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我醒過來這件事震驚了很多人。但詐屍而已,大家也不是沒見識,不到兩天就平靜下來,還紛紛以各種名目送來賀禮。大家的心理素質真是很強大。
百里縉跑來探視我,說了一大通不着邊際的好話,末了想起什麼似的撓着頭道:“本來廚房已經開始辦喪宴了,請的還是柸中喪宴做得最好的廚子,哪曉得你又醒了,只好把廚子送回老家。”
話裡大有惋惜之意,像恨不得我立刻再死一次。聽他不勝唏噓感嘆一番,我和氣地轉身倒杯茶遞給他。他哦了一聲搓着手接過,半空中驀然僵住,顫巍巍將杯子擱在桌沿上,邊賠笑邊一步一步後退着貼住門縫,一眨眼人就溜出去不見蹤影。
坐在一旁看書的慕言淡淡瞟過來:“杯子裡的毒,下得好像有點多。”
我瞄了眼仍保持本色的茶水,驚訝道:“君瑋明明跟我說這無色無味的,你怎麼知道我下了整整一包?”
他沉默了一會兒:“……茶水太飽和了,析出了晶體。”
我懊惱地撐住頭。
大概看出我的沮喪,他放下書裝作很感興趣地問我:“這什麼毒?”
我一下子提起興致和他講解:“是瀉藥來的。”
“……”
房中休養三日,三日後,看我已恢復精神,慕言點了個頭,勉強同意我下牀。有時候小黃會過來找我嬉戲,通常是被他不留情面趕出去,搞得小黃這陣子很仇視他,一看到他就將頭扭向一邊,只有用燒雞才能勉強收買。
沒有燒雞可啃的時候,小黃顯得很寂寞,本來以前我不在還有君瑋陪他玩,現在連萬年閒人的君瑋都在補眠,沒時間理它了。
關於君瑋補眠這件事,有點說來話長,鮫珠需蟄伏修養的秘密,從前我一直以爲他是曉得的,最近才搞清楚他不曉得。
百里縉言語寥寥,說君瑋在我昏睡的三天裡很傷心,每夜都枯坐到天明,候到我醒過來的消息時,兩眼一閉直挺挺就倒在了牀上。問我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我能有什麼看法,覺得君瑋很不錯,很有義氣。
有義氣的君瑋一補眠就補了三天,但一口氣睡三天也沒睡出精神來,第四天一大早出現在我們院子裡時,一副被人蹂躪了好幾百遍的頹唐模樣,臉色青灰,脣色紫白,眼睛也沒什麼神采。
我驚悚地看他半晌:“你這是……”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許久,垂眼道:“阿拂,嫁給他,你開不開心?”聲音飄忽得像馬上就要立地飛昇。
我拿不準他是不是在夢遊,聯想到那些關於夢遊的可怕傳說,打了個哆嗦沒敢回話,儘量輕緩地點了下頭。
他靜靜看我好一會兒,擡手撐住額頭:“恭喜了。”
我還是沒敢回話。
他的手伸過來,眼看就要碰到我頭髮,又一下子縮回去,像被明火燙到。我疑惑地看向那束頭髮,再擡頭,卻只看到他踉蹌遠去的一個背影。
這傢伙,果然是還沒睡醒麼。
君瑋離開不久,又迎來毓棠公主。
想象很多她跑來找我的理由,都是與慕言相關,結果她是跑來辭行的,真讓人喜出望外。我不喜歡她,卻也不是討厭她到不能見她,雖然她氣過我幾回,反正我全部氣回來了,況且她都要走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我清了清嗓子,心裡十分開心,但還是假裝沒那麼開心地嘆息道:“孤竹山是處避暑的聖地,公主這麼早離開,未免有點可惜。”
她點了點頭,很贊同似的:“我也這麼覺得……”
我心裡一緊,趕緊道:“不過也不能沉溺享樂,凡事以大局爲重是對的,就不挽留公主了,您一路保重。”
她噎了半天,瞪我一眼:“我能有什麼大事。我只是,”她咬了咬嘴脣,“我放棄了。”
我端着茶杯沒說話。
她眼眶驀然發紅:“我認識的慕哥哥,多從容鎮定的一個人,月前陳國助唐抗晉,臨丘那一戰,唐陳聯軍以十萬之寡破敵三十萬之衆,捷報傳回昊城,慕哥哥當庭煮茶,聽了只是淡淡一笑,令報捷的兵士小聲些,莫將他正煮着的茶給鬧醒了。”
她恨恨地看着我,“可這次,明明連有小醫聖之稱的百里縉都確診你沒救了,他卻執意和你拜天地,抱着你過禮孝忠恕的牌坊,你曉得吧,在他們陳國,只有明媒正娶的夫人才有資格由夫君抱着過牌坊的。”
有眼淚從她通紅的眼睛裡流下來:“本來我上來孤竹山,也不是來看什麼佛桑花的,只是好不容易碰到他,想要跟在他身邊罷了。可親眼看到他抱着死掉的你過牌坊。”
她頓了頓,滿不在乎地用袖子擦擦眼睛,“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本來可以得到更好的。”但眼淚還是繼續滴下來,“可我曉得,我是該放棄了,王姐不行,我也不行。我只是不甘心,你真的喜歡慕哥哥嗎?爲了他好,你不應該和他在一起的。”
我靜靜看着她,這個姑娘可能還沒有我大,她哭得這樣傷心,那些淚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就像曾經無數個夜晚,我因找不到慕言,獨自坐在窗前蒙着絹帕流下眼淚。
