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蟬打量窗下的蟻穴,有零星幾隻螞蟻輕觸地上水漬。他少時在桃都山裡也曾蹲在蟻穴前一蹲就是一整天,再一次認真端詳螞蟻,已是時隔多年。他又擡頭看天,“若不知道自己是螞蟻,倒也能自得其樂,知道了,心裡就有點不是滋味兒。”
筆君道:“那夜在東嶽廟外,你說我賣關子,現在總該明白了,世間事也不是知道的越多越好。知道的多了,卻什麼都做不了,反而徒增煩惱。”
“這也不然。”李蟬嘿嘿一笑,“筆君如此厲害,我哪有什麼好煩惱的。”
筆君搖頭澹澹一笑。
李蟬又問:“你曾說移神定質之上,是掛壁自飛,那這顆星……”他擡手指天,“又算是什麼境界?”
筆君道:“所謂境界,不過方便概括而取的名字,卻不能道盡玄妙。入道之初,如探幽徑,每往前踏了一步,便能見到些別樣的風景,這風景卻不大,於是寥寥數語,也能勉強比擬。待出了幽徑,見到山嶽通天,滄海浩蕩,便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形容的。你若能到了這一步,自然便會知道丹青的無窮妙用,這一筆下去,排星列鬥,也不過是冰山一角罷了。”
李蟬聽得心馳神往,不再看天上的星子,低頭撫着戴燭的彩羽,嘆道:“我卻在移神定質這一境界躑躅了許久。”
筆君道:“這可算不上‘躑躅’,你種道才短短一年,對畫道也有了些新的領悟了,想來破境也只差捅破一層窗戶紙,這已再快不過了。”
李蟬想了想,點頭道:“平時作畫,總有些零星的感悟,卻不值一提。感悟最多的,還是初入玉京時,爲筆君你畫人身。日前自畫的那段時日,也有感悟。還有今天,在乾元學宮的靈書裡邊,也畫成到了一頁衆生圖。只不過,這些感悟雖時時縈繞心頭,卻一直是霧裡看花,沒能堪破。”
他放開戴燭,笑道:“筆君不妨告訴我,那窗戶紙究竟在哪兒?”
“想抄近路。”筆君頓了頓,“何不讓我直接爲你畫一道天符,請那天宮使者下來,接引你立地成仙?”
放在平時,李蟬一聽就知道這是玩笑話,今夜見識了筆君的通天手段,卻有些拿捏不準了,遲疑道:“這也不差,只是家裡還有這麼多妖怪,天庭難道肯收?”
“你啊……”筆君莞爾搖頭,半晌,又說:“我畫不得天符,不過,的確有人能畫。”
李蟬喜道:“誰?”
“周公。”筆君拿筆桿敲了下李蟬額頭,“今夜好好睡,去夢裡求他吧。”
李蟬愣愣地摸着額頭。
卻見筆君轉身離去,又留下一句:“明日寅時過半來找我。”
……
次日,天還未亮,李蟬從牀上爬起。露重的天氣,窗頭紅剪紙女娃娃飄蕩着,薄衾分外暖和乾燥。
他隨手抽出銅瓶裡的楊柳枝放嘴裡嚼着,套上衣衫,蹬上鞋襪,便出了門。
“你倒來得早。”門外,筆君已站在黑暗裡,拋來一個炊餅,“這時夜市關了,早間的商販也沒出來,先拿這個墊墊。”
李蟬拿着炊餅,捏了捏,又端詳兩眼,接着看向庖屋。
筆君道:“就一個白麪炊餅,晴娘昨晚做的,怎麼,還能給你瞧出肉來?”
“總擔心是畫的。”李蟬笑了笑,把炊餅揣進懷裡。
二人離了宅子,李蟬便隨筆君朝東北方向走去,沒走多遠,便看到奉辰大將軍府裡有馬車駛出。
馬車掛着燈籠,穿過黑暗的雲橋,彷彿踏着夜色凌空飛渡。不多時,過了數坊,便匯入了一道道光流裡邊。
李蟬和筆君在高處看罷和朝中百官一同入宮點卯,就離開雲橋。李蟬跟在後邊,天色仍暗着,橋頭的防風氏石燈照亮了數丈範圍。他問:“筆君今天要教我什麼?”
