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盟?”沈愛花終於停下咀嚼,忍不住問道。
“不錯,不瞞沈兄,我們老爺子最愛人才,自新秀榜發佈以來,我已馬不停蹄找見了榜上的六位,沈兄是第七位。”
他看着沈愛花,微笑道:“其中五位都已同意加盟敝局,若沈兄也願屈尊,那自然再好不過了。”
他不讓沈愛花回話,接着道:“老爺子說了,只要沈兄願意加盟,我們現在就可以拿出一成股份交給沈兄,屆時沈兄就是我們九方鏢局的股東,就算沈兄不願被局裡俗事所累,每年也可按時得到分紅。”
沈愛花含着湯匙,他當然明白,所謂“加盟”也就是做他們九方鏢局的鏢師。
不過只做鏢師就能拿到一成股份,這卻是他未曾想到的。
“看來飛狐狸說的不錯,排在新秀榜前十的確很了不起,若非如此,九方鏢局又怎會開出這種條件?”
沈愛花微微一笑,端起剩下的半碗豆腐腦,緩緩道:“貴局的局面一向很大,被公認爲北方鏢局的龍頭……所以這一成股份……”
吳承業顯然已明白他的意思,神色驟然放鬆了許多,笑着道:“一成股份雖然不多,但每年紅利至少也能分到兩三萬兩。”
“不瞞沈兄說,”他壓低了聲音,好像生怕被別人聽見,“其他那五位,加一起也不過才能得三成股份,所以……”
沈愛花接口道:“所以吳老鏢頭還是很看得起我的。”
吳承業微笑不語。
沈愛花放下湯匙,緩緩仰頭望向屋頂,喃喃道:“兩三萬兩……兩三萬兩……”
他口中唸叨着這兩句話,神色凝重,心中好像正默默計算,又好像想起了什麼舊日往事。
將鐵胚燒紅,經過千百次捶打,能得到一把剪刀,這把剪刀能賣二十個大錢。
將破碎的犁頭熔化,加上鐵料重新打造,可得到一個新的犁頭,能賣三百五十個大錢。
兩三萬兩白銀,需要賣多少把剪刀?打多少隻犁頭?
沈愛花眼裡漸漸露出了笑,可笑容中卻帶着種說不出的心酸、說不出的譏誚。
“兩三萬兩銀子……”
沈愛花清楚的記得,那一年鐵匠鋪裡的爐火總是很旺,鐵錘的敲擊聲總是響個不停,那年勤勞的鐵匠居然賺到了十兩銀子!
十兩,只要十兩,一個三口之家就可以衣食無憂過上一整年,來年春天甚至還有餘錢買兩隻又肥又壯的小豬崽。
兩三萬兩,多少人終其一生也見不到的財富!
現在他卻只需點點頭,而且是每年兩三萬兩——這又是什麼概念?!
沈愛花凝注着屋頂,沉默了很久,眼中譏誚的笑意才漸漸消散開去。
吳承業一直看着沈愛花,等着他的答覆。
他相信,無論是誰,都絕沒有理由拒絕這麼樣的邀請。
可是他沒有等來答覆,卻等來一個包子。
沈愛花忽然微笑着拿起一個包子,道:“不知少鏢頭愛不愛吃包子?”
吳承業怔了怔,顯然不明白他的意思,盯着包子,遲疑道:“還可以……”
“少鏢頭能吃幾個?”
吳承業眨着眼道:“三四個吧。”
沈愛花道:“我最多能吃五個。”
說着,他將包子緩緩撕成兩半,咬一小口,微笑道:“所以若有人給我兩三萬個包子,我一定吃不下。”
吳承業看着他,幾乎已明白他的意思,卻還是忍不住要問:“所以沈兄的意思是?……”
沈愛花道:“我知道不該辜負吳老鏢頭一番好意的,不過……”他嘆了口氣,“恐怕還是要讓少鏢頭白跑一趟了。”
吳承業不說話了,一雙嘴脣卻已緊緊抿了起來,沉默半晌,忽然站起來,在桌旁緩緩踱步。
又過了很久,他突然道:“莫非沈兄嫌股份……”
沈愛花搖了搖頭:“貴局開出的條件,無論誰都應該滿意了。”
吳承業又抿起了嘴脣:“那麼沈兄你……”
沈愛花笑了:“一個只能吃下五個包子的人,最好莫要去碰兩三萬個包子,否則這人一定活不長的。”
吳承業又不說話了,在旁邊一張桌後慢慢坐下,一雙眼睛卻再也不是剛纔那對可愛的小月牙。
小店裡忽然變得安靜下來,靜的已只剩沈愛花的咀嚼聲。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冷冷道:“沈公子知不知道,我們少鏢頭一路趕來吃了多少苦頭?”