屋子裡只剩下毓棠的抽噎聲,我看着手裡的茶杯:“你先時給我講了個佛桑花的故事,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
她不置可否。
我頓了一會兒,輕聲道:“從前有一位公主,她和喜歡的人分開了,找那個人找了很久,但上天對她不太好,直到死,她也沒有找到喜歡的那個人。她死的時候,天上下了很大的雨,雨水打在她身上,她想,這可真疼啊,如果死前能再見他一面就好了,哪怕是遠遠見上一面呢。公主就這樣懷着微不足道的心願寂寞地死去了。”
毓棠止住眼淚,愣愣望着我。
我繼續道:“我聽過很多那樣的話,爲了他好你應該如何如何,不然就不是真正喜歡他。可喜歡不是一個人的事,爲什麼要是爲了一個人好而不是爲了兩個人一起好呢?”我擡頭看着她,“你有沒有到死都無法釋懷的事?不是想象中的臨死,是真正瀕臨死亡時,那些盤旋在你腦海中的,讓你無法捨棄無法忘懷的事?”
她沒有說話。
我笑笑:“假如有的話,你就該曉得那些是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要達成的東西。”那些臨死前盤旋在我腦海裡的事,是執念所化的幻覺,玄青衣袍的男子撐着六十四骨的油紙傘緩步而來,而血污染紅的視野裡,嶺上盛開了不謝的白梅。
我撫着自己的胸口:“我很喜歡他,正因如此,才更要和他在一起。”
“嗒”地一聲,茶杯傾倒在案几上,她怔了一下,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卻在剛觸到翻到的瓷杯時僵下來,手緊緊握着袖角,半垂了眼睛,臉上不再有那種天真的神氣,愣愣地像是在思考什麼東西。
我等着她出言反駁,料想也不會這麼容易將她說通,可她只是坐了一會兒,沒說什麼地就走了,臨走時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毓棠離開後,我將兩個茶杯收好。默默發了會兒呆,想起慕言去公儀斐那邊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半刻思索,果斷地拿出鞋子來穿好,做賊似的推開房門,試着往大太陽底下走了幾步。居然沒有人出來阻攔,看來慕言那些護衛也沒有暗中監視,一時放下心來。空地上拉出長長的一道影子,記起幼時常同君瑋玩踩影子的遊戲,提腳一個人在院子裡踩得不亦樂乎。
猛然院門口傳來聲音:“你在幹什麼?”
我擡頭,斟酌地喊了一聲:“慕哥哥。”
慕言一腳沒踩穩,我趕緊做出要起身相扶的姿勢,幸好他沒跌倒,邊過來帶我回屋邊問:“誰教你的?”
我揉了揉鼻子:“毓棠不就是這麼叫你的麼?”偏頭沒看他,“還叫得挺親熱。”
他笑了笑:“君妹妹。”
我手一抖:“阿、阿拂就好……”
一切安好,唯一令人擔憂的是公儀薰,掐指一算已是半月不見,我醒來後她差人送來兩支老參,自己卻沒過來。
我向僕從打聽她近況如何,但聽說同往日並無什麼不同,只是不怎麼出門了。
後來想想公儀薰那種千年冰山萬年雪的模樣,要讓人通過面部表情來辨別她傷情與否真是太難爲人家,不過不出門已經能夠說明很多問題。可這不是我該主動去管的事。
我等着她來找我,可心底明白,倘若半月她都不來,便不會再來了。畢竟好奇心這東西,都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可正當我以爲她已經釋然,不再執著前世糾葛,覺得怎麼人家就這麼看得開我就這麼看不開呢,當天傍晚,這個看得開的人就來找了我。那句話一定在她心底盤旋許久,半月前她說不想知道那些不好的事,半月後,她站在月亮的陰影下靜靜看着我:“我想知道,那時候,我到底是怎麼死的。”
這件事要瞞着慕言是不可能的,不瞞着他卻是做不成的。我其實已經活蹦亂跳,但仍被約束不能這樣不能那樣,要是敢提出這時候施行華胥引幫人,多半要捱打。思索良久,只能找來君瑋,讓他屆時拖着慕言,幫我和公儀薰製造一點時間。
公儀薰說她想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我也很想知道,有什麼事是比一樁家族秘辛更引人牽腸掛肚的?是隻解開一半的家族秘辛。
很快時機就來臨,次日傍晚有使者從趙國來,慕言要與人議事。他前腳剛走,後腳我就將進來服侍的小丫鬟一榔頭敲暈,換上她的衣服一路低着頭偷偷出了院門。
公儀薰已在院中備好所需之物。時間一刻也浪費不得,像背後有十幾匹餓狼追趕,抹了把額頭的冷汗,我趕緊催動鮫珠進入已熟睡的她的意識。
剛把自己挪進去,手卻一緊。我僵着身子回頭堆起笑臉:“呵呵,慕言你也過來這邊散步呀,好巧。”說完才發現眼前已是公儀薰那些被封印的記憶幕景,他是要怎麼散步才能散到這裡來……頓時想抽自己一個嘴巴。
慕言涼涼看我一眼,聲音冷得人直打哆嗦:“怎麼出去?”