筆君頭也不回道:“昨夜讓你看了畫天象,學到了多少?”
李蟬一愣,搖頭,“半點都沒學到。”
“又不是要你排星列鬥,那幅畫留在身邊,你閒來多看幾眼便是。”筆君道:“而且你雖畫不了星宿,但也該知道什麼是天象了。”
李蟬道:“大概知道了些。”
“那就好。”筆君點點頭,“今天就教容易些的。我爲你取表字那天,在大相國寺外對你說的,還記得麼?”
李蟬想了想,“筆君說,天地人三才不分彼此,我不見天地,於是纔不見我。”
筆君點頭,“今天便教你畫地象。”
說着話,二人來到皇城南邊的興道坊裡。
這地界,隔了一道城牆,裡邊就是太常寺,卯時剛過,天還沒亮透,就隱約能聽到內教坊雲韶院裡宮人的練琴聲。坊間的民女彈家,想進教坊的,也早起習練箜篌琵琶,錯落起伏的樂聲比雞叫都準時些。
皇城牆外,筆君鋪開一張紙,“畫吧。”
李蟬提筆,畫下眼前的景緻,城牆上的金吾衛還打着燈籠,牆下雖清掃的分外乾淨,也雜亂開了些不起眼的野花,幾隻蜜蜂圍繞。他頃刻畫成,那牆上兵人手裡的燈籠便忽的熄了,牆下,蜜蜂繞花疑惑盤旋片刻,也嗡嗡的裡去,彷彿那野花不再甜香。
筆君點頭道:“不錯,這移神定質的功夫,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不過,還漏了些東西。”
李蟬問:“漏了什麼?”
筆君捉筆在紙上勾了幾下。
那畫似乎沒什麼變動。
太常寺雲韶院裡,有個宮人彈着琵琶,指頭撥絃,耳中卻沒聽到琴聲。
她愣了一下,停了指,再試探着撥絃,又聽到了聲音,如釋重負。心中詭異之感,卻揮之不去。心不在焉地彈完一曲,放下了琵琶,打算去隔壁太醫署,找祝由科地咒禁博士治治耳裡的邪祟。
皇城外,李蟬若有所思地收起一卷琴聲,繼續隨筆君遊覽。
二人沿着城牆走,不時便畫上一幅畫。
天完全亮起時,二人走到了皇城東邊的丹鳳門外,筆君遙遙看着那城門,感慨道:“乾元學宮放榜就在此處,到時候,你也有依傍了,縱使希夷山尋你麻煩,也不至於危及性命。”
“要說依傍,我還是覺得你和晴娘更靠譜些。說是大事都要我自己擺平,要是真有人要取我性命。”李蟬笑,“你們哪裡忍心。”
筆君搖頭,“我護得你一時,哪護得住你一世。”
李蟬厚顏道:“我這一世,要是修不成長生大道,頂多延年益壽,多活個大幾十年,哪活得過筆君你?”
筆君笑了笑,沒接話,看着皇城道:“此乃天下最興盛繁華之處,地象有此一幅圖,足矣,我就把這皇城畫給你吧。”
李蟬問道:“咱們要進皇城?”
“不必。”筆君搖頭,“隨我來。”
說罷,與李蟬上了丹鳳門東永昌坊的一間酒樓二樓雅間。
筆君捉筆臨着紙,打量李蟬。
李蟬被他目光看得發毛,“現在又要做什麼?”
筆君笑道:“你在浮玉山上餵了兩年鳥,覺得做個雀兒如何?”
