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羣人圍在我們四周,和古樺帶來的十幾名手下打得不可開交,拳打腳踢帶着疾厲的風聲在耳畔炸開呼嘯,我輕輕喊着蔣華東的名字,他閉着眼睛,在我懷中非常安靜,似乎沒有了知覺。
古樺咬着牙滿眼血絲,他朝着我們這邊的人說,“留下活口,華哥現在解決不了人命,你們不要下手太狠,其他人放回去,帶走一個,我還要審。”
這邊人原本非常狠厲的動作在古樺吩咐後稍微收斂了一下,下手的動作也從刀刀致命變成試探,眼前眼花繚亂的招式和飛揚的大衣下襬讓我覺得頭痛,司機將一輛車開到面前,古樺將蔣華東扶住扛起來,夾在肩膀位置,蔣華東身形高大魁梧,所以非常重,再加上一點行走的力氣都沒有,完全壓在古樺身上被他拖着,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難,我在後面護住他不要滑下,我們在兩名手下的保衛下坐進車內,我靠着最邊緣的位置,讓蔣華東躺在後座上,他的頭部枕在我雙腿,在車發動時刻,由於夜色太沉,根本看不到路況,經過一塊不平坦的位置,劇烈顛簸了一下,蔣華東蹙眉吐出一口血,是朝着上方噴濺出的,就濺在我胸口的風衣上,觸目驚心似乎帶着溫度的血紅,我嚇得眼淚在一霎那就涌了出來,我低下頭不停吻着他的臉頰,血腥的味道在我脣齒間蔓延,我覺得有些反胃,那種味道刺鼻腥氣,我死死摟住他的身體,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秋夜本身就很涼,我覺得蔣華東的身體在我懷中越來越冷。
他一動不動,在吐出那口血後,一點表情都沒有,完全像是沒有了生氣的木偶,臉色蒼白而鐵青,薄脣緊抿,上面還沾着不少血絲。
司機飛快的行駛着,街道入夜仍舊繁華,忙碌着夜生活的男男女女擁擠不堪,人潮彷彿有千山萬水,司機一路上不知闖了多少紅燈,幾乎沒有停下或者減慢。
古樺坐在副駕駛位置上,身子完全側過來留意着蔣華東的臉色,他語氣非常負責說,“恐怕華哥這一次撐不住。”
我原本就驚慌的心聽完這句話酸得猙獰在一起,我咬着嘴脣嗚咽出聲,不管怎樣控制都忍不住,古樺說,“薛小姐應該記得,華哥六月份被追殺那件事,他胸部捱了一刀,雖然沒有完全插入,但大夫手術後說,就差兩三釐米就傷到心臟,華哥後背還受過一刀,現在疤痕仍舊存在,只是他身體一向非常健壯,平時連感冒情況都極少,纔會比常人恢復快些,不然曾經受過那麼嚴重的傷勢,根本不能勞累,過不了正常人的生活。”
古樺說完後遞過來一張紙巾,我看了一眼沒有接,我死死攥住蔣華東滿是鮮血的衣服,我真的沒想到,我和他還會再一次重複六月份時的場景,那天是一夜大雨滂沱的凌晨,這一次是月光很好秋風蕭瑟的夜晚。
我恨我自己好無能,只能眼睜睜看着他一個人單槍匹馬去打他們,如果我像那些女保鏢一樣,也許蔣華東受不了這麼嚴重的傷,他根本不能全身心投入,總是一半精力應對他們,另外一半精力要留意着我有沒有被圍堵被傷害,所以纔會被傷得這麼狼狽,他一個人打十個都行,怎麼會被那一個傷成這樣,都只是因爲我。
我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古樺嚇了一跳,他握住我手,又猛然發覺自己有些越禮,將手尷尬收了回去。
“蔣總自己過去惹下的一些沒有乾淨的事,這一次找上來也是意料之中,並不能怪您。也許您在身邊反而是好事,蔣總會拼命剋制自己堅持下去,以免被他們傷到您,您是他爭鬥和頑強的動力,大約也是因爲您,蔣總才能扛到我帶人來救的時間。”
“如果他不行了,我也不活了。”
古樺一愣,他非常激動說,“那怎麼行?我並不確定蔣總的安危,只是聯繫到曾經大夫的一些囑咐,提前讓您做點心理準備,免得到時候措手不及,我還要分心照顧您。蔣總福大命大,一輩子都在舔刀口生活,他能活到現在,沒有什麼能危及到他,我只是隨便一說而已,只是擔心您和腹中胎兒的安全,怕您到時候聽到不好的消息會過激。假如真的怎樣,這是蔣總唯一的孩子,您務必要平安生下來,這也是我的責任。”
我握住蔣華東的手,讓他把掌心貼在我小腹位置,雖然孩子只有一個月,還只是小小的一個胚芽,根本沒有胎動,但我知道他非常珍視在乎這條血脈,他是一個偉大的父親,所以一定會有感應。