我想多半是他在鮫珠被催動時拉住我的手,否則絕無可能跟着進來,一邊想君瑋真是靠不住,一邊垂頭低聲道:“待公儀薰醒了,就能出去了。”
他擡手揉了揉額頭:“你真是,半點不讓人省心。”
我悄悄瞟一眼,察言觀色地覺得他好像也不是特別生氣,立刻蹭過去道:“讓人省心纔不是什麼好事。”
他不爲所動:“那是什麼歪理?”
我氣餒道:“纔不是歪理,我母親就是太讓人省心了,所以父親才又娶了那麼多的美人。”想想補充道,“反正我是個不省心的人,要是你以後也娶很多美人,我一定會天天在你耳邊吵,吵得你腦袋冒金星。”
他擺出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做出個不相信的表情:“你打算怎麼來吵我?”
我噎了一下,想半天,沮喪地把頭轉向一邊:“好吧,我確實不會吵架,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將頭轉回來:“真有那麼一天,我會離開你的。”
他帶笑的神色一僵,眉頭微微皺起來:“誰教你說這樣的話?”
我瞄他一眼,揉了揉鼻子道:“沒有人教我,可我今天做這件事,你覺得我很不省心,你都開始討厭我了。”
說着又要把頭扭向一邊,卻被他緊合的扇子擋住,下巴還被扇柄擡起來,就像那些不學無術的富家少爺輕薄良家女子,還做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上上下下將我打量一番。
良久,他施施然放下扇子搖頭笑道:“又在發什麼小孩子脾氣,嘴都抿成一條線了,我什麼時候討厭你了?”
我嘟着嘴道:“那你說你很支持我今天跑出來做這件事。”不等他回答又立刻補充道,“不說就是討厭我。”
他看着我不說話,半天,淡淡道:“你倒曉得該怎麼來對付我。只此一次,下不爲例。”
我低頭看自己鞋尖:“騙人,你都沒有說那句很支持我的話,你是不是生氣了?”
他涼涼道:“你說呢?”
我吸了兩下鼻子,伸手就要抹眼睛,手剛放到眼角卻被他握住:“算了,我沒生氣。”
我悄悄瞄他一眼,看他目光要移下來趕緊
低頭:“那……那你叫一聲寶貝來聽聽。”
話才說完下巴又被擡起,這回倒沒有用扇柄了,他眼裡一派似笑非笑的神情:“你這是在調戲我嗎?”
“……被你看出來了。”
因顧着和慕言討價還價,不敢分心去關注眼前情景,等放下心來仔細研究公儀薰的這一段記憶,才發現已到了公儀斐與公儀珊婚後半年。上次在公儀薰的意識裡,最後的場景是看到他二人喜結連理。
慕言端詳了一會兒我懵懂神情,一旁解惑道:“也沒有發生什麼,只是公儀斐自納妾後便從妻子的房中搬了出去,兩人此後也沒有再相見過。還有,公儀珊產下一子。”
我想他大約還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躊躇了一下將公儀薰和卿酒酒的因緣說給他聽。
他一向沉得住氣,聽到這樣離奇的事居然一點也不驚訝:“他們是親姐弟,能夠及早抽身,這樣也好。”
我不贊同道:“也不一定是真正的姐弟吧,我倒覺得這事蹊蹺。”頓了頓問他,“你看到那些蘆葦做的蚱蜢和金紙裁的燕子沒有?”兩隻手比劃了一下那些小玩意的大小,“是從前公儀斐送給卿酒酒的。”
他目光投向前方:“你說的,是那些東西?”
