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國劇作家契科夫說過,如果影片開頭出現了一把槍,那麼到結尾,這把槍一定會響。
意思是電影裡的一切細節都要發揮作用。
同樣的,如果電影裡出現了一個謊言,那麼在影片結束之前,這個謊言一定會被戳破。
當孫校長找來小銅匠,在特派員面前扮演呂得水的時候,也就意味着,這個冒牌貨一定會被拆穿。
只是,拆穿的結果有點出乎衆人的想象。
——特派員並不在乎誰是呂得水,他只在乎錢。
“教育局每個月給呂得水老師的贊助,你們都收到了吧?”葛尤坐在講桌前,用一種獨特的語調,慢悠悠地問道。
秦海露坐在下方,雙手交疊放在課桌上,“每個月三萬元法幣,都收到了。”
江瑜站在葛尤身後,道:“怎麼能是三萬呢,明明是十萬。”
“張一曼你跟校長搞什麼啊?!”涉及到錢,郭竟飛直接炸了,他以爲是校長和張一曼吃了回扣。
範煒瞥了他一眼,道:“特派員,我們每個月收到的是三萬啊。”
“你少來這套!”郭竟飛根本不相信他。
“吵什麼啊,”葛尤慢吞吞地道:“你們收到的確實是三萬,但羅斯先生問起來,你們一定要說是十萬。”
張驛嘲諷道:“哦,原來羅斯先生給我們的錢,讓你們給吃了回扣了!”
“怎麼能叫吃回扣呢,”水燒開了,江瑜拎着水壺上來,糾正道:“這叫合理分配!”
“我大天朝自有國情在此,羅斯先生每個月贊助給你們的十萬塊錢,局裡都要替你們交稅,還要扣去管理費,辦公費,車馬費,這費那費宣傳費。”
“另外,還本着奉獻的精神,替你們繳納了公積金,抗戰基金,保險金,以及養老金。”
“總而言之,局裡沒有剋扣你們一分錢!”
這番話,江瑜說得是義正言辭。
“切~~”張驛不屑地哼了一聲。
這幫傢伙,吃回扣還能找出一堆理由來。
“年輕人,不要那麼在乎錢,”葛尤一邊泡茶,一邊敦敦教導道:“國難當頭,凡事要多講正能量,比待遇越比心胸越窄,講奉獻越講境界越高。”
“好!”江瑜配合地鼓起了掌。
“哎,”葛尤擺擺手示意他停下來,對下面衆人道:“如果明天羅斯先生問起來,大家知道該怎麼說吧?”
“明白,”郭竟飛面對特派員,立馬狗腿地點頭,“都是爲了國家,爲了教育嘛。”
吶,這個就叫做情商高。
有他帶頭,其他幾人縱使有意見也沒法提了。
“好,”葛尤滿意地端起茶杯,打着官腔道:“知識分子的覺悟就是高啊,若使我神州百姓都有諸位這般報國之心,倭寇何敢猖獗至此……哎,呂得水老師呢?”
小銅匠此時爲了躲媳婦,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孫校長又能上哪給他找人去?
範煒看着葛尤,一臉熱忱地道:“特派員,美國人是爲了資助鄉村教育來的,我們可以給他看我們改建的校園,還有我們資助了許多貧困生……”
葛尤一擡手,範煒頓時萎了。
“美國人要見的是呂得水,你們建什麼學校不重要,資助什麼學生不重要,現在就呂得水最重要。”
“這個呂得水你變也得給我變回來,否則……”說到這裡,葛尤一直眯着的小眼睛忽然睜開,一張老臉神色微變,居然不怒自威起來,“我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江瑜站在一旁,看着他的神情,不知道爲什麼,心裡就是一跳,居然有了一種自己上學的時候被班主任請家長的恐慌感。
有些演員發怒的時候,讓人覺得好笑,有些演員發怒的時候,是真的會讓人感到害怕。
直到目前爲止,葛尤扮演的特派員一直都挺和藹的,被周鐵男頂撞也沒生氣,被衆人合夥忽悠的時候甚至還有點萌萌噠。
直到此時,打盹的老虎忽然睜開了眼睛。
衆人這才知道,這個特派員口含天憲,他是真的有本事折騰死幾人。
孫校長正爲難間,就聽一聲荷蘭口音的英語響起:“ you.”
在這最關鍵的時刻,小銅匠穿着裴奎山的貂皮大衣又回來了。
不過他不是來解圍的,而是來複仇的。
《驢得水》這部電影諷刺的東西挺多的,其中之一就是教育。
學校的基本職責就是教授學生知識,但知識並不等於道德。
在學外語之前,小銅匠是個很淳樸很善良的人,等他接受了教育,有了知識,覺醒了自我,一些別的東西也隨之應運而生。
“我要你開除張一曼老師!”