沈愛花擡頭,見說話的正是吳承業的兩個隨從,他們從進門起就一直站在門邊。
沈愛花這纔看得仔細,兩人非但身材一模一樣,連相貌也是一樣的,原來二人竟是一對雙胞胎。
只不過一人略瘦,一人微胖,說話這人揹着鐵戟,形象略胖,也不知是兄還是弟。
無論他是兄還是弟,這句話卻都不應該由他說出的。
他畢竟還是個隨從,就算是九方鏢局少鏢頭的隨從,畢竟也還是個隨從。
沈愛花看了他一眼,又用眼角瞟向吳承業,吳承業這時卻已閉上了眼睛,竟好似什麼也沒聽見。
沈愛花又笑了,將手中包子塞進嘴裡,用最後一口豆腐腦順下,抹着嘴道:“閣下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有些人最好莫要不識擡舉!”
“最好莫要不識擡舉!”一句話說的底氣十足,盛氣凌人,若非親耳聽見,誰能相信這竟是從一個隨從口中說出來的。
“狗仗人勢,狐假虎威。”說的是不是就是這種情況?
沈愛花微微苦笑:“所以閣下想……”
胖隨從道:“我想沈公子最好和我們去見見老鏢頭,否則……”
“否則怎麼樣?”
“否則就只有請沈公子留下一手絕技,好叫我們知道,是敝局廟小請不來大神!我們主僕回去,也好給老鏢頭一個交代。”
沈愛花又瞥了吳承業一眼,他仍閉着眼睛,竟好似已經睡着了。
沈愛花長長嘆了口氣,搖着頭道:“‘人怕出名豬怕壯,’現在看來,這句話果然一點不假。”
胖隨從忽然向前邁了一步,冷冷道:“怎麼?沈公子莫非不想出手?”
沈愛花搖了搖頭,“不想。”
胖隨從的手卻已按在了刀柄上,沉聲道:“爲什麼?”
沈愛花微笑看着他,嘴裡沒有說話,但眼睛卻彷彿已在回答:“——因爲你不配。”
胖隨從的手已握緊,怒目瞪着沈愛花,突然大聲道:“你不想,我想!”
話剛出口,他的刀也出鞘!“嚓”的一聲,沈愛花面前的方桌已被劈成兩半,桌上杯盤“嘩啦啦”跌到地上,摔得粉碎。
沈愛花卻還是坐在長凳上,好像根本看不見,吳承業這時卻終於睜開了眼睛。
那隨從反手又抖起一個刀花,後躍一步,大叫道:“沈公子也用刀,正好也讓小人見識見識公子的刀法!”
“看刀!”大喝聲中,他的刀已落下!
刀鋒破空,刀聲呼嘯!沈愛花的人還是動也不動,可一雙眸子卻忽然閃出精光!
目光一閃,刀鋒般的眼神已盯在那隨從臉上!
“夠了!”吳承業忽然大喝一聲,人也霍然站了起來。
聲音大的甚至把躲在廚房裡偷看的王掌櫃也嚇了一跳。
那胖隨從的刀果然立刻硬生生在沈愛花頭頂停住。
吳承業揹負着雙手,冷冷瞪着那大漢,沉下臉道:“誰讓你拔刀的?!”
胖隨從的頭立即垂下,手裡的刀也軟軟垂了下來,連一個字也不敢說。
過了很久,吳承業的臉色才漸漸緩和下來,忽然又露出笑容,供手道:“抱歉,小弟管教不嚴,讓沈兄見笑了。”
沈愛花確實在笑:“哪裡,九方鏢局果然臥虎藏龍,這位朋友的刀也實在快得很。”
吳承業臉上陣青陣紅,卻又勉強笑了笑:“沈兄既不願屈尊加盟,小弟自不敢勉強的,只望沈兄日後路過山西,務必到敝局盤桓數日,也好叫小弟略盡地主之誼。”
也不知爲什麼,他的自稱竟已不知不覺變成了“小弟。”
沈愛花也起身拱手:“一定。”
吳承業走了,出門的時候,好像比來時還要更快些。
門外有馬,吳承業一走出門,已有人將馬牽了過了來,少鏢頭出門,當然不會只帶兩個隨從的。
吳承業翻身上馬,那胖隨從立刻過來,遞上馬繮,低聲道:“少鏢頭,剛剛爲什麼不讓我試出他的武功。”
吳承業看也不看他,冷冷道:“因爲我還不想讓你死。”
“死?”胖隨從怔了怔,“可是他連刀還沒有拔……”
吳承業這纔看了他一眼:“他若拔刀,我只有帶着你的屍體回去了!”
他又向屋中望了一眼,淡淡道:“這人還是給我們局子留了面子的。”
吳承業眼前不禁又浮現出沈愛花剛剛那個眼神,他看得清楚,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沈愛花最後看着胖隨從那個眼神裡,分明已有了殺意!
他勒繮兜馬,皺眉道:“虧你也用刀,我現在只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胖隨從擡起頭,認真聽着。
“有時候刀和狗很像,咬人的狗從來不會亂叫的,殺人的刀也一樣!”吳承業目光閃動,轉頭盯着他,“而你的刀卻拔的太隨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