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眼前一派煙籠寒水月籠沙的風景,一切都似罩在一層薄霧之後,那些被封印的記憶正顯出卿酒酒探公儀珊月子的一段來,而我問起的蚱蜢和燕子正擺在公儀珊牀畔的小几上。
公儀斐端坐在一旁,漫不經心用蓋子浮着茶水。畫未手中捧了副打磨精緻的玉鎖,卿酒酒探身看了眼睡得沉沉的孩子,接過畫未遞過來的玉鎖放到熟睡的嬰孩身旁:“也沒什麼好送的,打了副玉鎖給小公子保平安,公儀家的這一脈骨血,可要好好照顧。”眼角瞟了眼小几上的一堆玩意,淡淡道,“前些時日畫未整理屋子收拾出來這些東西,正好帶過來給小公子玩兒,讓下人好生收起來罷。”
公儀珊眼中且驚且懼,也怪不得她會驚懼,卿酒酒說這一番話,好像她什麼都知道,又好像她什麼都不知道,着實磨人。
公儀斐浮茶的手卻在她話落之際頓了很久,屋中一時靜極,他低笑一聲:“大夫人都這麼說了,你們還愣着做什麼,還不趕緊替二夫人將東西收起來。”
所謂三妻四妾,髮妻平妻偏妾,公儀珊既是作爲偏妾納進來,本是沒有稱夫人的資格,此時公儀斐卻稱她二夫人,屋子裡愈加寂靜,唯有肇事的那個仍不緊不慢喝茶。卿酒酒臉色雪白,但也有可能是我看錯,她本身就長得白,況且還隔得有距離。
接下來的半年時光,那些記憶迅速掠過,像陣雨前天邊疾馳的飛鳥。但公儀家一步一步走過的路,似乎一切都在卿酒酒計劃之中,人終歸要有所選擇。是我小看了她,她從未忘記自己要做什麼。
九月秋涼,卿酒酒已嫁入公儀家一年有餘,毫無疑問一無所出,而公儀珊母憑子貴,在主家混得如魚得水,雖然當事的幾個都曉得那孩子到底是怎麼來的。
漸漸便有傳言,說公儀珊的父親暗地裡聯合族老們勸說公儀斐休掉髮妻,理由是家族的一半權勢不能旁落給一個不能生出子嗣的女人。一時間整個主宅裡,大家看卿酒酒的眼光全都充滿了悲憫,但無人知曉,那些傳言正是她自己放出去的。
縱然看上去公儀家這個二叔的確一直想站上高位,也的確是想把卿酒酒趕出公儀家,將自己的女兒扶正,但這件事裡他着實挺無辜的。
可三人成虎,流言惑人,出於與其坐着捱打不如站起來打人的原則,原本沒什麼動作的二叔,被這流言威壓着不得不將計劃提前一步。公儀家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而九月末的一夜,一身白斗篷的卿酒酒踏入了還掛着孝的三叔家的大門。
這一場密謀極短暫。
她想做的那些事,她做的所有事,我終於明白,雖然從前也有所猜測,但此刻才能相信,她果然是爲着毀滅公儀家而來。從利用公儀晗的死,令兩位叔叔結下血海深仇;到強納公儀珊入府,一步一步捧着她到今日這個地位,無一不是周密算計。
人所共知的是卿酒酒不能生,而公儀斐對公儀珊寵愛有加,到底這寵愛有幾分真假,羣衆是不曉得的,大家都覺得下一任家主必是公儀珊的兒子。
從前兩位叔叔暗地裡較勁,卻從不會大爭,是因曉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道理,但今日的局勢,在卿酒酒的縝密謀劃下,公儀家明顯成兩立之勢,當家的兩個漁翁都已被拉下水。一個被鷸搶了去,另一個,來尋找蚌做自己的後盾。
三叔願意幫卿酒酒,在人意料之中,世間萬物都是此消彼長的道理,二叔得勢,他這一脈必然敗落,況且他和二叔還隔着一個喪女的大仇。
但我想,他們是被卿酒酒利用了,可能他們覺得幹掉對方自己就是老大,而且欣喜於時機終於來臨,卻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又沒有誰規定說一個人做了漁夫就不能做黃雀。
而屆時兩派相爭,若我是卿酒酒,懷着這樣巨大的仇恨來到這個地方,目的只是毀滅……聯想到七年前毀掉公儀家的那一場大火,心裡咯噔一聲。也許,她最後是喚出了那隻叫千河的守護神……
身上不由得僵了僵,慕言在一旁握住我的手,輕聲道:“已經發生的事,還去擔心只是白增煩惱,不如當看一個故事。”
我靠着他:“公儀斐一定也料到了,她是要毀掉他的家族,他爲什麼不阻止她呢?”
他不置可否笑了笑:“大約不毀滅,就無法新生吧。”
枯葉飄零,日漸隆冬。疾馳的光陰寸寸迫近,轉眼臘月初四,公儀家的家祭,亦是卿酒酒起事之日。
初三夜,冬月皎潔,自納妾後再未踏入主院半步的公儀斐,破天荒踩着月色踏進了這座荒涼院門。冷風將正房大門吹開,重重紗幔飄舞紛飛,隱約可見帳幔後攬鏡梳妝的美人,像裹着一層朦朧的霧色,寒涔涔透出幾分妖異。而花影投在窗櫺上,就像新春貼上的什麼新巧剪紙。
風將帷幔吹得飄起來,現出一身紅衣的卿酒酒,以石黛描出的細長的眉,脣上勻開硃紅的胭脂,眉心一朵紫金花鈿,就是新婚那一夜,也未見她打扮得如此豔麗。
叮噹,叮噹,帷幔後的五色簾被晚風撞得搖擺不定,飄搖的燭火裡,她緩緩擡手,盈盈然伸向門口處面無表情的公儀斐,眼簾微微擡起來,眼中那些粼粼的波光,竟像是滿懷柔情。
公儀斐愣了愣,卻沒有上前握住那隻手,目光停留在她難得一見的柔軟神色裡:“已是二更,夫人還不安睡,急急地讓畫未將我找來,是有急事?”