“她罵我是牲口!”
王保強穿着一身貂皮大衣,目露兇光地看着秦海露。
小銅匠本以爲在張一曼這裡得到了尊重,愛情,和希望,他付出了真心,但沒想到張一曼這個壞女人,只把他當牲口,睡完就不認賬。
現在他成了呂得水,依靠美國人和特派員,獲得了某種權力,自然要報復回來。
“都是知識分子,都有知識分子的脾氣,”葛尤又恢復了那副慢悠悠的樣子,“這樣吧,張一曼老師不是罵了你嘛,那我們就一起罵她,罵到你滿意爲止。”
“組織一下吧,孫校長。”葛尤擡擡下巴,輕描淡寫地道。
在真正的權力面前,知識分子的驕傲、尊嚴、人格、浪漫,脆弱得不堪一擊。
人性的醜惡被無限地放大,一向自認自由而獨立的知識分子們,終於被撕掉了那層體面的外衣,開始像野狗一樣互相撕咬起來。
第一個淪陷的是郭竟飛飾演的裴奎山。
在和張一曼睡過以後,裴奎山同樣對張一曼動過心。
他滿心以爲這個姑娘的“蕩婦”名聲是被惡意中傷,張一曼在骨子裡,仍然是個可以過日子的好姑娘。
但張一曼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對不起,他們沒罵錯。
我睡那些男老師是爲了爽,睡你一樣是爲了爽……
直到張一曼睡了銅匠,裴奎山纔不得不相信了這一點。
於是自覺被羞辱的裴奎山,在這一刻,將全部的惡意都傾瀉了出來。
“張一曼,你就是個表子,賤……對不起,導演,我……”郭竟飛罵了兩句,一時卡了殼。
“這段臺詞太惡毒了,我感覺我不光是在羞辱張一曼,我自己也感覺到一股羞恥感。”
他從來沒那麼惡毒地罵過別人。
葛尤看看江瑜,意思是,還愣着幹什麼,該你上場了。
他發現江瑜導戲的能力一般,不過講戲的能力還行。
對人物分析非常透徹,也會給演員做工作,每當劇組的演員表演狀態不對的時候,他跑過去逼逼幾句,基本都能搞定。
江瑜看着郭竟飛,試着引導他道:“你再想一下,裴奎山對張一曼是什麼感情?”
“這個我知道,他是被拒絕了,然後發現自己喜歡的姑娘是個蕩婦,所以惱羞成怒了。”
江瑜道:“差不多,其實簡單來說,這就是男人的佔有慾作祟,本來倆人打個友誼炮,結果裴奎山動感情了,覺得自己被綠了。”
這世上有一種人,約炮還能約出感情來,等發現自己玩過的女人還有別的男人時,居然也會覺得自己被綠了。
裴奎山就是因此而惱羞成怒。
這一點郭竟飛和江瑜分析的差不多,不過他卡殼的原因卻不在這裡。
“要不要休息一下?”江瑜問。
“不用不用,我調整一下就行,”郭竟飛到底是非常優秀的話劇演員,很快便調整了回來,深吸口氣,走到秦海露面前,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他鼓起全身的勇氣,帶着猛獸般的惡意,將生而爲人的體面和自尊一把撕下,將最惡毒的話語噴泄而出:
“張一曼,你就是個表子,賤貨,你在城裡那點破事兒誰不知道啊,和自己的老師搞破鞋,一個學校裡的男老師十個你睡過九個!”
“你有什麼資格裝清高,誰睡你是看得起你,你有什麼資格對別人挑挑揀揀的?!”
“你特麼連表子都不如,表子是爲了賺錢,你呢,你倒貼!你特麼就是個公共廁所!誰想上就能上……”
對一個女人最致命的侮辱,就是罵她是個表子。
範煒見他越罵越不像話,連忙衝過去將他拖走。
郭竟飛卻越罵越起勁兒,“你就是個表子!賤貨!爛褲襠……”
到最後,郭竟飛幾乎是咆哮出來的。
“卡!”
“怎麼樣?”江瑜走過去問他道。
郭竟飛坐在地上,抹了把汗水,勉強笑道:“沒想到,罵人也這麼難哈。”
江瑜道:“因爲你是個斯文人,一回生,二回熟,這麼惡毒的臺詞,你多演幾遍,最後就會覺得根本不算事兒了。”
郭竟飛沉默了一下:“你說得對,所以人真的一次都不能作惡。”
他也算是體驗派演員,在剛剛那一刻,他是真的感覺,受到攻擊的不止是張一曼,還有他自己。
一直到演完,他才恍然明白過來。
惡毒是一把雙刃劍。
當你懷着惡意,試圖用那些惡毒的話摧毀別人的時候,其實首先被摧毀的,是自己生而爲人的善良和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