我對他說,“華東,你一定要堅持住,如果你去了,我會把孩子生下來,然後追隨你一起,你忍心讓孩子沒有父親又沒有母親嗎。你不要怪我,我不是太狠心太矯情,只是失去你我活不下去,我真的活不下去。也許世上會有很多男人對我好,可他們不是你,對我而言沒有半點意義。”
車在疾馳半個小時後,到了全市最好的一家市級三甲醫院,我們掛了急診,大夫和護士從裡面擡着擔架飛奔出來,將蔣華東小心而快速放在上面,緊急輸液吸氧,然後擡着邁上臺階,又迅速消失在走廊,進入手術室。
我和古樺走在長椅上,誰也沒有說話,手術中三個字亮着燈,那光芒就像挖我心一樣疼。
那些手下綁着一個人從電梯內出來,那人渾身衣服都扯爛了,手臂鮮血橫流,他們將他按在地上,看着古樺說,“古助理,按照您吩咐,這個人留下,其他人都放了,不過基本都半死,能不能熬到目的地覆命,我不清楚。”
古樺嗯了一聲,“沒事,只要命不是你們直接取的,條子那邊我有辦法解決澄清,我不是華哥,沒有法子解決你們鬧出人命這樣的大事,但不給點血的教訓,他們還以爲華哥是從前跟着沈老當手下的時候,現在的華哥,就算真的哪一天落魄了,瘦死的駱駝也比他們這羣馬大。”
傷痕累累的男人額頭上全都是汗,古樺指了指一側的單間病房,“將他帶進去,我親自審,留在這裡陪着薛小姐,等蔣總手術結果出來,再來告訴我,期間不要打擾。”
他們四個人有三個跟了進去,留下一個在我旁邊站着,也不說話,他臉上青了一塊,脖子被刀片劃出一道傷,我想要分散注意力,不完全去關注現在九死一生的蔣華東,因爲我太害怕了,我怕最後結果讓我承受不住,我不想做失去愛人的女子,也不想腹中孩子成爲一個可憐的遺腹子。
“你傷口疼嗎。”
他沒想到我會主動和他說話,他對我搖頭說,“沒事,跟着華哥這麼多年東打西拼,早習慣了,這點傷不算什麼,我連閻王都差點見過。”
我靠在椅子背上,靜靜的閉着眼,我腦海中回想起來很多很多,從我十六歲剛進入風塵做小姐,在無數人口中聽到蔣華東的大名,到後來我親眼見到他,和他牽扯出這樣一段蕩氣迴腸的糾葛。
都像過電影一樣,在我眼前凌亂而放肆的張牙舞爪,讓我透不過氣。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透過窗戶能看到外面的天空發出微弱的亮光,似乎已經是凌晨四五點了。
手術室的燈終於暗下,門從兩側被拉開,我攥緊了拳頭,古樺在這時也從那間病房內出來,他臉色凝重而陰沉,大夫朝我們走過來,摘下口罩後捏着眉心,一臉疲憊,“家屬是誰。”
我顫抖着走過去,古樺扶住我,輕輕在我耳邊說,沒事的,華哥一定可以闖過去。
我咬着牙,根本發不出聲音,只是喉嚨像被噎着一樣的嗚嗚着,大夫對我臉色平常說,“我們搶救過來了,暫時保住性命,可新傷基礎上,舊傷全部復發,我們無能爲力,還是轉院吧。”
古樺衝過去一把揪住大夫衣領,“轉院?你他媽跟我開什麼玩笑?本市最好的醫院就是這裡,我們還能去哪兒?”
大夫向後退了兩步,握住古樺的手說,“和我有力氣鬧,不如想辦法聯繫更好的醫院,比如深圳廣州那邊那邊,或者去北京,有專門的內傷血液科,我們是最好的醫院不假,可傷者拿自己性命開玩笑,他都不知道愛惜身體,我們怎樣一次次從死亡線往回拉?你知道他舊傷多麼嚴重嗎?距離心臟就差兩釐米不到,當時也是我做的手術,十三個小時才結束,他竟然偷偷出院,按照我們規定,至少要住院十天的。當時如果發生生命危險,這一次醫療事故,我們也有責任,這樣的病人,我們真的無能爲力。抱歉。”
大夫說完後直接推開古樺的手朝着對面走廊走去,身後跟着的幾名年輕些的大夫對古樺說,“廣州和深圳,據說有非常好的醫資力量,並不比我們差,但這名傷者,我們不止一次接納過,實在不敢再承擔這份責任,我們現在做手術的時候都會手軟,槍傷是我們從未接過的,普通羣衆不會受到這樣的傷,請你們理解一下我們的爲難。我們院方會替你們聯繫一下深圳的人民醫院,儘快轉院過去,現在他是暫時脫離危險,舊傷復發很平常,尤其他新傷又這麼嚴重,基本上覆發機率超出常人百分之七十,也就是說,百分百會復發,復發後,我們無能爲力,你們家屬早做準備吧。”
他們全部離開後,古樺痛苦而崩潰的捂住頭蹲下,我呆呆站在旁邊,頭腦一片空白,我咧開嘴笑了笑,然後踢了踢古樺,他茫然緩慢的擡起頭看着我,見到我的笑容時,臉上閃過一絲惶恐,“薛小姐…”
“別聽他們瞎說!”