她上前幾步,曳地的裙裾行止間一陣窸窣,微微偏頭看着他:“我以爲你不會來,可你來了,既然來了,卻連握住我的手都不敢,”她低頭握住他右手,拉到自己胸前,一點一點向上,是要撫上臉頰的姿勢,卻在靠近耳廓時停住不動。她定定看着他:“你在發抖。”眼睛裡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我有這麼可怕?”
他一根一根掰開她手指,不動聲色收回手:“你喝多了。”
她打量他許久,擡手揉了揉額角,像是滿腹疑惑:“喝醉了不好麼?小時候我在青樓,看到那些買歡的客人,若是哪個姑娘被灌醉了,他們可是相當開心呢。”她停下手中動作,擡眼看着他,微微偏頭,“你呢,阿斐,我喝醉了,你覺得好不好?”
房中一時靜極,他低笑一聲:“你這樣,是想要挽回我的意思麼?”
她硃色的脣微微抿起來。
“我猜錯了?”他笑着點點頭,“是了,你怎麼可能想要挽回我,過去我喜歡你,你噁心還來不及,今日做到這個程度,是我又礙了你的路吧?”話罷緩步到珠簾後的妝臺前,執起漆奩上一隻玉製的酒壺,“今次準備哄我喝下的東西有什麼功用?是讓我昏睡不醒還是動彈不得?”仔細端詳了會兒,臉上浮起古怪笑意,回頭看着她道,“總不至於是要殺了我罷。”
她神色一頓,臉上血色盡褪,唯有嘴脣飽滿濃麗,像冰天雪地裡一朵垂掛枝頭的紅櫻,明明是那樣明豔的妝容,卻蔓開一寸一寸的冷意:“原來,你是這麼看我的。”
他挑了挑眉,脣邊勾起溫柔笑意,出口的話卻似冰冷刀子,生怕刺得不夠狠不夠準:“我有時候會想你到底有什麼好,想了半年。”
他擡起她下巴,像是打量珠寶店裡一件待價而沽的首飾,“那時候,我怎麼就會喜歡上你呢?”
他靠近她:“我告訴過你,不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阻攔你,”怒色從眼眸深處泛上來,只是一瞬,又是那種漫不經心的口氣,“可你怎麼老是想着要算計我呢?”
她頓了一頓:“若我說這次沒有,你相信麼?”
他放開她,搖頭笑笑:“你一貫覺得我好騙,你說什麼我都會相信。可現在,不是一年前了。”
他毫無留戀邁出院子,背影消失在院門之後。天空落下小雪,像桂花從月亮上飄下來。狂風將幾盞燭火吹熄,在一點火燼裡,她執起妝臺上的玉壺,就着壺嘴將壺中酒一口一口飲盡。
這是兩人最後一次獨處。
臘月初四,天降大雪。枯樹被新雪壓彎,窸窣間偶有落雪垂枝。
公儀家宗祠前,僕人們匆忙來去,淨水淨巾香燭齊列於祭臺,銅鼓敲過三巡,祭祖的大典就要開啓。
公儀家代代於臘月初四行祭禮,傳說是七百年前一位術師推算出的吉日。可這一日,從晦暗的天色到宗祠前棲息的成羣寒鴉,處處透着一股不祥之意。
吉時已到,這一年一度的大祭,二叔卻未出現,三叔亦未出現。公儀珊明顯一幅知道什麼的樣子,緊緊抱住懷中的兒子,神情緊繃,手越勒越緊,越勒越緊。
祭師點燃明燭高香,襁褓中的小公子突然哇一聲大哭出來,主持祭祀的族老皺了皺眉頭,正待出言喝止,公儀斐已伸手將兒子自公儀珊懷中接過。卿酒酒微微擡頭掃了一眼,就近在淨盆裡淨了手,若無其事地挑出三根香,不緊不慢就着明火點燃,儘管臺前設了香爐,卻將三根香都端正地插在先代主母雍瑾公主的靈位前。
香灰落下來,大約燙了她手指,半邊身子極輕地一顫。公儀斐冷眼看着她一舉一動,待她的目光移過來時,不動聲色地偏開了頭。
祭師歌喉肅穆,七百年的幽遠頌歌裡,每一句都是追思先祖的功德。這看似平和的一刻,宗祠大門卻突然砰一聲被推開,跌跌撞撞闖進來的灰衣人顧不上禮節,急行兩步神色驚惶地朝公儀斐道:“大事不妙,二老爺同三老爺打起來了,兩人各帶了門人僕從,不死不休的形容,大人您……”
還沒稟完,一旁的公儀珊提起裙子就往門口衝,公儀斐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裡?”