李蟬想到那兩隻報君青雀,“不愁吃喝,自由自在。”他想着,發笑,“就算欺負宮裡的小道士,小道士也只能受着。”
筆君也笑道:“那就先畫個李雉奴。”說着,卻在紙上畫了一隻小雀。
李蟬看了看,摸着下巴道:“這可不像。”
“這樣呢?”筆君又把那小雀綠豆大小的童子點成丹青二色。
雀睛點罷,那紙上小雀離紙而飛。
李蟬眼前一花,只聽到一陣撲棱棱振翅聲。
又看到自己穿出了窗戶,側目,翅尖掠過酒旗,又擦過了酒樓的瓦檐。
緊接着穿過雲橋飛樓,直上雲霄。
低頭一看,皇城耀目的琉璃瓦映着朝陽,鋪得遍地黃金。彤窗紅如硃砂,凋甍碧如翡翠,挑了東邊一座御碑上的碑文,隨便一瞧,連筆鋒末端毫毛拖曳的細微痕跡都很清楚。
他在高天上俯瞰,卻仍聽到樓下店夥計的報菜聲,聞到桌上餛飩麪的香氣。
耳邊,筆君說道:“我畫,你看。”
……
一日過去。
戴燭好奇回頭,只見阿郎披着一身夜色走進書房,把極重的一卷畫軸小心藏入箱中。
筆君在一旁,看着李蟬輕拿輕放的模樣,笑道:“又不是蛋殼瓷燒的,至於這麼小心?”
李蟬嘿嘿一笑。
關上箱蓋,他問道:“筆君,明天又要教什麼?”
筆君道:“明天不教什麼了,你若想看,便去畫些人象吧。”
“當然想看。”李蟬笑,“還是卯時前後?”
“睡好些,天亮了再來。”筆君搖頭,“你若有心,也可以帶上你那頁靈書。”
……
又一個清晨,李蟬與筆君離開光宅坊。
到了大相國寺附近,筆君擡頭看着不遠處的扶風樓,“乾元學宮這回考試,動用了一卷靈書。這靈書授道,因材施教,你在書中所見,俱是你心中所想。你畫的那頁衆生圖,既是靈書教你的,也是你自己教自己的。有了這頁衆生圖,你慢慢領悟,比我揠苗助長還好些。”
他說着走過售貓的鐵籠,過了繁露門。
李蟬連忙說:“能多學些總歸沒錯,筆君該不會吝惜筆墨了吧?”
“急什麼。”筆君笑道,“今天你來畫,我看看,碰上有意思的,再畫幾筆。比如那小和尚,畫起來就很有趣。”
筆君抓起攤販上零售的筆,像是買主在端詳筆毫,實則憑空描畫。
前邊,有個和尚在鋪席前邊向人推薦開光佛像,忽然頭皮發癢,伸手去抓,先是摸到了扎手的發茬,一眨眼就變成了滿手青絲。
旁人驚呼。
李蟬遠遠看着,“筆君這可不厚道,這和尚受着戒,卻長出頭髮,保準要被人說成六根不淨,凡心未除。”
筆君玩味道:“若他嘴上功夫再厲害些,這禿頭生髮的神通,與活死人肉白骨也差不了太多,博個活菩薩的名頭也不難。若他是個有慧根的,在意這些頭髮做什麼?要還能因此有所領悟,我可是助人修行了。”
“受教受教,原來這也是做了一場功德。”李蟬笑道,“等會若看見哪個道長,不妨給他畫個光頭,若他就此頓悟去做了三皈依,也是一場功德。”
“好主意,好主意。”筆君拍拍手,“不過眼下該你來畫了。”
“那就請筆君指點。”
李蟬說罷,張開畫軸。
……
一師一徒,遨遊市井,畫販夫走卒,也畫朱紫貴人,畫飲食男女,也畫僧衣鶴氅。
筆君偶爾指點,有時興來便提筆。在藕花巷裡,見小兒痾屎,便逗弄一番,讓他入畫走一遭。過朱雀大街,有膏粱子弟騎馬衝撞行人,又一揮筆給他畫去了錦衣,赤條條地捂襠而逃。
畫到近黃昏時,過曲池坊,李蟬剛畫完街邊售果脯的老嫗。
對街的樓窗上,男子抱住娼家,又反應過來,急忙取下窗杆子。
那瑣窗合攏,李蟬的筆尖動了動,略一猶疑,又收了回去。
“這曲池坊里美人不少。”筆君收回目光,對李蟬道:“你雖不是沒見過女人的身子,卻還是純陽之身,怎麼竟有些扭捏?方纔在巷子裡,畫小兒屎溺畫得,同爲隱私,男女之事怎麼又畫不得?”
