒有百餘人縋城私詣大營,求給免死牌。旬日之間,來者愈衆,將十萬免死牌給發殆盡。
經略一切事務,俱與荷生計議。且屢奉嚴旨,急命克復潼關,便覺十分愁慮。那荷生每日仍是輕裘綬帶,飲酒賦詩,並傳知蒲關城內居民,照舊安業,開放花燈。到了十五日早晨,荷生在經略帳中,傳出令箭二枝,密札二個,一個與蒲關遊總兵,一個與本營李副將。二人看了密札,各自分頭行事,衆人皆不知是何緣故。到了黃昏時候,城中銀花火樹,一色通明。荷生乘馬,帶了五十名兵,在燈市遊了一回,自行出城去了。經略營門,毫不見些動靜。
再說顏、林二將,到了十五日午後,行至漁關二十里外,飽餐戰飯,預備接應。先差探馬探聽,回報:“大營、賊營,隔河相對,未曾打仗。”二人心中疑惑。不一會,日色西沉,月光東上,二人騎馬當先,逶迤望潼關進發。到了關前,已將近二更時候。只見月明如晝,隔河大營內鼓角無聲,又無船隻渡河,只好將兵在漢岸扎住。又過了一個更次,仍無消息,四隻眼只往城中看着。兵士們也有坐的,也有立的,都磨拳擦掌,等候打仗。猛然一回頭,見隔河大營中赤的的一枝號火騰起,直上雲霄。二將便知有了消息,便命衆兵一齊上馬。隨後又見起了兩枝號火。話言未了,關內信炮連聲,月明之下,例看不出火光,只見滾滾黑煙,沖天四起,人聲鼎沸。
二將便令軍士順風向賊營放起火來。麾兵上前,正要衝殺,隔河大營也就大開營門,萬炬齊出,都在東岸上列成隊伍,卻不渡河。那時城外賊營,正在睡夢之中驚醒,倉卒接戰。怎當二將的兵驍將勇,霎時已經死了一半,一半拋戈棄甲,沿河逃生。正在追殺之際,城內關門大開,先擁出三五百人,皆是黃布包頭,大聲招呼官兵:“進城殺賊!”四望城上垛口,人俱站滿,敵樓上懸出一盞大紅燈,上寫着斗大的一個“順”字。二人看了大喜,且不去追趕餘賊,帶領衆兵殺進城來。
是夜,賊衆團探得蒲關內大放花燈,所以毫無防備。半夜忽然聽得四處火起,人聲大呼道:“我等皆明大人官軍,投降者免死!”所有賊首沙龍巴戟,帶着一干心腹,一時措手不及,四散跑出,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正要出城,迎頭遇着顏、林二將,一陣好殺。只見屍橫遍巷,血流成渠。便折轉頭來,想出東門逃命。二將隨後正趕,忽見賊匪紛紛倒地,四路炮響槍鳴,迎面在刀光中閃出一將,手舞大刀,正在那裡殺賊,猶如砍瓜切菜。原來是蒲關遊總兵。見了二人,十分大喜,便道:“明爺有令傳與二位,見頭包黃布者免死!”於是合兵一處,搜殺城中番、回及各部,救滅煙火,安撫良民。
此時已是四更,城內城外這一陣殺死的出,約有萬人,投降者亦有萬衆。只有賊首數人,尚帶着一夥悍賊,拚命殺出城外。又合城外的餘賊番人、回人,一共尚有數千,便想渡河往西搶掠。忽見隔河岸上一片火光,綿亙不絕,遂教番兵引路,打草地內順着河往西行走。卻喜回頭一看,並無追兵,遂放心大膽而進。意欲待天明之後,尋着村莊,擄些飲食。又走了一個更次,已是五更過了。約莫也走了二三十里,月色漸漸西沉,拂拂曉風,吹得那河岸上敗葦叢蘆沙沙亂響。遠遠望見河旁,似有幾輛大車停住。往前再走,荒草愈多。正在尋覓路徑,忽聽一聲炮響,三面火光驟發,前後俱被大車滿載柴草,灌上了油,把路都塞斷。一陣風過,遍地的枯草烘烘燒着,草內先埋下無數的鐵炮,引着藥線,直裂橫飛。只燒得這一夥數千賊匪,上天無路,人地無門,只往河中亂跳,溺死的也不計其數。其餘均焦頭爛額,血染黃沙了!看官,你道這場火是那裡來的?就是荷生早晨派的李副將在此埋伏,算定賊軍必由此路,故此燒他一個盡絕。
荷生帶了數十名心腹健卒,正在高阜瞭望,見大功已成,十分歡喜。時東方已白,隨即與李副將會在一處,向潼關來。方到關下,早望見經略大蠢,正在渡河,顏、林、遊、李四將,皆列隊相迎。經略一到西岸,見了荷生並四將,便笑吟吟的向荷生拱手道:“深勞先生妙算,並諸將勤勞,一戰功成,可喜可賀!”送與荷生並馬人城,出榜安民。將生擒賊首,一齊梟斬示衆。委員訊問未出城回民:有眷屬者,悉令回籍;其單身者,交地方官安插。時雍州節度駐紮同州,約期相見,高宴三日。硤石關伏兵二百名,亦已調回,大兵便凱歌渡河,口太原去了。凡秦晉官民,無不仰慕荷生丰采,每出,至道途擁擠不開。看官,汝道熱鬧不熱鬧呢!正是:
苟有用我,帷幄運籌。
輕裘緩帶,名士風流。
自是道倭聞風,再不敢窺伺山右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