公儀珊一雙眼緋紅,空出的那隻手捂住嘴,帶着哭腔狠命掙扎:“別攔着我,我要去找我爹!”他沉聲壓制住她:“我同你一起去。”小公子被遞交給族老,公儀斐越過卿酒酒,半步也未停留,握住公儀珊的手,匆匆踏出宗祠大門。
片刻,卿酒酒也藉故離開。門前的寒鴉已消弭蹤跡,這不祥的鳥逐腐肉而生,想必是聞到了那些因屠殺而起的血腥。
公儀家有一處高臺,叫浮雲臺,沿三千石階拾級而上,臺上以白玉築起一座浮雲亭,自亭上極目遠望,可俯瞰方圓十里之地。
萬籟俱寂,鵝毛大雪簌簌而下,卿酒酒立在浮雲亭中,黑髮素衣,似一張雪白宣紙題下詩意一筆。
這樣高的地方,竟還能聽到廝殺之聲,她垂眼看臺下親手籌謀的一切,漆黑眸子裡無悲無喜。畫未在一旁輕聲道:“公儀家到這個地步,氣數已差不多了,小姐何必如此耗費心力,一定要將兇獸千河喚出來,與斐少爺弄得這樣僵,着實沒有必要……”
她伸出手來,雪花穿過手指飄零而下:“你可聽說過一句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徹底摧毀公儀家,非此不可。”
她這樣說,其實我能理解,據說公儀家家主一生只能召喚千河一次,即便成功,也只能讓它在人世待半個時辰。若是公儀家氣數還好,即便她召出千河,也拿他們無可奈何。要的就是他們氣數將盡未盡,利用千河來給出這致命的一擊。
畫未急道:“可真做到這一步,斐少爺他不會原諒小姐你的。”
說完自知失言,卻還是忍不住道,“從前小姐除了復仇,眼中再無其他,可如今,小姐不是也將斐少爺……看得很重嗎?”自知失言還要繼續失言,勇氣着實可嘉。
卿酒酒停在半空的手頓了頓,緩緩收回來:“你們是不是覺得,我這個弟弟很沒用?”垂下的衣袖被風吹得鼓起,似鋪展的一對蝶翼,“這虛浮人世,人人都在爭,爭虛名,爭虛利,贏的人那麼少,輸的人那麼多,知道爲什麼嗎?”
她斂好衣袖,緩緩道:“因爲大多數人習慣輕敵。”
半晌,她擡頭凝望被雪花點綴得旖旎的天空:“他不阻止我,不是他阻止不了,只是我要做的事,他也要做。我是爲復仇,他是要金蟬脫殼,令家族脫離陳王掌控重獲新生。這些年公儀家能移的財富都被他不動聲色移完了,那些必不可少的異士能人,也被他一步一步隱在了諸國的大市中。如今的公儀家不過是個空架子。我不是不曉得,只是……”
她頓了頓,“我可以裝作不曉得。”
畫未緊緊握住衣角,一臉震驚。
她仍是背對着她,手指輕釦在白玉桅杆上,淡淡道:“我一向覺得,沒有什麼基於血緣的背叛可以原諒,也沒有什麼基於情愛的背叛值得計較,你覺得,阿斐他是哪一種?”
畫未喃喃:“斐少爺對小姐的那些好,看着不像是假的。”
良久,她輕聲道:“我們靠得最近的時候,是在母親的肚子裡,彼此依偎,我不知道我是誰,他不知道他是誰。別人的出生,是爲了相聚,我們的出生,是爲了分離。”
浮雲亭下廝殺不息,她微微仰頭看着亭外飛雪:“這一切,早就已經註定。”
遠山沉沉,太灝河似一條白色巨蟒,橫亙在飄雪的柸中。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
我纔看清,今日卿酒酒所穿的一身白裳竟格外隆重。風在頭頂打着旋兒,發出野獸般的怒吼。她兀自閉眼,雙手在胸前結出一個複雜印伽,脣角微動,古老的咒語極悠揚散落在半空。
不知從何處傳來陣陣鐘聲,我緊緊握住慕言的手,想着當沉睡多年的千河被喚醒時,太灝河會出現怎樣的奇景。
但令人吃驚的是,咒語已快要吟誦完畢,傳說中的守護神千河,卻並沒有要從太灝河破水而出。卿酒酒睜開眼睛,眸色動了幾動,緊緊抿住脣,最後一句咒語也消失在風中。
我愣了愣,她同公儀斐一胞雙生,按理說,千河一定會聽從她的呼喚,可竟然沒有呼喚成功,真是想幾百次也想不到,難不成那隻分不出雙胞胎血統的廢柴兇獸這幾年突然進步了?
把這個想法說給慕言聽,他神色凝重,半晌,低聲道:“也許,卿酒酒並不是公儀斐的姐姐。”我啊了一聲,不能置信地轉回頭去。卻在剎那間明白,這其實才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我沒有想到這一點,因她一直那樣篤定,況且,她將所有事都做得那樣極端,不就是因爲公儀斐是她的親弟弟麼?