李蟬愣了愣,心說這二人雖忘了關窗,也沒當街行歡,跟那小兒可不一樣。
但轉念一想,求道之人,的確不該拘於小節。
……
黃昏,李蟬回到光宅坊,紅藥正往臥房牀上貼紙。
李蟬一瞧,那紙剪得跟宋無忌有三分相似,咦了一聲,“這是什麼?”
宋無忌搶着說:“晴……晴……”
紅藥等這結巴搶話未成,輕笑道:“這是晴娘教的剪紙,比廟裡的靈應,晴雨符還管用多了。”
窗下看紅藥貼紙的徐達道:“掃晴娘娘神通廣大,咱學了掃晴娘孃的法子,斂去妖氣,從今往後,玉京雖大,哪裡都可去得!”
李蟬有些稀奇,這幾天不光筆君教畫,晴娘也教妖怪們法術了,他四處張望,在東廚看見了晴娘正往水缸裡添木槿。
“阿郎,我來拿吧。”
邊上的塗山兕走了過來,李蟬點點頭,隨手把畫軸遞給塗山兕。
塗山兕將畫軸送往書房,有些好奇,展開畫軸一角。
李蟬反應過來,正想阻止,卻見塗山兕只瞄了一眼,已合攏畫軸。
李蟬鬆了口氣,好在沒讓手下的妖怪看到畫裡的春宮。
邊上的徐達卻叫喚起來:“狐仙娘娘,狐仙娘娘!筆君今日又畫了什麼好看的?”
塗山兕看李蟬一眼,狹長的眸子似乎有些促狹,語氣仍很清冷:“畫了些市井百姓,三教九流。”
徐達登時失了興致,這有什麼好畫的,又眼睛一轉,跑到筆君腳邊磨蹭,“筆君總畫些屋舍,畫任多人,怎麼也不給大夥畫一張?”
筆君與不遠處的晴娘對視一眼,點頭,微笑道:“善。”
……
已入黃昏,宅中老槐樹下,紅藥挽住了掃晴娘的胳膊。
塗山兕抱刀背靠樹幹,旁邊的青面病郎君昂首挺胸,勉力讓瘦弱身軀顯得雄壯些,倒是紅臉大漢似乎有些害羞扭捏。
宋無忌跟戴燭火光灼目,彷彿想在筆君面前分個高下,照得嬉鬧的小妖怪們影子搖晃。
白貓正伏低在樹枝上扭着屁股,對枝頭的烏鴉虎視眈眈,邊上的脈望苦口婆心道:“雪獅兒君,再不下來,這樹枝都快斷嘍!”
李蟬看了一眼前邊提筆的筆君,轉身擡手招呼樹上的徐達下來。
他剛揚了兩下手,筆君走過去,把手中的畫給了李蟬。
李蟬一看,畫的正是眼下的場景。
“怎麼給我畫了個背影,筆君你也不在裡邊。”
筆君微笑,“再仔細看看?”
畫裡,李蟬手裡還握着一支筆,正是相伴多年的筆君,他擡手不像是招呼徐達,倒像是潑墨畫出了眼前的妖怪們。
“呀,筆君畫好啦。”紅藥欣喜地湊上前,看了幾眼,卻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又看了一眼塗山兕,心裡滴咕這畫中的臉怎麼要胖些。
忽然紅藥肩頭一沉,徐達跳了下來,叫道:“妙,妙極!當真畫出了咱十成威風!”
“雪獅兒君,咱又如何?咱又如何?”
小妖怪爭相觀看,擠擠攘攘。
李蟬託着畫,這畫比天地人三才圖還順眼,他心裡卻生出莫名的遺憾。
他側目,夕陽正落到了枝頭。若早幾個時辰回來,這畫裡的春光,想必還更明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