我非常嚴肅的看着他,“我進去看看他。”
我說完朝着重症病房進去,古樺從背後摟住我,“薛小姐,您怎麼了?”
我像是瘋子一樣,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這麼大力氣,我死命呼喊着,大叫着,嗓子喊啞了發出無比淒厲的尖叫,在寂靜空蕩的走廊上聽上去特別像失去了最珍貴幼崽和伴侶的母狼,那些手下並不敢碰我,只是在旁邊圍住,防止我會做什麼,古樺幾乎是哭出聲音,他從我身後死死抱住我,我拼盡全力也根本掙脫不開他,他喊着我說,“薛小姐!薛小姐求您冷靜一下,您腹中懷着孩子!”
我俯下身體蜷縮成一個蝦米,狠狠咬住古樺摟在我胃口位置的手,我咬的太用力,以致於不單單是出血,而是撕下來一塊皮肉,他起初還在堅持,可我吐掉後,又要咬,他只能吃痛得鬆開了我,我趁着一名護士進去給蔣華東打點滴的功夫,從後面竄了進去,護士發出一陣驚呼,手上的托盤也隨聲掉落,散成了一堆,我撲倒在地上,爬着一點點到牀邊,蔣華東上身赤/裸,到處都是傷痕,被紗布包裹住仍舊在滲血的槍眼、幾道刀傷,還有青紫一片,他呼吸平穩,並沒有戴吸氧機器,身上插着兩條管子,藍色和紅色,交纏着延伸到一個放在牀頭的檢測儀器後面,他安詳閉目,沒有絲毫生氣,更沒有醒來的意思。
我輕輕握住他同樣被包裹住的手,貼在我臉頰的位置,護士退出去,請過來兩名大夫,他們看到這幅場景,要制止我,卻被古樺叫住,他朝他們搖搖頭,一名大夫從過道上的護士手中接過一個瓶子,朝着我走過來,在我身上噴了噴,刺鼻的味道蔓延在空氣中,我靜靜看着蔣華東,他渾身都是傷,我不敢去摸,可我很想感受一下他的溫度,到底是溫熱的還是冰涼的。
大夫在我旁邊說,“家屬身上帶着細菌,雖然並不會有太大影響,但請您儘量說幾句話離開病房。我剛纔給您消毒,但堅持不了多久,您儘快好嗎。”
我呆愣愣的看着他,“還能救嗎,多少錢都可以,只要他活,變傻了變呆了殘疾植物人都可以,哪怕一輩子不醒也沒事,只要能活,能活在我身邊就行。”
我鬆開蔣華東的手,朝着大夫磕頭,我每一下都非常用力,額頭腫脹滾燙後,滲出血跡沿着我眉心間緩緩流下,我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完全是一片模糊的紅色,大夫嚇得爲我包紮傷口,在處理好之後,他對我鄭重說,“我理解您的悲痛,作爲醫生,我見過太多家屬和病人的生離死別,每一次我都感同身受。恨自己醫學淺薄,無能爲他們分擔憂傷,將病人從死神手中拉回,但我不謙虛說事實,我是這邊醫院被大家和醫學界認可的醫術最好的醫生,但我向您真誠說,我真的無能爲力,他傷勢太重,而且舊傷控制不了復發情況。我非常抱歉。”
我絕望的閉上眼,身子無力癱軟在牀邊,我趴在那裡,再次握住蔣華東的手,我不敢讓自己哭出聲,我怕會打擾他,他萬一聽到我哭聲,會着急會擔心,我不想他從認識我那天起,就一直在縱容我的任性固執,到他快要離開這個世界,還在爲我擔心受怕。
我用手臂摟住他的身體,我說,“華東,孩子還有八個多月出生,你能不能陪我等她來到這個世界,看她一眼,最好聽她喊你一聲爸爸,女孩子喊爸爸很好聽,你聽聽好嗎…”
我咬着自己手背控制住即將衝破喉嚨的哭聲,“你說你給不了我名分,我們一輩子都要在法律邊緣之外,可你答應陪我一輩子的,你讓死心眼的薛宛,在你離開後怎樣活下去…”
他是真的聽不到了,平穩的心臟監測儀上,沒有什麼大起大落的波動,他眼睛緊閉,沒有絲毫表情,手指蜷縮着被紗布包裹,一動不動。
我覺得口中有一股猩甜的味道,溼潤而酸苦,忽然竄上來,我沒有反應就朝着面前大口吐出,然後眼前天旋地轉,古樺衝過來抱住我,大喊了一聲我名字,我眼前最後飄浮而過的是蔣華東那張溫潤的臉,他看着我時,總是柔情的縱容的,他朝我伸出手,在我即將握住時,他卻抽身離開,朝着我越來越遠,他脣邊有一抹淺笑,對我說,“宛宛,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