落雪將浮雲臺上鋪得厚厚一層,卿酒酒臉色慘白,無意識緩行兩步,像是突然支撐不住,身子狠狠一晃,畫未急忙上前攙扶,顫聲道:“小姐您再試一試,那樣長的咒語,記錯也……”
被她冷聲打斷:“沒有錯。一個字也沒錯。”站也站不穩的模樣,卻一把將畫未推開,目光看向浮雲臺的盡頭,猛然一頓。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竟看到臨風而立的公儀斐,也不知他是何時站在那裡,黑髮白衣被狂風吹得揚起來。
兩人在高臺兩側遙遙對望,中間隔着一幅紛揚大雪。良久,還是公儀斐一步一步走近,在她身前兩步停下來,手指撫上她臉頰,掃過她凍得發紫的嘴脣,脣邊浮出一個譏誚的笑,冷冷道:“你覺得自己是我姐姐,因你父親告訴你,因你這張臉和我五分相似,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可如今,酒酒,你還敢篤定自己是我姐姐麼?”
她退後一步,和他的手指拉開距離,方纔那些惶惑無依頃刻不見蹤影。她一貫擅長掩藏情緒。再擡頭時,漆黑的眸子凍結了寒冰,彷彿又回到那個尚未嫁到公儀家,即便同他擦肩也不會停留的卿氏長女。
她冷冷看着他:“我不是你的姐姐,你不是應該高興麼?告訴我何爲愛恨,說着愛這種東西不是說給就給得出,說收就收得回的人,難道不是你麼?”
他一把將她拉近,眸子裡燃起怒色:“事到如今,你要對我說的只有這些?你一點也不在乎?”
她任他握住她衣襟:“你爲什麼這麼生氣?”雙手都握住他的,放在自己胸前,眼睛直直看着他,“因爲我不是你的姐姐,無法喚出千河,你也想要毀掉這個家吧,卻不忍心自己動手……”
我想這話真是太傷人,搞不好公儀斐下一刻就會掙開揍她一頓。但結果着實令人失望,原本怒色沖沖的公儀斐眼中竟一派迷茫,雙手在卿酒酒的擺弄下,已結成那種複雜的召喚印伽。
心一下子沉到底,沒猜錯的話,公儀斐如此反應,多半是中了離魂。傳說中,離魂這秘術對施術者消耗非常大,但一旦成功,便能控制他人的行爲乃至神思,要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
卿酒酒竟然會此等秘術,她這樣,該不會是要讓公儀斐親自召喚出千河吧。還沒等我想完,那古老的咒語已再度吟響。就像封印已久的蠻荒大地突然被開啓,一切文明都不復存在,天邊翻滾的雲層瘋狂掙扎,似要從星辰法則中解脫,將整個柸中都染成一片濃黑。
三顆星子從漆黑的雲層中探身而出,明明是清晨,天空卻只見星子的光亮。咆哮聲由遠及近,大地一陣戰慄的鼓動,突然,一聲長嘯自太灝河方向破空而來,熾烈的白光染亮半邊天際。我大大地睜眼,定定地注視從白光中飛奔而出的東西,金的角,銀的鱗,像馬卻有巨鱗,像龍卻有四蹄,這是……神獸千河。
鼓動太劇烈,一時沒聽清公儀斐下了什麼命令,只看到千河揚起四蹄,半空立刻有雷霆萬鈞,它身後的白光竟是焚風,雪花被炙烤成落雨,片刻傾盆。
那不是公儀斐所想,他被困在離魂中掙扎不得,那是卿酒酒所想。我不知她是爲了什麼,她不是雍槿公主的女兒,那些所謂報復再無意義,公儀家半點不欠她什麼,她已經曉得,可還是如此執著地要毀掉公儀家,她到底是怎麼想的?
大簇光矢自千河口中噴出,釘入人的身體,就像真正的利箭,鑿出一個個緻密血洞。人聲哀嚎,勢同鬼哭。如此殘忍的屠戮,即便我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也忍不住有點發抖。
慕言將我牢牢護在懷中,只留出兩隻眼睛來繼續關注事態發展。浮雲臺下一座人間地獄,浮雲臺上,卻仍有紛揚的大雪。
終於自離魂中掙扎而出的公儀斐一把推開卿酒酒,目光自臺下遍地的橫屍收回來:“我氣你喚不出千河?我不忍心自己動手?你倒是爲自己找得好藉口!”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俯視着她:“就算你不殺他們,這些人今日也難逃一死,可你一個外人,如今有什麼資格殺公儀家的人?我總以爲你是天性涼薄,是我小看了你,什麼復仇不復仇,你根本是心性狠毒,殺戮成性。”
畫未含着眼淚扶起倒在地上的卿酒酒,曉得她的脾氣,待她站穩便要退開,卻被她攔住。離魂這種秘術,用一次自傷八分,看來她是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
攀着畫未的手臂重重咳嗽幾聲,掩脣的袖子被不動聲色收到身後,臉色仍是慘白,低聲道:“我對不起你,這件事了結後,給我一紙休書吧。”
他冷笑一聲,像要捏碎她似的:“你以爲,這就算償還了我?除了逃,你還會做什麼?”
她未答話,我想她不是不想答,是根本沒力氣答。不遠處陡然傳來破空之聲,擡眼一看,千河噴出的光矢不知怎麼回事竟射向了浮雲臺。
我迅速判斷一下,覺得方向好像有點偏,正要長舒一口氣,眼前陡生的變故卻令人心口一窒。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只見抱着孩子的公儀珊驀然從階梯上冒出頭來,而那射偏的光矢正朝她穩穩釘過去。
大家都還沒反應過來,公儀斐修長身形已猛撲過去擋在公儀珊面前。可一陣白光之後,那箭頭,最終刺穿的卻是卿酒酒的胸膛。
原因無他,公儀斐閃身救人的那一瞬,是她緊緊護在了他身前。公儀珊尖叫一聲昏厥過去,懷中的孩子卻不知爲什麼沒有哭泣。公儀斐幾乎是下意識抱住卿酒酒,一簇簇光矢從高空急射而來,這美麗兇器如同一場盛大煙花,卻在即將觸到他時化作斑斑光點。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涼薄的脣方纔還吐露惡毒言語,像不能將她傷得體無完膚就不能解心頭之恨,此時卻顫抖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畫未亦受了傷,冒着被光矢紮成肉盾的危險爬過來,卻連酒酒的衣角也無法觸摸。
他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是完全佔有的姿勢,她一身白衣被血染得緋紅,白色竟成了點綴,似一片胭脂地裡綻開幾段白梅,麗到極致,也冷到極致。
她在他懷中長長地喘出一口氣,幾聲劇烈咳嗽之後,嫣紅的血抑制不住從脣邊溢出,卻還固執地要說話:“不顧自己性命也要救她,你真喜歡她。”
他嗓音喑啞,帶着顫抖,不住地用衣袖揩拭她脣邊血跡:“別說話,我帶你找大夫。”
可那些血不斷涌出,溼透她的衣襟,溼透他的衣袖。她還掙扎着要說話,句句成章,就像受了那麼重的傷都是假的一樣。
大約這也是她一生唯一一次示弱。可終歸是有些神志不清了,否則絕無可能問他那樣的話:“你爲什麼不喜歡我了,你知不知道那些話,我聽了很難過。”
臉上並沒有多麼難過的表情,瞳孔卻已渙散,映不出漫天大雪,映不出他蒼白的臉和暗淡痛苦的眸色,但她還是吃力地開口:“你說我心腸狠毒,可註定要造一場殺孽,由我來動手不是更好嗎,壞人只需要一個。”
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我不知道原來我這麼不好。不過,也沒什麼了。我從來就沒有想過,過了今日,我還能活着。”聲音那麼柔軟平靜,卻像利刃,一句一句,一刀一刀割在人心頭。
他的手撫上她臉頰,原本就抖得厲害,沾到她眼角溼意,抖得更厲害,像是被烈火炙烤,可即便那樣,也沒有收回來。
他抱着她,不顧那些血漬,臉緊緊貼在她額頭:“你沒什麼不好,我說你不好的那些話,都是被你氣急了隨口胡說。你嫁到公儀家來,什麼都很好,唯一的不好,只是不願意爲我生個孩子。”
他像是笑了一聲,握住她的手,“但那些,我不在乎。”
她靠着他咳嗽許久,還有淚珠掛在睫毛上,卻突然笑了:“我這一生,真是個笑話,被父母拋棄,被養父欺騙,又去騙別人,把自己也……這場雪下得真好啊,所有的污穢都掩埋掉,一切都在今日終結……”
她看着他,眼神裡有一瞬的光彩,聲音極輕,“事到如今,你還肯這樣哄我,我很開心。”手伸出來,似要抹平他眉間的褶痕,終歸是無力地垂下,極輕的幾個字飄散在風雪裡。
“阿斐,好好活下去。”
大雪撲簌不止,積雪被那些光矢融化,顯出浮雲臺玉石鋪就的地面,遍佈血痕的泠泠水光裡,映出毫無生氣的兩個影子。
他想要抱起她,卻重重跌倒在地,淚水滑下來,落在她臉上,可她已不能感知。他極力控制着聲音的平穩,要讓她聽得清楚:“我沒有騙你,我喜歡的那個人,一直是你,我會救公儀珊,因爲千河的光矢傷不了召喚它的主人,你不是我的姐姐,我很高興,說出那些讓你難過的話,那些不是真的。”
可她已不能迴應。他的脣靠近她耳畔,聲音極輕,像是她還活着,他怕吵到她,卻忍不住要把心中的委屈說給她聽:“你究竟是怎樣看我的?你的弟弟,還是,一個男人?”可她再不能回答他。
濃雲漸漸散開,千河再度沉睡。
卿酒酒是這樣死去,這便是公儀薰被封印的最後的記憶,再次陷入黑暗之時,我們看到的最後一幕,是柸中無休無止的大雪,一身白衣的公儀斐擁着卿酒酒坐在蒼茫雪地裡,像天地間只剩他們二人。
(本章完)